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烧烤店的洗手间前,秦苒努力兴奋,松弛每一根神经,甚至鼓足过一刻不属于理性的勇气,与温柏义调情。
斑驳污浊的镜面里,秦苒十指紧紧陷进变形的腰包,艳若桃花,春色可同南澳岛的绝色烟霞叫板。今天她特别好看,眼周虽哭泣晕花,但奶粉若隐若现,颜色介于人工与天然的朦胧,瞳仁比平日都要黑亮,不知是不是暧昧的滋养,灵动得不像话。也是这副惊艳的皮囊下,绝望深根一样,扎进地面。
恐怖片里有一个名画面,地里衣衫褴褛的冤魂伸出无数只手,拖拉拽你,而主角孤立无援,只能眼睁睁等梦醒。
秦苒此刻如置地狱。
镜子前,她清晰意识到,这只是一处清喜的岛屿,只要离开南澳岛,她就得自己面对孤立无助的状况。
她洗了个手,将东西毫不留恋地丢进垃圾桶,只是步入烧烤门厅,看见人间烟火,眼泪还是失控地流了下来。
*
明明只点了自己的烧烤,温柏义见秦苒补妆迟迟不归,做主帮她点了烤素菜,自己吃了两串烤鱿鱼,灌了点白水,勉强充饥。
只是,分针格格推移。待热汽浮动的烧烤凉了,油光饱满的绿叶蔫巴了,秦苒也没回来。
不在洗手间。洗手间是男女通用的单间,里面没有人。
不在烧烤店。温柏义环顾四周,确信她走了。他问明明,有秦老师电话吗?
明明说有微信,说着便拨了视频电话过去,但秦苒没有接。
找到她时,她坐在烧烤店外鱼棚旁长椅上,拿着罐冰镇可乐,面朝大海,一人独饮。
温柏义走近,看清她脸上显有泪痕,叹了口气,让明明先上车。
阴天的风最得他意,只是没有晚霞。
他随机找了个话题,“我喜欢百事可乐。”
秦苒腕子一扭,这才看清全红的听装。
她今天穿的灰色T恤,纯棉质地沾着风的纤维,海水浇湿的头发微微凌乱,两攥毛乱像竖起的耳朵,看着很蓬松,“有人说你像兔子吗?”一只苏格兰长耳灰兔。
她吸了吸鼻子,饮尽最后一口甜气泡,捏扁用力一掼,“我属鸡。”说完属相,她陷进情绪,嗫嚅重复,苦笑地扁嘴,“我居然属鸡。”
温柏义踩住罐头,替她丢进垃圾桶,试图解除她的冰封:“饿吗?”
秦苒摇摇头。
“还想喝可乐吗?”他指了指饮料摊,“请你喝百事可乐。”
“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秦苒抬起毫无温度的眼睛。
刚刚下车还好端端的,温柏义蹲下身,“是跟家里打电话了吗?”
她去洗手间前说打个电话补个妆,现在看来,电话是打了,妆没来得及补。眼角的淡红还漾在脸颊,好像晚霞提前的晕染。
“你说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秦苒执着问他。
“生活。”
“可是生活很痛苦。”她霜打茄子,蔫巴肩头,“我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
此刻的秦苒与车里完全不同,她去洗手间中间的这通电话讲了什么温柏义无从得知,但他对于生命有很严肃的解读。
“秦老师是觉得生活优渥、工作稳定、四肢健全、头脑正常的情况下,婚姻出了点问题,人生就没有意义了?”
“抱歉,如果是这样,那我觉得,这样的痛苦说出口像个笑话。”多少人陷在真正无解的痛苦中,而他们却在举轻若重,无病呻吟。
很好,很理中客。冷血,客观。
好久没有人在她发泄无解情绪时不是抱着哄着,当公主,而是把她当做一个听得进道理,能够与之面对问题的成年人了。
“我终于知道你老婆为什么要杠你了。”秦苒偏过头,望见一束金光穿破滚滚乌云,稀罕地撒落,婉转的嘲弄绕在嘴边,心头又一软,“你说的没错,可我找不到意义。”
“没有意义就吃先顿饭。”见她不动,他耐心道,“健康活着这件事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很难拥有的意义了。”
秦苒眼里涌出酸楚,是的,她明白,所以她连抱怨的资格都被所谓的“优越”剥夺了。
她问,“是医者的慈悲吗?”
