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喜多的供词从舞厅的喧闹转移到亚森·罗苹计划执行时,龙见让二被带进另一间侦讯室。
他在川越的友人家彻夜打牌,直接睡在人家家里,警方就在这时进门押人,但龙见不像喜多乖乖让警方带走。睡梦中被吵醒,使他脾气更加暴躁,一名刑警挨了强力的挥拳,导致门牙掉了,另一名刑警的衬衫扣子也飞了三颗。结果龙见以伤害与妨碍公务罪成了现行犯,当场逮捕,戴上手铐乖乖就范。
——这家伙可不好惹。
每个办案人员脑中都浮上这个念头,因为龙见怒气冲天,孔武有力的他几乎可以拉断手铐。
然而,所幸预测错了。他一踏进侦讯室,龙见的注意力立刻从身旁的刑警转移到窗边的年迈男子身上。
“咦……阿德兄?果然是你!你不是阿德兄吗?”
龙见轻轻松松抛开壮硕的男人们,立刻冲到年迈的刑警身旁紧握对方的手,开心地手舞足蹈。打从十五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龙见只要有开心事就会以握手表现他的热情。
“阿德兄!你还活着啊!”
“谁说我死了?”
辖区的德丸三雄嗤之以鼻。
龙见还在念高中时,曾在唱片行顺手牵羊遭警卫发现,随后被送进警署,当时也和今天一样死命抵抗。当时有位刑警自掏腰包向唱片行赔钱,并且只以口头警告便释放了龙见,那位刑警就是德丸。不过,德丸并非特别礼遇龙见,他对初犯的青少年皆是如此。然而龙见深信警察跟学校是一伙的,因此认为德丸是个“大好人”。龙见素行不良,但却也格外重义气,从此他有事没事便到警署找德丸,表现殷勤。
毕业后,他仍旧时常带着礼盒拜访德丸,但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出现了,因此今天的巧遇可说是事隔十年后的重逢。当年任职少年课的德丸在调派几个派出所后,去年再度回到熟悉的这个辖区,调职到刑事课。
沟吕木熟知这些过往,因此特地委托辖区刑警负责侦讯龙见,而不使用在暴力犯罪组的属下。
“你还是老样子,很英勇喔。”
德丸眯着眼看着强压龙见的刑警脸上的伤痕。
“我怎能不英勇呢?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抓人,简直是恶劣警察的榜样啊!”
刑警们一脸不悦,德丸请他们退下后让龙见坐下。
“话又说回来,听说你在炒地皮?听说你逼老人家搬走,还在人家家里放火,被新宿警方调查嘛。”
“阿德兄,开什么玩笑啊!那不是我。我可是负责驱赶那些小混混。外头有很多嚣张的家伙。他们不打算住在那里,却霸占了破房子打算炒地皮呢。”
龙见忘了自己的恶行恶状,说得牙痒痒。
“这件事就先算了。”德丸将椅子拉近龙见。“今天不是为了这件事。你记得亚森·罗苹计划吧?”
“亚森·罗苹计划……”龙见思索片刻,但立刻发出诡异的惊讶声。“啊啊!你说那个啊,我们高中时干的那个——啊?终于被发现啦?”
“被发现啦,查得一清二楚了。连岭舞子命案也查到了。”
“命案?”龙见睁大了眼睛,“不是吧。那应该确实是自杀啊。”
“别装蒜了。岭舞子被人杀害,你应该知道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龙见露出好战的眼神瞪了德丸。“你在怀疑我吗?”
四楼的调查对策室装设了两个喇叭,放出德丸和龙见的对话。
沟吕木一边听,脑子里却一边想着另外一件事。
他在思考内海一矢的侦讯。该不该把内海纳为岭舞子命案的参考人呢?——
舞子遭杀害当晚,三人在内海开的亚森·罗苹咖啡店。不,不只当晚,三人经常流连在亚森·罗苹,坐在最里面的沙发上,连日讨论计划。如此一想,便有充足的理由了。光是问他是否对三人的计划知情,就足以构成侦讯内海的理由。只是——
其中掺有杂质。
沟吕木想见的是三亿圆事件的内海,这个念头胜过一切,他无法接受自己的邪念。自己身为指挥官竟隐藏了这样的杂念,怎么对得起连夜调查舞子命案的调查员呢?“侦讯内海”虽是办案手续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但也让他迟迟无法付诸执行。
——见到他,我该说什么呢?
