瞠目相视,周围人声瞬间被?屏蔽。一个追,一个逃,当然,仅是眼神遭遇。
公共场合,所有?的故事都?被?埋在声色不动?间。
秦苒只用一个眨眼的时间刻度便勾出了?得体笑容,如一滩春雪融化,纯净温柔。“好巧啊温医生。”
她将头发挽至耳后,睫毛飞眨,掩饰局促。
身穿白大褂的温柏义在来往的门诊人群中精气神十足,到底主场作战,眉眼间气定神闲,没了?南澳岛的忧郁。清咖色绞花毛衣露出半截领口?,衬得人愈发白净,这于?男人来说太加分了?。
温柏义当然不胖,只是秦苒之前?不好意思夸他风神俊茂气宇轩昂,这些词听起来都?不是形容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的,面?对面?说,掉书袋得很,只好一板一眼回复他对自己身形的自卑。
尽管这一刻无比仓促慌张,但秦苒在对视的瞬间,见到了?理想中的医生,于?脑海戏剧地穿梭回糟糕的回答瞬间——她想说,医生并不需要腹肌,白大褂比任何西装都?要帅气。
温柏义目光在妇科门诊引导牌几个汉字上来回巡睃,最终停在她手上的病历本,眉头皱了?皱,惜字如金:“嗯,巧。”
不过十日,简直隔世。他们在世外桃源一样的海岛偷情,再?见面?是在众目睽睽的医院,要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但秦苒没有?想到温柏义会直接越过她,没多寒暄,径直进了?手术室。
每周二、周五下午是人流专场,门口?排满了?漂亮姑娘,如果没有?那个实习学生的返场交流,她大概会对现在的人流行情大吃一惊,一直以为人流只是马路上的小卡片,见不得光的隐私手术,没想到大家漫不经心地刷手机,好像等待美容院的叫号一样自在。
她们的自在叫她很不自在。尤其在温柏义出现后,秦苒的脑袋又开始胀痛。
她懊恼自己为了?避开本校学生,特意跑来不安排门诊区实习的一院,想过温柏义在这家医院,万没想到会碰上,一院成千个职工,就这么巧?
她在包里摸索了?一番,翻出口?罩,胡思乱想导致慢慢吞吞,还没戴上,温柏义便怒气冲冲由手术登记的地方出来,一把拽过秦苒。
她忙瞥四下,紧张地缩手,“干嘛……”
他面?色阴沉,“找个地方说话。”
温柏义第一反应是她有?了?他的孩子。直到踏进手术准备室,被?护士提醒一句,这里有?女?患者在准备,非手术男医生避嫌时,他才惊觉,这才过去十天,怎么可能是他的,而且他的措施绝对到位。
“不好意思,手术排满了?吗?”
护士点头,以为他帮熟人插队,“今天下午的预约满了?,礼拜五顺利的话,四点以后估计可以插一两?个。”
他扫了?眼工作台面?,指了?指摊开的记录本,“我能看一下登记表吗?”
护士将本子一反,反身继续准备术前?用物?,温柏义指尖停在秦苒的名字,看清“孕9w”字样,手背上冒出鼓暴的青筋。在南澳岛,她怀着孕!
简直是疯了?!温柏义几乎在瞬间反应过来,她之前?的一系列反常。她厌腥,滴酒不沾,去过一趟药店后对人生意义产生怀疑。他以为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友,甚至交付自己的自卑,但她竟然瞒了?这么重?要的事!还与?他上床,在沙滩背他。他完全不敢想象,秦苒是如何敢的!
温柏义身着白大褂,简直是人形指路牌。
走到电梯的十步路,就被?两?个门诊患者拦住问路。他耐心回答,抬手给白内障的老人指了?方向,等进了?电梯,他将一沓报销的□□丢在秦苒手上,“帮我拿一下,”说罢便开始解扣子,手指利索地向下转腕,几秒搞定所有?扣子,脱下白大褂搭在手腕,接过那沓□□冷冷道,“谢谢。”
秦苒为他迟迟不入主题而窒息,主动?道,“你是想问我……”
温柏义打?断,沉声道:“找个安静低地方说。”
确实,电梯医患拥搡,人多口?杂,他们的事情不宜在此?讨论,是她心急了?。
温柏义则不想三言两?语,在打?断中随意让她跑掉。他想要知道她的近况,以及孩子真的要打?掉吗?
温柏义下电梯时,语气稍稍缓和,问她渴吗?