“我不慈悲,只是我处理事情一贯如此。”
“怎么处理?”她问他。
“就是吃饭。”
秦苒笑出声来,在这样的直白处理下,她没了任何其他辩驳语言,“我不饿。”见他又要唐僧念,赶紧道,“我喝可乐喝饱了。”
温柏义看她笑了,松了口气。
“所以结婚在你眼里就是两个人吃饭?”难怪他老婆要坑他,这样简单的优质陪吃男,领回家简直稳赚不赔。她也乐得家里有绿树,外面再栽朵花。
他看着她:“以前是。”
“现在呢?”
“不知道。”
百事可乐的气泡像爆汁的青呛辣椒冲进鼻腔,他的婚戒也随玻璃瓶撵至眼皮下。
金属与玻璃,叮咚清响。
“戒指她挑的?”
“忘了。”
“结婚几年总还记得吧。”
温柏义眯起眼睛,想了想,“三年。”
“你呢?”
“四年。”
“明明会生气吗?”秦苒自觉这样对明明,有点欺负他了。还是个敏感的青春期少年呢。
“放心不会的,”温柏义说,“哪有什么年轻男孩子可以招架像牛奶一样温柔的姐姐。”他早看出明明对秦苒的注意更多,对他来说,跟老年队活动不如在这里看她。
秦苒皱了皱眉头。
“青春期男孩子没有几个能招架温柔漂亮的女老师,我们都这么幻想过。”老师是无法撼动的讲台神圣,思想意/淫可以获取一种低俗的快感。当然,得止步于幻想。
“和女老师?”
温柏义加上重要定语,“漂亮的。”
秦苒是卫校老师,95%都是女生,没有对少年凝视的好奇,“那老男人呢?”
“我不知道。”温柏义问,“你先生多大?”
“86的。”
“你们差很多。”
秦苒点头,道理都门清,“嗯,我们年轻女孩子很容易被老男人骗的。”
“刚刚我看了眼照片,抱歉,”他自知唐突,见秦苒表情平静,夸道,“仙风道骨,看不出年纪。”
“但天天这样穿,很像江湖骗子。”
明明下了趟车,经过他们面无表情,买完饮料又回到汽车后座打游戏了。
“我们这样好吗?”秦苒心虚。她和温柏义什么都没发生,但好似生怕别人不知他们对婚姻的叛逆,越发明目张胆了。
“我们怎么了?”他玩笑,见她面有郁色,知她心情下滑,没有继续逗她,弹了弹玻璃瓶,“海边要喝玻璃瓶的可乐。”
“好文艺啊。”秦苒展颜,“那温医生怎么不喝?”
他盯着她蘸了可乐甜水湿哒哒的唇瓣儿,挤出一个字:“胖。”
她摇头,“你不胖,正好。”
他毫不遮掩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后仍然坚定:“不喝。”
“是有人说你胖吗?”
“嗯。”除了尔惜没人说他胖,不过确实,他的胖只在微妙的松垮,不贴身观察,是看不出来的。
“你老婆?”她用猜测的语气断言。
温柏义没说话。
“她在打压你!”秦苒眯起眼睛,“不要上当!你一点都不胖。”
“鼓励人是老师擅长的,我知道。”
“你真是一头被驯养的宠物狗。”别人喂狗骨头都不肯吃,只相信主人的。
温柏义第一次听别人这么形容自己,好笑地问:“那我是什么品种?”
