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莲花屋的晚餐分两次供应,六点半开始的第一批,是来此采集昆虫的团体,第二批从八点开始则轮到我们。我看时间差不多就下楼到餐厅,五人组刚喝完餐后咖啡,用餐期间他们似乎也大谈特谈昆虫。
“携带用的展翅板收纳盒,还是三田先生的好。米田先生!可以当作手提行李带上飞机,长宽顶多四十公分吧!”
“那个是不错!在旅行的途中还可以活体展翅。”
“今田先生!你已经取得黄裳凤蝶的出口许可证了吧!”
“你干嘛那么担心?本田先生!我早就准备好了!”
“不过可惜今晚是最后一夜了!我们在拉塔金张看到的Troides Amphrysus,展翅高飞的景象深深印在我脑海里。是吧!松田先生!”
能够如此热中自己的兴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他们在八点一分前全体起身,一边亲切地对我们说“幸会!幸会!”,一边离开餐厅。
打着黑色领带的大龙说“久等了!”,为我们安排座位。或许是察觉第一批客人已经离开,第二批客人逐一出现入座。一个是三十多岁的日本人,另一个则是白种男人,应该是作家艾伦·葛雷斯顿。因为餐厅不大,客人虽分成三桌用餐,大伙还是可以交谈,感觉就像是一家人。旅馆的老板大龙和女性员工一同端来餐点,他询问每位客人“今天您上哪儿去了?”、“好玩吗?”,试图让场面热络,经他一问每个客人都面带微笑地回应他。
前菜是刚在金马仑高原采收,以酸奶油调味的新鲜蔬菜和熏鲑鱼,接着则是芦笋奶油汤和烤牛肉,甜点是以草莓和冰淇淋作内馅的可丽饼,关于甜点,大龙解释说:
“这个草莓是金马仑髙原生产的,一整年都可以采收,这其实是日本的公司栽种的,商标就叫作‘ICHIGO’,在整个马来西亚都有得买,还有人带着全家到这里来采草莓。”
“咦?这么说正在马来西亚大家对草莓这个日文字都耳熟能详啰?”
一入口,我发现草莓酸味适中,十分美味。
“很好吃吧!”大龙得意地说道,“可不是嘛!草莓是大家很熟悉的日文字,就像日本人都知道‘HARIMAU’是马来文‘老虎’的意思。白天我们谈到的百濑先生,就将自己的家取名为‘老虎之家’。”
又出现百濑这个名字了。
“我们刚才在塔那拉打遇见百濑先生的秘书。是个名叫大井的男人,我拿到他的名片,发现背后有餐厅和卡拉OK的介绍。”火村说。
“你们遇见大井先生啦?”大龙惊讶地说。“这里是个小地方,要遇上倒也不是难事,只是你们是怎么遇见他的?”
火村将在远谷发生的小插曲告诉他,大龙表情一变。
“是吗?我虽然不清楚吵架的原因,不过旺夫个性粗鲁,令人头痛,也不肯好好工作,他再不振作实在不行。”
“大家都知道他很粗鲁吗?”
“不!他不是常常和人吵架,只是个性急躁,一生气就不分青红皂白。我跟他很熟,他曾在我的旅馆工作过。”
“你不是说他不好好工作?是不认真吗?”
大龙对着我深深点了点头。“他没有毅力,没一会儿工夫就想玩,都已经二十六岁,却丝毫不想认真工作。他妹妹夏芮华是个个性温和又勤劳的女孩,和他完全不同。大概是因为他们兄妹,男的像父亲,女的像母亲吧!”
大井也说过同样的话:“他的母亲很勤劳,父亲却很懒散,是个嗜酒如命的医生。经常大白天就喝得烂醉,甚至还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想找死,就到里姆医生的诊所去!’”
大龙一脸老大不高兴。身为雇主的他,大概是被旺夫整惨了吧!
“大井的年纪虽和旺夫相差不多,却是个既勤劳又优秀的人。才刚见面立刻就递上名片为自家餐厅宣传,实在太会做生意了。如果你们想唱卡拉OK的话,开车五分钟就到了。很可惜,旅馆里并没有摆放卡拉OK的机器。”
我才刚要开口说“我才不去”时,“金田先生他们说今晚要去唱歌!”坐在右边默默用餐的男人说道。他的脸上有两道粗眉,双眼皮却十分利落。他身穿满是口袋的背心,看来像是摄影师,皮肤晒得黝黑,脸上青色的刮胡痕迹充满男人味。
“已经连着好几天了!昨天池泽先生也跟他们一起去,你今天不去了吗?”