秦苒摇头,“我不能喝水。”她要空腹。一上午门诊排队检查做b超,挣扎后中午什么都?没吃,空腹就来了?。医生说正好下午还有?一个空位,要么就要等周五。她等不及了?,怕回去再?犹豫,索性?一鼓作气。
温柏义对院内建筑熟悉,一路走到住院部二楼的星巴克,找了?张临窗的高脚位置,作为对话点。
医院的绿化带尽收眼底,患者医护来去,人人步履匆匆,地点明确。
温柏义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问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秦苒回避,“今天会弄掉。”
“我作为父亲没有?知情权吗?”他故意懊恼地“嘶”了?一声,“太残忍了?吧。”
如果不是在妇科门诊手术室门口?碰见,秦苒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这么恐怖的事情。在明知有?孕的情况下越矩,从温柏义对孩子、对生命的重?视来看,她会被?讨厌、被?斥责。
秦苒始终捏着门诊病历,好像黏住了?一样。门诊病历的“苒”草字头写得潦草,看起来就像一个“再?”字。重?蹈覆辙的“再?”。
她指尖抠了?抠,如丧考妣,“回来后发现的。”
回来后?
温柏义苦涩地笑了?笑,“所以秦老师才会不联系我?”
“我怕……”她抬眼,对上他又怯缩地避开了?。
“如果是怕丁阿姨,我给你发消息了?,你应该看到了?,没事。”
“我看到了?。”秦苒当然看到了?他的消息。
“都?看到了?还不回复我?”
“我不是怕那个事。”
“怕我吓到?”他挑明。
“医生见多识广,应该不会吧。”她弯弯唇,“这次我回学校有?留心医院的话题,听说有?很多伦理问题,”她心头揣着只兔子,几乎不敢跟他对视,“你会吓到吗?”
温柏义不答反问:“这次回学校留心,以前?没留心?”
“以前?我不太关注这个。”她没有?带班,没有?压力?,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懒性?子。
他故作不解,“那为什么回去关注了??”
秦苒抿唇,沉默。
温柏义练达老成地由她手中抽走病历,开始翻看,“说实话,我回病房也关注了?一些东西,你猜怎么,”他狡黠地眨眼,“原来三甲医院作为带教示范,每个专业科室都?要承担教学任务,除了?本科院校,专科卫生院校也包含在内。也就是说,就算你隔绝来往,我们也会再?见面?。”
他说归说,手口?同步反馈信息的功能练得十成十,秦苒薄薄一本病历,由拔牙到扁桃体发炎,各种就诊项目均在列,大脑完全纳入她的就诊记录。
秦苒想要夺回来,手指动?了?动?,又忍住了?,医生看病历再?正常不过,好像自己才是那个不妥当的人。
“是嘛……”
“所以你没必要做的这么绝。”他收起调侃的语气,表情冷了?下来。
“我没有?……”
“哦,对,”他挑眉,假装信了?她,“你是因为不小心发现怀孕了?,怕吓到我,才会在凌晨无故消失,才会拒绝回复我的消息。”
秦苒手上空空荡荡,没有?水杯没有?病历,手无寸铁地接招,慢热属性?难免慌张。她不想让他知道徐仑那晚来了?,这完全破坏了?那段美好的回忆。
秦苒被?事情扰得焦头烂额,再?在手术室门口?遇见温柏义,心情复杂,人的气场跟着掉链,委屈地耷拉下肩膀,长发顺动?势滑落,像一只无辜的垂耳兔。
温柏义叹了?口?气,没再?咄咄,酝酿了?好会,将话题拐弯。“他知道吗?”
她抠住木凳,“重?要吗?”
“原来你也这么自私。”
他眼里的失望就像一把利剑。
“男人总是在面?对自己基因传递的绝对性?时特别容易共情,也不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她几乎没有?思考,直接甩包了?回去,又在话音落下时向他道歉,“对不起。”
温柏义挤出苦笑,两?手一摊,“没事啊,我习惯了?。”
“对不起。”是她把光风霁月的他拽出轨道。
“不用,生育自由。”他讽刺地给予肯定。
她不是自私,对于?拥有?孩子或许没有?准备,但失去它多少?有?些茫然无助,“我不想告诉他,有?很多因素在。”
“说说看。”
“我见红了?,”她强装镇定,努力?把他当做医生,“书上说一般这样孩子不建议留。”
“医生也这么说?”
门诊医生说她如果想要卧床休息即可保胎。秦苒不再?兜绕,“好,我就是不想要孩子,”她饿得有?些犯恶心,“我生了?孩子更是连鸡都?不如了?!”她撑住脑袋,努力?维持都?市人的体面?形象,“我不想生。”
她生了?就完蛋了?。甚至她连父母都?不敢告诉,所有?人都?会让她生。她在没想好婚姻的解决方案之前?,孩子只会是障碍。
温柏义见她胸廓起伏,怒意颇甚,安抚地点头,说:“好。”
话题严肃,气氛僵硬,温柏义这声“好”陡然插入,两?人皆是一愣,噗嗤笑出声来。秦苒避开眼神,低啐,“神经。”关他什么事,好什么好。
“我只是通过男性?共情,投了?赞同你的一票。”他将报告翻转,送至她眼下,指着b超影像自嘲起来,“有?过一点缘分的小家伙了?,我都?舍不得。你呢,你看看它,确定?”
