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保六怀着灰暗的心情慢慢走进了租栈的小院。手机端https:
已经从事实上变成了村委会的小院里人来人往,农夫们粗着嗓子的说话声老远就能听到。
从这一点上说,左保六对新主家是没有半点埋怨的――能用中气十足的大嗓门说话,这是营养良好的象征。
左家村被重新整合以后,将近三分之一的留守农夫从此转变了身份,过起了领工资的职工日子。
新主家出手阔绰,每个男劳力的月薪都给到了一两五钱,女人也能领到一两银。按照帐房的说法,薪水其实是按照一两八钱来给的,扣掉的三钱是用来还之前的旧账。
不用操心旱涝灾害,不用操心催逼税粮的衙役,这种日子在乡民们拿到白花花的银子那一刻,就把之前的日子比了下去。
后来考虑到粮价上涨,又发现村民们光攒钱不花钱,某些人依旧是营养不良,主家于是又从外面拉了糙米回来,办了食堂,将一部分工资折算成了饭菜。
如此一来,就等于是强制性增加营养了。效果很快出现丰盛的饭菜令村民们脸色红润,身强力壮,说话中气十足。
左保六也是收益人。他和他老婆,还有三个崽子现在都不开伙了,每天都去“公灶”吃得嘴圆肚饱,还能领到工资。所以单从生活和对新东家的评价上来讲,左保六是说不出任何坏话的。
他之所以满心丧气,还是因为没了桑园的缘故。
走进屋里,左保六等到前边的人出去后,他默默上前一步,低下头,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杵在了那里。
胡子花白,戴着一副玳瑁边老花镜的村会计就是这附近人,不过常年在杭州站手下讨生活。最近听说这边在搞开发,于是就申请调了过来,也算是落叶归根。
埋头在账本上记了几笔后,老会计抬头一看是左保六,便和蔼地问他“桑树都清完了?”
左保六点了点头。
“嗯,那是这江边的工地上眼下缺人,保六你若是想去,明天就去挂号上工。江边的月钱可高,每月二两银子,还管饭。”
老会计顿一顿后继续说道“你若是想留在村里种地,那也成。正好前日左斗被公牛顶断了腿,你就接他的活。”
左保六听完这两个安排后,半天过去,他依旧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老会计笑了笑他见过太多这种木纳不善言辞的农人了。感觉出左保六的不满意后,老会计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保六啊,那舟山岛你可知道?”
舟山岛左保六当然知道。虽然他没出过海,但是舟山就在钱塘江外这一点村里人很清楚,因为经常有人去那一带打渔。
看到左保六点头,老会计继续说道“保六啊,也不瞒你说,桑园那些桑树,都被东家运去了舟山岛。那岛上现下有千亩地的大桑园,还有蚕房。你若是还想操弄旧行当,干脆就去岛上过日子算了。”
左保六的头猛地抬了起来。他完全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那些树原来都被运到舟山了?
看到左保六的反应,老会计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一样,善解人意地补充道“那头的月钱还要多些,也给房子,有公灶。以你的本事,去了少说也能当个长工头子。带上家小去吧,东家是怎么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断不会委屈你的。”
左保六浑浑噩噩回去后,只考虑了一天,就决定了下来全家去舟山。
是啊,为什么不去呢?去了既能在桑园干活,又能每月领银子,还有好饭菜。再说了,舟山离左家村又不远,实在不成的话,打道回府也不迟。
考虑清楚后的左保六当即去了村委会,和老帐房签了租房协议左保六把他家的院子长租给了村委会。
签完协议后,他就收拾好家当,耐心等到了通知,然后带着女人和三个崽子,挎着两个小包袱去了张苏滩码头――帐房告诉他,什么都不用带,东家豪阔,到地头什么都有,他们一家五口只需要去码头等船就行了。
1628年5月15日,一个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张苏滩码头迎来了第一批外海来客。三艘样式有点古怪的中式大帆船停在了新修的栈桥附近,正在轮番上前卸货。
这几艘就是已经被定型的500吨级新闸船。吃水浅,客货两用,风帆煤气辅助动力的标准型新船,正在陆续替代原有的其他运输船型。