当他扪心自问时,一个激烈的怒吼音震动了喇叭的黑色纱布。
“开什么玩笑啊?我可没杀人喔!就算是阿德兄也不能这样说我,否则——”
龙见对着德丸发出连珠炮般的怒骂。压倒性的音量盖过了另一个喇叭,但也时而微微流出无助的声音。那是喜多的声音。
——一个是炒地皮的混混,另一个则是上班族啊。
沟吕木不禁叹了一口气。
南辕北辙的两种声音。绝对无法形成和音的两种音质,呈现迥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抉择,喜多建立家庭,屈就在没没无闻的幸福中;龙见则不改高中时的毁灭性格,变成了道上兄弟。不,这称不上什么人生抉择。时间无情流逝,不会理睬人们的生涯规划。有一天,忽然发现各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人生不过如此罢了。
德丸好说歹说安抚龙见的情绪,转个话题,问了橘的下落。
“橘?——啊啊,那家伙已经不行了。他变成流浪汉了。他躺在上野车站,像条破抹布呢……我叫了他,不过他的眼睛像只死鱼,根本不理我。”
“流浪汉是吧……最近都习惯这样称呼他们呢。那么,橘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不知道原因。毕业之后,我几乎没见过喜多郎或橘。喜多郎那家伙竟然乖乖上重考班,隔年被他蒙进三流大学,真受不了他……橘呢?我想他是想太多了。他的个性从以前就容易自寻烦恼。当年他不找工作继续扫大楼耶。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完全断了音讯呀。”
沟吕木缓缓离开喇叭,内心感到莫名沉重。
橘也走在不同的道路上,而且是在道路的边缘……
三人在同一条路上相遇,目睹同样的事物,面临相同的遭遇,宛如命运共同体,分享同一个时刻。而如今,这些关系连个影子都不存在了。要不是警方为了当年的因缘传唤他们三人,否则他们一同走过的青涩道路,将永远无法浮上台面。
沟吕木与内海的关系也如同他们。
两人在三亿圆事件的道路上巧遇,如今也无从查起互相的近况。去年退休的老刑警曾感慨地说:“错失逮捕机会的嫌疑犯就像断了音讯的老朋友。”或许果真如此。那张脸时而浮上脑海,却也惊讶失去联络后所流逝的漫长时光。接着一股微微的痛楚涌上心头。
哐啷。
不锈钢的烟灰缸从桌上掉到地上,像个即将停止的陀螺左右摇摆发出生硬的声音。“抱歉。”年轻刑警急忙捡起烟灰缸,他疲惫不堪的侧脸掠过沟吕木的眼前。
有一股东西催促了沟吕木。
——不对。
他们不是朋友。不可能是朋友。错失逮捕机会的嫌疑犯,并没有在流逝的漫长时光中怀念过去。他们奔驰在旷野中,寻求下一个猎物,而且可能成功捕到猎物。一只,还是两只,或是更多?这一切,只因为他错失逮捕良机——
“去找内海一矢。”
沟吕木说。
正在地上捡烟蒂的年轻刑警没听见,其他办案人员也各自埋没在自己的工作声中。
然而,只有一人听见了。
“要找内海吗?”
那是偷偷巡视的藤原刑事部长。他紧闭双眼宛如熟睡,但频频抽搐的脸颊表现出他紧绷的内心。
“是的,我要传唤他。”沟吕木回答。
“那也好。”藤原只说这一句,就再度陷入沉默。
没错。在意内海的人,不只有沟吕木。三亿圆事件在警察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屈辱痕迹。“最后的嫌疑犯”内海一矢的名字,早已成了藤原脑部皱褶的一部分,至今深植在他意识深处。
沟吕木再度下令侦讯内海,所有办案人员立刻士气大振。
“你是说三亿圆的内海吗?”
“没错——不过,他这次单纯只是岭舞子命案的参考人。别搞错喔。”
沟吕木语气轻松,但右手却频频抚摸自己的胡须,那是他情绪亢奋时的习惯动作。
刑警们总是好奇他的胡子。他身在规律严谨的警界中,而且还是警界颜面的本厅的中学干部,却竟敢留胡子,这需要相当的勇气或是某种反骨精神。虽然只是嘴上口号,但警方可是标榜“爱民亲民的警察”,因此上层也忍不住每每建议他“刮掉胡子”。建议即命令,多数人会在升迁的敏感时机时停止抵抗。而沟吕木不理会建议,只说:“没办法,我的长相太杀风景了。”硬是不愿拿起刮胡刀。这样的行为让菜鸟刑警在内心叫好,而沟吕木无须刮胡子也是代表了他的办案能力,因此胡须就成了他能力的象征,让年轻刑警们为他的胡子暗自表示敬意。
更何况每当沟吕木抚摸胡须时,办案行动总会出现大转机。奉命任意同行内海的刑警们,每个人都露出期待的表情。
“上!”
沟吕木将命令与自己对内海的疙瘩一同抛向部下,这一刻正式向岭舞子命案宣战。
“调高喜多的音量。”
在龙见的吵闹声下,供词都快听不清楚了。
“我们在舞厅喝到烂醉,后来又到电玩店玩到早上,所以大家都睡得跟死人一样……我睡到中午前才起床。于是喝下一大口水,提振精神。因为就是今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