“不去了!那群欧吉桑还真是怪,即使在卡拉OK,唱的还是瓢虫的森巴或蜻蜓,全是虫!真让人受不了!”他笑道。
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倒想跟去看看。
“那家店的气氛还不错,除了老虎花样的地毯以外……”大龙笑道:“因为百濑董事长非常喜欢老虎,他家之所以叫老虎之家,也是因为他叫虎雄,所以才坚持把自己的家取名为老虎之家。”
“你对百濑先生的事倒是挺清楚的,他是在这里很有名吗?”火村问道。
“这儿是个小地方,要说有名倒也挺有名的,不过我之所以和他熟识,是因为我也会讲日文,他因为我是半个日本人,觉得特别亲切吧!也因为我会讲日文,我的旅馆经常有日本客人。为了他们,我在店里摆了百濑先生的餐厅和卡拉OK的导览,方便日本人前去,柜台有不少传单!”
大龙可能是觉得我们用日文聊天,对另外一位客人有些失礼,便移往左边的餐桌,问道:“今天的菜色如何?”
将黄褐色头发旁分的英国人,沈稳地低声回道:“很好!”他的额头过于宽闘,可能是因为发际线开始后返所致,年龄看来大约四十多岁,天气微寒,他却穿着画有椰子图案的短袖蜡染衬衫。
“他们就是你说的,你从日本来的教授和推理作家朋友吗?”
英国人说出这回事,让我大吃一惊。他似乎在几天前就住进这家旅馆,或许是在闲聊时,大龙告诉他了吧!
“这位是教授,那边那位是推理作家吧!”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们俩的身分,我觉得实在厉害,他大概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吧!
“两位好!我叫艾伦·葛雷斯顿,我从英国到这里来度假。”
因为对方向我们打招呼,我们也自我介绍。不知道他是觉得有栖这个名字很奇特,还是以为这在日本是很普通的男性人名,并无特别的反应。他的英文是发音清楚的皇家英语,我很容易听懂。
我们顺势也和右边的客人打招呼,他自称名叫池泽晶彦,虽然是个上班族,却请了一年假在亚洲四处流浪。我心想他还真悠闲,仔细一问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在服装公司担任业务,因为不景气,业绩极不理想,我向企图裁员的公司提出休假一年的申请,这和默许公司炒我鱿鱼没啥两样。我早有觉悟,返回日本后大概不会有自己的办公桌椅了!无所谓!虽然还没有具体的计划,但我希望在散尽存款四处流浪期间,能够重新看清自己,以全新的心情再次出发。”
他在六月底离开日本,以台湾为起点,已经去过台湾、印度尼西亚和新加坡,接着要从泰国到寮国和越南。他兴奋地说接下来就随风逐流吧!葛雷斯顿先生大概知道我们用日文说了什么,他插嘴道:
“你是背包客!我年轻时也曾背着背包在亚洲游荡,当我来到金马仑时,就爱上这个地方,或许是因为这里洋溢着祖国的气氛也说不定。”
“大龙告诉我您也写作小说,您说您是来度假的,您会在这里写作吗?”火村问道。
黄褐色头发的他说:“我倒是写了一些不准备发表的东西,就好像钢琴家要练琴一样,这只是为了遵守爬格子的人的信条,而且如果我从非写不可的义务中获得解放,手指会开始发痒,您说是吗?有栖川先生!”
“您说得没错!”
我的英文根本无法让我和对方相谈甚欢。这个英国作家似乎以为我是沉默寡言的人,火村帮腔道:“有栖川很害羞,也不擅长说英文,可是只要熟了,就会变得非常多话,还会说些有的没的。在东南亚有一种做生意时讲的怪英语叫作洋泾滨,他的英语和这个完全不同,是非常特别的武士英文,您就一边推理一边听吧!”
说是帮腔,不过也太没礼貌了。我实在笑不出来,但如果一声不吭,搞不好会被当成听不懂英文的笨蛋,我只好说上两句:“您经常到亚洲来吗?就好像索马赛·摩恩(Somerset Morn)。”
艾伦·葛雷斯顿不由得僵硬地笑了笑,“摩恩啊?他是我的偶像,待会儿要不要和我喝一杯他喜欢的鸡尾酒?”
“我很乐意!”
我们正准备移往小吧台时,那群昆虫迷们说“我们今晚要去小唱一下!”,交代大龙帮他们叫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