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话 悲惨的送别

倏忽间风凉,中秋过后,这天气,是真真正正地冷下来了。

这中秋乃是一年之中的大节,家家户户向来不肯敷衍,必要尽己所能过得热热闹闹。今年因为季三爷归来,季家比之往常更加大操大办,早三四日前宅中上下已是一派团圆喜庆气氛,八月十五当日,更是越性儿闹到后半夜去,满园都是各色灯笼,不计做得好做得差,一股儿脑地往树上挂,图的就是个缤纷亮堂,将个季宅映得白昼一般。

花厅内、小花园中,各色果子吃食多不胜数,大人们凑在一处闲聊,孩子辈儿中,似季守之这样老成些的还肯规规矩矩呆着,季樱与季萝两个半大不小的却凡事不理,前前后后满院子地蹿,明明只是两个姑娘,足足闹出八个人的动静来,折腾出不少笑话,惹得大的小的都跟着乐,就连老太太,也比平日晚睡了些,过了亥时,实在撑不住,才回了正房院子歇息。

只是这欢乐有尽头,节日一过,宅子里的热闹散尽,大房那边,便立马换上一片愁云惨雾。

兴许人年纪大了心易软,对于季应之去庄子上的事,大房人百般拖延,季老太太如何能不知?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到底是叫他们拖到了中秋后,季应之的孩子出生。

却也没纵容得太过,前脚孩子落地,后脚,老太太便打发人带了话去,隔日便让季应之立刻启程。

六斤来重的小小子,眼睛还没睁开呢,当爹的就得离家,这是何等惨事?季大夫人领着季应之媳妇哭得肠儿都断了,却也无法可想,将早就拾掇周全的行李搬上车,一大早全家人浩浩荡荡把那季应之功臣似的往外送。

当然,既是领罪受罚,马车可没的坐,一驾牛拉板车,天没亮就在门前候着了。

瞧着好似挺寒碜,毕竟是榕州城里数得着的大富之家,坐着一辆连盖儿都没有的破牛车出行,去了街里,只怕难免被人观瞻指点。然而季家是谁?这一家子钱多的是,规矩却欠奉,秉承着只要不犯法、不逾制,我想干嘛就干嘛的原则,从季老太太开始往下数,除了季应之之外,再没半个人觉着跌份,个个儿面上一派坦然。

反正那牛车又不是自个儿坐,有甚么可发愁的?再说了,牛车又如何,说明我家低调啊,实则还是有钱,街上那起人,除了围观、调侃个两句,又还能有什么法子?

除了刚出生的小婴孩和在月子里的季应之媳妇之外,大房有一个算一个,全送到了大门口。家中其他人,碍着面子少不得也得前去相送,说两句宽慰的话,呼呼啦啦,将大门挤了个水泄不通。

至于季樱么,去送季应之,自然不可能,但这不耽误她瞧热闹。

其余人乌泱乌泱地拥在门口,她同季萝两个便远远地站在树下,嘀嘀咕咕地闲聊,时不时地抬起眼往门口瞟一瞟。

这几日因为过节,家里的各色点心小食多不胜数。这俩小吃货,干脆一人挎了个小包,里头装满各色吃食,横竖不出门,想吃的时候伸手捞一把。

眼下两人手里便一人一把蟹黄瓜子,看戏似的,喀嚓喀嚓,正吃个不亦乐乎。

季应之恰是这当口望过来的。

他的视线越过人丛,看向远处树下两个衣衫鲜亮,笑容满面的堂妹。

只不过溜了季萝一眼,紧接着,那目光便锁死在季樱面上。

这些日子他气归气,恨归恨,但直到临行这一刻,方才切真地感觉到刀割在肉上的痛。

若不是她,他怎至于抛下刚出生的孩子去那冷寂的庄子上过活?

若不是她,他们大房不,是他,他应该是家中最受重用、最被疼爱的孙子辈儿,凭什么她一回来,老太太就对她言听计从?

两年,说来时日很快就过去,可他已是当爹的人了,叫人这样欺负,脸面都丢尽了,这口气怎能咽得下去?

大抵是他那目光太过于直勾勾,原本正与他说话的季大夫人和季守之,循着视线也看了过来。

瞧见树下一身雪青色衫裙的季樱,季守之目光立刻闪躲,飞快地转向另一边;

季大夫人却是怔了一瞬,仿佛悲从中来,用帕子握着嘴,眼泪滚了下来,抽泣出声。

哭了两声,再度拿眼睛往季樱身上扫,越看那泪珠子就越多。

站在旁边的季潮和季三夫人面色皆是一僵。

这情形,瞧着倒像是他们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真个叫人劝都不知从何劝起。

季海的脸上却是浮出不耐烦来,低声呵斥:“哭什么,嫌不够丢人,还要白给人看笑话?”

“娘。”

季应之瞧得心中一酸,忙伸手去将她揽住,最后瞅一眼季樱,恨恨地别过头:“您在家,千万得照顾好自个儿,不过两年而已,一眨眼就过了,等儿子回来再好好孝顺您。”

说着,将嗓音压低了两分:“娘心里酸楚,我如何不明白?只是她娘不要去招惹她,您踏踏实实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季大夫人脸上显出讶异来,用帕子摁了摁眼下,看看周遭的人:“这糊涂东西,对你妹妹,怎地还用上招惹二字?娘心里有计较,你只管好好儿地在庄子上做事,照顾好自己,便是我的福气了。”

这边厢,树下的二人虽未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却将那情形看了个明明白白。

季萝吃完了一整把瓜子,拍拍手,扭头看季樱一眼:“瞧着大伯娘可是真伤心啊我觉着咱家厨子炒的这蟹黄瓜子还挺好吃的,特香。”

“唔。”

季樱点点头。

伤心嘛,是真伤心,这一点,举家上下绝没人怀疑。

只不过,谁让她眼尖?

方才季大夫人看过来的时候,眼神哀痛中流露出的一丝怨恨,可被她逮了个正着呢。

“是挺好吃的,就是稍稍咸了那么一点。”

她将手里剩下的几粒瓜子丢回小包里,回身对季萝一笑:“等天气再冷些,让咱家厨子给咱们炒山核桃红枣瓜子,那才叫一个香!现在吃,好像还嫌腻了些。”

正说着,就见季渊从旁侧小道上歪歪扭扭地拐了过来。

季樱眼睛一亮,上去就揪住他的袖笼子:“四叔往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