10、夜骑

是夜。

圆月高悬,华光朗然。

沈陵渊蒙着面悄然溜出了凌霄阁,沿着屋檐下进了云轩小树林。

虽然伶人馆夜半还是会锁门,但是连续几日的高强度工作下,经常有做不完工留在工地通宵的倒霉蛋,因此只要他不回去,又有那六人帮忙遮掩,便可瞒天过海,绕开守卫在午时重甲兵换班之际偷偷潜入岚轩。

因着对园林内的构造了如指掌,沈陵渊行动速度不慢,不一会便穿过小树林,到了一片废弃已久的厢房。

此处黯然无光,视野受限,沈陵渊脚下的步速已然放缓,神经紧张之际,忽然感觉冷风阵阵,细小的摩擦声传来,沈陵渊的整个身子在本能驱使下向、右、倾、斜。

一枚三棱镖以一种极尽刁钻的角度从他脖颈处划过,跌落地面,耳边摩擦声却并未停止,反而愈来愈近。

千军一发之际沈陵渊以左脚为轴,借助惯性,左转了半圈,后仰身子,另一枚飞镖将将从鼻翼划过。

攻击没有再持续,少年下意识用左手一抹,指腹染上丝缕血迹,好在伤口在耳根处,并没有伤及血脉。

这不是沈陵渊第一次接触到刺杀,但却是第一次与死亡无限接近。

从前他的身边有陆骁,有父亲,有很多人的保护。

但现在,他只能靠自己。

为了躲避人流聚集的东部庆安堂,沈陵渊几乎是贴着西侧园林僻静的仓房摸黑前行。

他现下所在的位置是一岔路口,右前方是半月湖与假山通往内院,左前方是几颗茂密的老柏树,有条幽静的小路通往供海棠苑。

两个方位俱是隐藏的好地点,根本无从得知敌人究竟在何方,反而是自己暴露在月光下成了最好的靶子。

沈陵渊只能选择一步一步缓慢的向后退去,希望能借着身后的仓房隐蔽。

那人的手法既然能够被自己识破,就证明技艺并不精湛,如若近身,沈陵渊不一定毫无胜算。

如此想着,少年的独眼用最快的频率的四下扫视,耳朵最大程度的支楞起仔细听,脚下则是尽可能收声,直至整个人被身后房子的阴影覆盖。

四周无限寂静,唯能听见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忽的,“噗通”一声,是什么东西落水的响叮,沈陵渊第一时间作出反应,缩身,使自己贴着右侧仓房屋檐下的短影,向湖边奔去。

路程不算远,借着假山的遮掩,只见平静的湖面还荡漾着一圈圈涟漪,倒映的圆月被分解成一条条银色的波纹。

石桥上立着一抹黑影,在沈陵渊探出头观察的一瞬间转过身。

逆着光,少年只能看出那人身姿挺拔纤长,脸上戴着的银色假面,在圆月的映衬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一息之间便被发现,这可与沈陵渊预料的对手相差甚多,来不及反应,远处黑影已然发现了他这个目标开始行动。

只见黑衣人动作轻盈地翻身下桥,奔跑速度极快,沈陵渊自知逃避不能,只得取出匕首抵挡。

离了老远,便是一倒刺长鞭当头甩下,与匕首的碰撞发出‘叮’的声响,实力差距只看一眼即知。

不过初次接触沈陵渊就已经驾驭不住,半跪在地。

那人下手却毫不留情,一击不成借力翻身,长鞭在他手中旋转,下一刻改抽为横扫,直击沈陵渊的门面。

少年只能选择后仰,以上提的方式用匕首阻挡,长鞭被迫偏离轨迹,尖端倒刺划开衣袖,留下一条一寸长的血痕。

沈陵渊勉强爬起身,戒备地盯着黑衣,同时寻找可以逃跑的契机,却发现对手不知为何停下了动作,面具后一双眼眸中似乎带着些许困惑。

就在这时,一个灰色信号弹在岚轩所在地附近炸开,那带着银面的纤长身影最后撇了他一眼,甩手收鞭,根本不再理会沈陵渊,当即向信号所在方位赶去。

黑影逐渐隐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沈陵渊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掀起面纱抹了把嘴角鲜血。

他可以断定刚刚那人是个女的,行动敏捷但力气并不大,不然只一击便能让自己飞进湖里。

这些天他从那六人口中得知,目前侯府中有像老大老二那样最低等的六品护卫,主要负责白天的防护工作。

还有盗鹄这些随从侍卫,主要解决那些所谓的江湖侠客,实际上就是眼馋赏金前来送死的炮灰。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十分神秘的侍卫团没有品阶,他们以一个名为影子的男人为首,直接听命于沈晏清,俱是一身黑衣,均戴银面,男女皆有但数量不多,常在夜间出没,执行隐秘任务。

他们有一个并不如何响亮的名字——夜骑。

现在仔细想来,这里是六品护卫负责的地方,晚上并无人值守。那女人应是任务完成后从西门回归,正巧碰见了他,且与之前袭击自己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至于那位扔飞镖的倒霉老兄,估计就是湖面上荡起的些许涟漪吧。

冷血,无情,残酷。

像极了他们的主人沈晏清。

正思考着,无力感忽地涌上全身,沈陵渊垂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那道微不足道的血痕竟隐隐泛紫。

“不好,她那条长鞭竟然有毒!”