“就是泼皮那类,拉布拉多。”秦苒指了指越野车后车窗——明明的后脑勺,鬼祟道,“他是田园犬。”知道很聪明,可在有更好的品种选择的情况下,一般不会主动选择。
温柏义忍笑,这个时候笑出来实在对不起明明。
“喝嘛!”秦苒好笑,往饮料摊走了两步,“撩妹都敢,怎么喝可乐不敢呢。”
他没动,两手乖训地搭在膝盖,“喝可乐会阻碍我撩妹。”
她故意说:“又没人看你。”
他清清喉咙,“确定没人看再说。”
“你在想什么?”
“想看看自己对美色,不对,对美食的控制边界在哪里。”
秦苒假装听不懂,牙齿磕在玻璃瓶上,制造恼人的脆音折磨自己的头颅,“也是,旅游回去瘦了说不定可以重新收获老婆芳心。”
温柏义干涩地扯了扯唇角,“人人都向往英雄主义,征服世界,可有时候征服一个人并不比征服一个世界容易。”
“她是你推不掉的塔(dota)吗?”
“幸好我上学玩过,不然我都听不懂语文老师的梗。”温柏义额前碎发耷落,像直刺到眼睛去。就像已经不玩游戏了一样,他早就放弃了推塔。“我想看看,我是不是能像她一样。”
也许迈出那一步,就释然了。
将雨的海岛人烟稀少,伶仃几个当地人拖着摊位撤退,来来回回在眼前晃动,滋拉出杂音。他们像静止的雕塑,有一刻一动没动。
“温柏义。”秦苒第一次连名带姓直呼他的名字,因为生气声音浮上沙哑。
他抬眼。
“没什么……”她很想激愤质问你也把我当鸡,但四目相接,撞上他的无措,还是挤出了温柔深邃的笑意,“我就祝你找到你的工具人吧。”
余光里,天空意外漏出的阳光终是被沉云闭去缝隙。
温柏义看着她冷掉的眼神,忙道:“秦苒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她维持笑容。
“秦苒。”
“我们什么也没发生不是吗?”她两眼布满血丝,笑容甚为惨淡,“差点又信男人了。”委屈又带调侃,让人无从解释。
“秦苒。”
“你抽烟吗?”她忽然发问。
“不抽。”
“喝酒吗?”
“很少主动喝。”
“好惨。”她陷进更深的苦涩,“我也是呢。”
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投缘了。原来都是可怜人。
遇见憋屈的事情,她只会发呆,他只会吃饭,两张脸木木然。他们是两尊被婚姻的痛苦驱使叛逆的傀儡,做不到像伴侣那样为纯粹的快乐越矩。
车门打开,车内气压瞬间低过地面气压。
明明在不大的年纪、不长的一天里,有幸实地感受男女关系的瞬息万变。
驾驶位与副驾位置暧昧歇止,形成他无法理解的结界。
来不及感受细节,手机一波闹过一波的震动与近雨的天气一样,让人心烦。有一刻明明以为是她老公发现了奸情,追杀过来。
“你帮我接,就说我不舒服。”秦苒扭身,把手机递给明明。
“干嘛让我说,”明明机械地接过手机,嘴上拒绝,身体很诚实地绷紧,直起身来,开始肃清喉咙,“我说什么?”
秦苒没接话,按下接通键,让他自由发挥了。
“怎么不接电话?”
“怎么了?”
徐思伦打了四五个,没了耐心,一句落下没有回音,唤声追来,“宝宝?”
明明噎住。由他的角度,驾驶座的温柏义头也往车窗处偏了一下,显然也有异常反应。
秦苒冲明明使眼色。速战速决。
“不好意思,秦老师拉肚子,手机没带。”
“好的,你等会打。”
“叔叔再见!”
电话挂断,车厢沉默。
温柏义叹了口气,打破道:“去酒店休息会,还是直接开到滨海大道吹吹风?”
“都没有落日了,不知道你们看个什么劲。”
“不是说要去42号风车下合影吗?”
“阴天没意思,要那种晚霞满天才好看。”
秦苒持续沉默,直到车子经过酒店,她用力拍了拍车窗,“停车!”
温柏义踩下刹车:“怎么了?”
“我有点不舒服。”负面情绪让她浑身不适,此刻恶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