新近开发的上海港,极大地改善了明国这边的货运环境,挽救了岌岌可危的杭州塘庄码头。
如果说钱塘江的潮水汹涌,水位浅,泥沙较多这些毛病在之前还能凑活的话,那么随着杭州这边和台湾,福建的贸易量日渐增加,小巧的塘庄码头就早已不堪重负。
现在好了,上海这边一开港,杭州那边压力顿时大减。事实上这次北上的船队一共有四条货船,其中三条运载建材的新闸船都来了上海,只有一条吃水浅的杂货船拐进了钱塘江口。
由于长江口水量充足,水深也足够,所以不用考虑潮汐情况的船队很轻松就在张苏滩外泊停了下来。
花费了上千名工人将近两个月时间建成的张苏滩码头,在它完工的第一时间就派上了用场。这条宽阔的木质高桩码头深入水面达到了60米之多,完全可以同时系停三条以上的货船。
不过今天有点特殊。这是港口区的第一次正式运转,所以暂时只系停了一条船用来磨合港口团队。
磨合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吹着哨子的指挥员不停挥动着手里的小红旗,推着小车的队伍在栈桥上分了左右,整齐上下,互不干扰。
即便是没有动力机械,码头上的装卸速度也是远超土著的。手拉葫芦和小型手动吊杆的使用,使得船里的货物很快就被运了出来。
这里不需要古代常见的那种扛包工。大桶的水泥被吊出船舱后,就直接落到了等侯在船下的小车上。工人们推着小车,很轻松就将货物存进了码头新建的仓库里。
当左保六一家来到码头时,这边已经在卸第二船货了。拿着“介绍信”的左保六很快被安置到了码头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接下来的几天里,从杭州那边又有船只陆续运来了很多留着光头的移民。
当人数攒够后,将近900名等船的人和一些铁料,硝石,生丝这些杂货一起,就统统被装进了船舱。左保六一家也不例外,因为有三个小孩的缘故,他们得以一家人团聚,被单独安排进了一间舱室。
“忍忍就到了,舟山又不远。”住进黑暗逼仄的船舱里后,左保六给孩子们喂了点糕饼,然后安慰地说到。
结果这一忍就忍了整整十天。
事实上到了第三天,在摇晃的船舱里不停呕吐的左保六就知道自己被骗了。
虽说他从未出过海,但是往年摇着小船去苏杭一带卖生丝的经历他还是有的。所以当船走了三天后,左保六就万分笃定船早已过了舟山左保六不知道的是,前两天当他轮班到甲板上去放风打水时,看到船舷旁路过的那座大岛,其实就是舟山岛。
知道被骗了也没办法,上了人家的贼船,可就由不得他了――船上虽说按时供给食水,病号还能得到郎中照顾,但是凶神恶煞的管事和水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老实坐船的统统被帮在桅杆上“美白皮肤”了。
所以左保六即便满肚子疑问,他也只敢躲在舱里默默祈祷佛祖保佑了。
好在祈祷还是管用的。在船上浑浑噩噩地晃荡了十来天后,终于在一个烈日高照的午后,船队回到了大员港。左保六一家到了这时候,才晓得自己被拉到了千里之外的什么劳什子台湾岛。
而到了光怪陆离的髡贼大本营后,左家人就更没时间考虑是不是被骗了――繁华喧嚣的台江、漂亮而又奇异的建筑、古怪的机器、红发蓝眼的夷人,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们目不暇给。
西洋景还没来得及看完呢,左家人就在恐惧中被拉去洗澡理发掰菊花检查身体一条龙了。
当一切结束,光着头皮的左保六木呆呆坐在检疫营的床头,看着傻乎乎在门前玩耍的三个光头小崽子,他的思绪居然飘到了一个很古怪的地方他现在终于明白张苏滩那些工头为何都是光头了。
检疫营的教员很热心,所以左家人在检疫营渡过了“学规矩”的时光后,左保六终于搞清楚了一切。
接下来就是分配工作和分房。左保六和他老婆一个会种树,一个会养蚕,都是农业部比较喜欢的那种技术工人,两口子所以直接就被分配到了桑园和紧邻的蚕房。
站在一望无际的桑园中,左保六满心欢喜。第一天上班,他东摸西看了一番后,居然很快就在新种的那片桑树中,找到了他自己载的那批树种――这些树身上的每一个伤疤,每一个节杈他都认得。
左保六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
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