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那厢仇彦青先行回到了马车,马车一跑动,窈蜓便挨上来,坐到了他身边去,眼巴巴望着他,“大少爷,您不接上大少奶奶吗?”

仇彦青打从上了车便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长指掀动车帘,朝外望了望,“你念她做什么?她还有事要处理,我们先走。”

窈蜓鼻子一酸,依偎过去,“我就知道大少爷您是不知情的,十多年的感情,您怎么舍得丢下我呢?”

她像个小猫儿似的靠着,不时整整仇彦青的衣领,担心他受凉冻着。仇彦青瞧她岁数不大,应当比梁韫还小上一些,面颊带着少女未退的绒毛,泪水干涸后的模样甜美,的确神似小猫。

原来仇怀溪身边一直有个知冷知热的大丫鬟,这样说起来,梁韫可真是个圣人。

她究竟图什么?居然能答应仇家替自己遮掩。

难道她没有自尊心吗?被仇家折辱也没有一句怨言,反而事必躬亲,亲手将一件赝品打造成自己已故的丈夫。

“大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窈蜓唤回仇彦青的思绪,她发觉车架并没有往望园去,而是朝着另一方向驶远,最后停在了一间寻常的客舍外。

仇彦青轻拍她肩膀叫她起身,随后先行走下马车,转身对她道:“我已派人在此替你安顿,随我上去,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他此时语调轻松懒散俨然变回自己,窈蜓虽说困惑,但眼前人无疑是她最信任的人,以为这是什么接她回府的权宜之计,便跟了上去。

客舍里东霖已经候着,仇彦青压根还没有叫人通知陆夫人,好不容易离了仇府望园,身边没人监视,又有个知晓述香居底细的丫头,他怎可能放过这个探听秘密的机会。

窈蜓跟随仇彦青进了客舍厢房,里头的确提前布置好了,还熏着香,桌上还布了膳食。她心花怒放,连日来不曾饱餐,本来不觉得饿,肚子却自顾自叫了一声。

仇彦青笑起来,“吃吧,别拘着,这儿只有我们两个。”

“我伺候您先吃。”窈蜓馋得咽口水,先到四扇屏后头拧了巾子伺候仇彦青擦手,她是个知情知趣的,想来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一个会伺候人的丫头围着自己转。

窈蜓面露羞涩,擦拭他的手指,“您身体真是好全了,我都差点没认出您来。”

仇彦青坐在桌旁扯扯嘴角,为二人倒上半盏浊酒,“没认出来?我有什么变化,连你都认不出我了。”

“您可不能喝!”窈蜓从他手中夺过空荡的酒盏,灯火微晃,将大少爷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那双眼睛跟蛇的瞳仁似的透着妖异,勾魂摄魄,盯得她心慌。

“蜓儿认得出您,蜓儿怎么会认不出大少爷呢…”

她越说越轻,只觉面前的男人笑得十分陌生,男人问:“那你是觉得之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窈蜓答:“都好…”

仇彦青靠在案上,托腮浅笑,“那我是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少奶奶?”

莫说大少爷从未问过她类似的问题,就是“喜欢”二字,也是从未提及的,窈蜓忙答:“当然是少奶奶。”

话到此处,就是再不聪明的人都能品出不寻常来。窈蜓不会怀疑他,自然只能怀疑自己,怯生生问:“大少爷,是不是我拦车叫您不高兴了?还是少奶奶说什么了?我不是有意的,我实在是太怕了,咱们一到清河苏嬷嬷就将我支走,说带我到庄上给您买柴鸡炖汤,谁知道门一关就将我给丢在那了……”

“别哭,傻姑娘。”仇彦青俯身用手指拂去她的泪水,“这不是找回来了,我不就在这儿吗?”

“大少爷…”窈蜓泪蒙蒙握住腮畔骨节分明的手,贴在脸上不撒开,“蜓儿不敢对少奶奶不敬,您从前就对蜓儿说过,少奶奶是您最珍视的人,没有少奶奶咱们述香居早就散了。”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

“您说过的,您早就敲打过蜓儿不止一次,您说得委婉,但蜓儿听得明白的,蜓儿知道错了,再也不敢在主子面前掉脸子了。”

仇彦青却袒护起她,“你何错之有?错的难道不是那些为达目的把你丢在庄上的人吗?”

“大少爷…”窈蜓心头一热,泪蒙蒙呢喃着唤他,两手将他指尖反反复复地握,“大少爷,您的手比以前烫,也比以前更宽厚了。”

仇彦青勾扯唇角,将外头候着的东霖叫了进来,东霖进门见窈蜓跪在地上捂着大少爷的手,眼睛提溜一转,直往房梁上看,心想平日里荷珠总艳羡少爷对少奶奶的用心,要让她看到这一幕,只怕再也不肯相信男人了。

话又说回来,不知大少爷叫他特意取这只匣子来做什么,真叫他好找,居然藏在一只胆瓶后边。东霖将手上托着的匣子呈上,仇彦青示意他将匣子放在桌上,便叫他退了出去。

不等匣子打开,窈蜓的面颊已然红透。

仇彦青指尖轻叩匣盖,“这个你可认得?”