他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
“确定了?。”她点头。“你依然要为我保密。”
他试探地问:“其他事情也确定了?吗?”
秦苒两?手指尖扭曲地攥在一起,每一处都?掐出痕迹。
温柏义看了?眼时间,掏出软件点了?杯咖啡,让她等等他,他的咖啡在做。
秦苒:“我可以不说吗?”
“可以啊,很正常,我们早就接受这是无解的事情了?。”他叮嘱她,“流产之后记得好好休息,多吃点东西。”
“一般休息几天?”当一件事情不情愿时,人会反复找各种人询问,以求问到心中的答案,找到从心的借口?。秦苒便是此?类。
“医生说休息多久?”
“半个月到一个月。”她小声。
“那就遵医嘱。”
她挣扎,“我有?个比赛,下月中旬要比。”“请假不行吗?”
“可以,”秦苒食指紧紧抠进拇指指腹,“但医生说病假上要写流产。”
写了?流产就意味着学校老师不少?都?会知道她的隐私,可本地人关系盘根错节,她爸妈肯定会知道的,徐仑也瞒不住,她不想把事情搞得复杂。
温柏义眉宇轻蹙,“什么意思?”
他们声音都?不高,胳膊肘搁在高台不远不近。属于?城市的嘈杂背景音按下静音键,咖啡豆颗粒在机器里滚动?,宛如海涛翻涌,“温柏义,能帮我一个忙吗?”
“假条吗?”他问。
“嗯。”她鼓鼓嘴,对于?向他提出请求自觉羞耻,“当然如果你介意的话就算了?。”她低声道歉,“对那天不告而别,我很抱歉。”
“没事。”他轻松地说,“小事。”
秦苒说学校需要挂号单、门诊病历等一系列证明,因为面?临学校极其重?视的比赛,如果此?风口?浪尖请假一定要说得过去的病因,否则组长会不高兴的。
温柏义说:“我们泌尿外科如果有?什么病开假条的话也就是泌尿系统感染,一般是三天到七天,当然似乎不严重?,我可以帮你去找急诊的同学开上呼吸道感染的假条,说发烧。”
“那个要验血报告吧。”
“我可以弄。”他轻咳一声,“我妈正好发烧,昨天查血白细胞淋巴细胞都?高,我带管她的血。”
秦苒听不懂,“我需要做什么吗?”
“先把手术做了?。”他伸手将病历本拿在手上,右手一摊,戒指敲在桌上,木木的一声,“把医保卡给我,我帮你挂号。”
“挂号我可以自己来。”城市的规训到底更深,她拘束地客气起来。
他坚持,“我挂更方便。”
她小口?的吞了?口?唾沫,低头找了?会,内心闪过片刻挣扎,终于?还是决定依靠他,于?是恳挚地双手将医保卡递给他,“谢谢你,温柏义。”
此?刻的秦苒像一只失桨的孤帆,飘荡无依,颓败得全无南澳岛的精致气质。温柏义心脏紧揪,“秦苒,我说过,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她赶紧低头,眼眶一湿。
“朋友就是互相帮助的,”他左右手来回翻转医保卡,“这是小忙。”
他说完这句话,起身去取咖啡,回来时秦苒略显苍白地撑着脑袋看他买咖啡好羡慕,“好饿。”
“低血糖吗?”他看她面?色苍白,抓过她的手一摸,冰凉的。他问,“禁食多久了??”
“早上到现在都?没吃。”空腹来抽血检查,下午就手术,还得空腹。
他要了?半杯水,倒了?三包白砂糖搅匀,“喝点这个。”
见她不肯,解释道,“这个就是补糖分的,不影响手术空腹。”
太周到了?,秦苒嘴巴里的谢谢说都?说不完。
喝完糖水,温柏义的电话也打?完,“走吧,插了?个队,16点半的手术提前?到下一台,我们赶紧去。”
秦苒都?说不出感谢了?,“谢谢你。”
“不用谢。以后在医院有?事找我。”他大方揽下活。
秦苒进了?手术准备室,被?问有?家属陪吗?她摇摇头,护士让她进去准备,裤子脱掉。
她带着羞耻,脱掉了?裤子,躺在准备室冰冷的手术单上,脚高高架起,露出隐私。冲洗液是冷的,浇得她一阵缩。灌洗过程十分粗鲁,躺到手术台,秦苒向麻醉医生否认了?一切疾病史。
直到摆出羞耻姿势,看着惨白的术室墙壁,消毒水刺鼻环绕,秦苒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能再?绝望了?。她不知道温柏义在外面?等她,如果知道,闭眼时的绝望也许会少?一些。
医生说,用牛奶。
她想,什么是牛奶?
没一会,无力?袭来,失去知觉。完蛋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牛奶:人流手术麻醉药物丙泊酚这类的口头昵称。就麻师医生自己交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