怪不得她敢放任自己不管径直离去!

沈陵渊艰难地站起身,他向四周望了望,定睛一看,咬着牙翻进了最近的院落中。

沈陵渊还是个龆龀稚子的时候十分顽皮。明知道侯府有一片禁区不准人前往,他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在某一日傍晚时分偷偷溜进那片被封禁的海棠苑,笨拙地爬上院墙。

本以为会是个荒芜之地,入目却是一个男孩子坐在院内的老槐树下专注地翻着书卷。

手指白皙修长。

恬静淡雅。

沈陵渊翻遍了自己脑子中储存的所有词汇,终于找到了一个像样的成语来形容。

他可以发誓,之前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一时之间就这么看呆了,忘了自己人还在墙上,身子一个前倾掉了下去,嘴啃泥。

本是件十分丢面子的事,却在羞红脸时,听到那人轻微的笑声,一瞬间忘记了羞耻为何物,只觉一股清流涌进心田,呆愣愣地盯着人家看。

那男孩只是浅浅的笑着,然后将他拉到海棠树下,拿出药箱,轻柔的为他包扎。

就像现在这样。

沈陵渊艰难的睁开眼,模糊之际,只能看到一团白影,还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眸。

“晏清哥哥……”他不自觉地轻声唤着。

“你,你说什么?”红环猛地抬起头,美目之中一片震惊。

清脆的女声唤醒了沈陵渊的神智,沈陵渊瞬间清醒,抬眸便瞧见满头大汗的小姑娘正一手拿着小刀,一手捧着自己的手腕,显然正在为他刮肉去毒。

一样的白衣,一样的海棠树,却是不同的人。

沈陵渊的眼底,一抹不明情愫悄然而逝。

红环被他盯的有些不舒服,逃避似的低下头,“我并没有随身携带药包,只能等晚间回伶人馆再帮你上药,至于现在,必须用这最原始的方法控制毒素蔓延,会有些疼,你再忍忍。”

在沈陵渊昏迷的时候,腐肉已经刮去了大半,此刻只剩下收尾工作,小姑娘看上去唯唯诺诺,用刀的时候却是十分老练,稳、准、狠,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很快,毒素尽除,红环扯下裙摆白布替沈陵渊仔细包扎好伤口。

“好了,你.....”红环笑着抬起头,对上沈陵渊的一只眼,接下来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

沈陵渊别开头,不着痕迹地抽出被红环握住的那只手,轻声说了句:“抱歉。”

说罢便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没,没关系。”红环望着他的背影不无失落,一双美目泛起了水光,她刚刚分明的瞧见了,那眼中的深情与哀伤,却是一分一毫都不属于她的。

红环盯着院门许久许久后,才缓缓蹲下身,清理好刮骨留下的痕迹,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却发现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熟悉的人影。

“佩,佩儿。”红环看清来人轻唤了一声。

绿佩像捉奸似的,直勾勾盯着红环:“阿环,今天咱们不是休息吗?你怎么又到这来了?”

红环眼神闪躲:“我,我被胡大哥叫来干了些别的事情。”

绿佩冷哼一声,立马揭穿:“别骗人了,我都看见了,那人刚从院子里出来。”

红环明显有些慌张不知所言:“佩儿,我,我....”

绿佩回过头,微怒:“你什么你啊,那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么冒险?”

红环天生不是口舌伶俐之人根本说不过绿佩,只能矢口否认:“我没有。”

绿佩见早知好友如此,也只能叹了口气,握住了红环的手劝道,“红环,咱们太子殿下与侯爷交好,特意嘱咐我们要好好伺候着,可进府这么久了都没见到侯爷一面,我自知姿色平庸,但你不一样,你可断不要将心思用错了人!”

红环望着绿佩炙热的目光,下意识的躲闪:“可是,佩儿,你真的觉着太子殿下与侯爷交好吗?若是真的交好又怎么会不知道,侯爷他喜欢男子?”

绿佩微愣,继而道:“太子殿下又不是睿王常年出入花街柳巷,再说男子女子又有何分别,只要能让侯爷开心不就行了!”

红环犹豫片刻,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在绿佩炙热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你可记着,这整个伶人馆只有你我是一路的,那个陆洄到底是睿王的人,还是宫里的人你我都不得而知,但唯一能确定的,对我来说,除了你我其他都是敌人!”

一边说着两人离开了晚棠院,她们却是没发现,屋顶站着的两道黑影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啧,真不知道他们是来伺候您的还是.....”蜜饯少女一边说着,一边瞥了一眼身旁的白衣男子,拍了拍自己随身的小药包。

“呵呵,到了这般年纪,难免情窦初开。”沈晏清望着红环的背影,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