屋里香气氤氲,床架垂挂纱帐静悄悄候在里间,窈蜓朝里望一眼,咬紧了下唇,点点下巴,极轻地“嗯”了一声。

梁韫在造船厂等了有半个时辰,才等到仇彦青安排的马车,她随车回府,在路口恰好与陆夫人出府的马车擦肩而过,最初她还以为自己花了眼,撩开车帘扭头瞧,才笃定那就是仇家的车架。

仇彦青不是说早就知会了陆夫人?这么大的事,陆夫人会耽搁近一个时辰才动身吗?

怕自己多疑,梁韫下了车,头件事便是问门房的小厮,小厮却说大少爷的人才刚刚回来,陆夫人更是得到消息就赶了出去,根本没有片刻耽搁。

梁韫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但又整理不出头绪。

窈蜓不清楚仇彦青的身份,他故意令陆夫人晚到,是想借这时间差做什么?

不等细想,门厅传出三叔仇仕杰的说话声,他也是刚从外头回来,瞧见陆夫人火急火燎地出去,便过来与梁韫搭话。

“这是出什么事了?可是造船厂出事了?今晨见你们两个出去,这会儿大嫂也赶着出门。”

梁韫道不知道,“许是和哪家夫人有约。”

仇仕杰侧身往外头张望,“大少爷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梁韫道:“他还在造船厂,我还有些别的事就先回来了。三叔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怎么在这儿候着?”

“噢,我啊,刚回来,这不是看到韫丫头你了。”

二人一前一后往里走,梁韫想起那日撞破他与李红香的好事,虽说自己在暗处他在明处,但心里总是觉得不大舒服。

仇仕杰又道:“我听说许家的公子来造访,怎么也不请人随处逛逛,不如我叫个戏班子上门来搭台唱戏,怀溪大病初愈至今,也该请人登门热闹热闹。”

“大少爷喜静,就不劳烦三叔替他操持了,三叔近来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最近也没有值得投入的生意,都闲了两三个月了。”

他永远闲下去才好,否则先前借给他的钱没拿回来不说,又要碍着亲戚关系让账房拿钱给他挥霍。就算是陆夫人,也从来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借出去的都是小钱,总好过让他对长房心存怨怼。

往里走分道扬镳,梁韫径直往述香居去。述香居内,柏姑姑见梁韫一个人回来便问了两句,梁韫摇摇头,满脸疲态,只说想要独自待会儿。

她在书房卧榻上侧躺着,翻了个身,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窈蜓拦车时的兵荒马乱。

梁韫后悔极了,因一个从天而降的窈蜓鬼迷心窍,害她在仇彦青面前被彻头彻尾打回原形,非但如此,还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没能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粉饰太平,天色朦胧有雨时仇彦青从外头回来,述香居里唯书房亮着一豆灯火,窗纸倒映梁韫默然的侧影,她坐在书桌前,定然是在等他。

仇彦青推开书房半掩的房门,轻唤了声嫂嫂。

梁韫也久等,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可当他拖着沉沉的夜色推门进屋,一下又将她拉回了两个时辰前的窘境,只好强作镇定问:“窈蜓她…被太太安置在了何处?”

仇彦青掸掸肩头雨水,自然而然在她身侧落座,“我见她也是个可怜人,就替她说情,请娘打发她回老家了。”

梁韫微微侧目,“我回来时,恰好赶上太太的车架出府。”她顿了顿,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你故意叫太太晚去,是有意和窈蜓独处,为何如此?”

仇彦青见她单刀直入,也并不遮掩,反而笑了笑,“我向她打听了几桩我好奇的事。”

梁韫沉声,“你好奇什么?”

仇彦青倒茶并未饮下,缓缓摩挲杯壁,似慎重又似犹豫地说道:“我问她,我从前待她如何,是否向她许诺过什么,又是否,因她冷落过你。”

梁韫厉声质问:“你问她这些做什么?”

这些和他有什么干系?即便她的丈夫曾因另一个女子冷落了她,他又有什么立场探听他们的私事?

“我问她这些……”仇彦青垂眼片刻,看向她,不肯移开一寸目光,“嫂嫂不是清楚我的意图吗?”

他这下是毫不遮掩了,直挺挺将心里那点龌龊事捅到明面上,捅到梁韫眼跟前。梁韫骨子里不大温软,即便面孔涨红又起身后撤了两步,仍倔强地盯着他。

“你住口…”

仇彦青蹙眉,“为何要我住口?难道是我还不够像他吗?”

梁韫只觉得他不可理喻!

他跟着站起身,“难道我就这么不如大哥,爹娘不要我,你也觉得我比不上他,替代不了他……既然如此,还叫我回来做什么?”仇彦青嘴角似乎噙着一丁点笑意,可他眼里却又分明充满委屈和退让。

梁韫不清楚他的祸心,只一个劲瞪着眼睛。

她胸中明明羞愤异常,却因他异常卑微的语气,陷入个颠颠倒倒就连房梁都横七竖八的瞢眩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