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只有仇仕杰和几个孩子,仇彦青走过去时,仇昭仇放还在为谁玩岳飞大将军的皮影而争吵。
“大哥哥!你来评评理!”仇放相信大哥能说句公道话,“昭哥哥总是仗着年纪大欺负我,三叔带来的好玩意每回都轮不到我!”
仇彦青进门先与仇仕杰见礼,这才从仇昭手里拿了那只皮影来,“这做工真好,不像是小孩子的玩意,三叔,这是人家皮影戏的真家伙吧?”
仇仕杰目光跟着仇彦青,从他进门起便不动声色观察起他一举一动,“是啊,真家伙,没什么特别的,小孩子喜欢就给他们玩。大少爷当真大好了,听旁人说我还不信,亲眼所见这下我是不得不信了。”
仇彦青掩唇轻咳,“算不得大好。三叔,您将这么好的东西给了昭哥儿放哥儿,用不了两天就该坏了。”
仇昭忙道:“坏不了!我肯定好好保管,这个岳飞我不玩,我挂起来,挂在屋子里,像画一样!”
仇放小声嘟囔,“怎么就成昭哥哥的了,我也想要。”
高姨娘此时进来,见架势就知道发生何事,拍了仇昭的肩膀一把,“你这臭小子,先前和你怎么说的?凡事让着弟弟,这样式的皮影我晓得你有一个的,拿回屋里没几天就厌烦了,怎么又要一个?”
“姨娘!”仇昭不料亲娘揭自己老底,又气又恼,“我就是要这个!”
高姨娘拉扯他,“读书不见你用功,看见这些玩意你就第一个凑上去!”
仇昭赌气,“我不喜欢读书,读书没劲,我又不是不学好,我说过我要跟二叔学造船,我不想去学堂读书。”
高姨娘吓一跳,自己分明和他说过百八十次,不要当着太太和大少爷大少奶奶说这些话,他怎么就是当耳旁风呢?
不等高姨娘教训他,仇仕杰就欣然抢白:“你想学造船?昭哥儿,你可知道造船最累最苦,不是件容易的事,比读书困难多了。”
仇昭却道:“我见过造船,二叔也想教我来着,是娘不让我学。”
“为何不让?读书固然至关重要,可咱们家是买卖经纪人,未必只有读书考试一条出路,昭儿识文断字难道还不够吗?”
仇仕杰说出这话就是不怀好意。
小孩子不懂,大人不会不懂,仇昭和二老爷仇仕昌的出身相似,都是仇家庶子,而今最叫仇家长房忌惮的也是这个庶子,吃一堑长一智,又怎会再送仇昭去学真本事?
梁韫换好了比甲罩衣,匆匆赶至堂屋门边,恰好听见这番对话,她连忙抬腿迈进去,欲为仇彦青解围,却听他扬眉欣喜道:“昭哥儿想要学造船肯吃苦是好事,早前怎么没人与我说起?”
她心上猛然一坠,身子都凉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多的来不及想,梁韫上前一把握住仇彦青的手,用力地捏,“三叔叔高姨娘都在呀,大少爷,你们在说什么呢?”
她从外头赶过来,指尖冰冰凉凉滑进他的掌心,仇彦青微微一怔,像是干燥的砂土里横插进了一根柔嫩的柳条,奇异又陌生。
高姨娘连忙站出来,“我们在说昭哥儿。昭哥儿想要这个皮影,一点不懂得礼让,快,把皮影给你弟弟去玩。”
仇昭仍旧不大乐意,“我也喜欢这个。”
“昭哥儿喜欢便和弟弟一起玩吧。”梁韫悬着的心未放下,握着仇彦青的手渐渐松开,谁知又被他反握。他掌心宽厚温热,包裹着她的,梁韫这才惊觉自己举止出格,可想要当着众人的面抽回手去已是不能了。
“韫儿。”仇彦青兀的笑看向她,“昭哥儿想进造船厂,跟二叔学手艺,你觉得好不好?”
话头好不容易岔开,又被他牵扯回来,梁韫愕然凝望他的眼睛,眼神中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
这是在做什么?陆夫人不可能没有和他说过仇家长房的庶子不得入造船厂,等上一辈百年之后,仇昭就是第二个仇仕昌,他会不懂?
他竟然这般愚蠢吗?
梁韫不得不将烫手山芋抛出去,冷下声来,“这我说的不算,得听从太太的意思。”
仇彦青仍品不出她的暗示,“娘的意思我知道,娘定然希望仇家子弟各个出类拔萃,何况放哥儿将来也是进自家造船厂,有什么不好?”他牵她手朗然对仇昭说道,“昭哥儿,明日便随我到造船厂拜访二叔,但有一个条件你得答应我。”
仇昭睁大了眼睛,“什么条件?”
“这只皮影就归放哥儿了,我这个做哥哥的答应了你的愿望,你也该让让弟弟。”
“好!”仇昭一把将皮影塞给仇放,“归你了,我赶明儿起就要去造船厂学真本事了,不玩这些小孩的玩意了。”
仇放正是玩这些小孩玩意的年纪,被这么说半点不觉得不高兴,接过皮影就跑出去找姐姐仇姝炫耀,一溜烟没了影子。
梁韫的心思也跟着皮影跑了,头脑顷刻清醒,她失望极了。
因为仇彦青办了一件傻事,令她不知该如何向陆夫人交差,也不知如何向陆夫人坦言仇彦青根本比不上他哥哥一根手指。看来先前他在船厂和二叔说的那番井然有条的话,也只是歪打正着。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被一双手搅乱镜花水月,惊扰了她的清梦。
如此也好,本就是和她全无关系的男人,不能因为相貌相似,就对他存上不该有的期待。
高姨娘受宠若惊拉着仇昭道谢,“快,昭儿,还不谢谢你大哥哥。”
此时花厅外走来个衣着艳丽的妩媚少.妇,手里打着团扇,摇曳生姿地款步走进来,还回头看看,“怎么了这是?刚才放哥儿拽个什么东西跑过去,险些将我撞着。”
这便是仇老爷生前娶的最后一位姨娘李红香,原是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以嗓音动听著称,张口青笋似的脆嫩,“我道是谁来了这么热闹,原来是三老爷。今天又提了一兜子什么来?有没有头油香粉,叫我挑拣挑拣,也省得小丫头子跑出去买了。”
难怪陆夫人不喜欢她,说话间风尘味扑鼻,听着竟像是和三老爷打情骂俏。
李红香眼梢朝仇彦青瞥过来,“哎唷!大少爷!”她前些天就听说了大少爷从清河县回来,但她在仇家从来受人冷眼,故而也不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此时她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起仇彦青,惊愕道:“大少爷这是脱胎换骨了。”
李红香断然不知道眼前的大少爷的确被掉了包,只是说来调笑。
仇彦青便也笑了笑,“是啊,脱胎换骨了,换了副结实的皮肉。”
梁韫大气不敢喘,听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寒暄,见差不多了,她挽住仇彦青臂膀,“我瞧你有些站不住了,出去这么久是不是累了?要是不舒服也别硬撑,自家人不会怪你。”
仇仕杰品出梁韫话语中暗含催促意味,虽不知她为何表现得如此紧张,但不妨碍他多留个心眼,“大少爷累了就快回去休息吧,我这几日都在望园,不急这一时半刻见面,过几日等昭哥儿和二哥学了本事,我还要看看他的能耐呢。”
这三老爷果真是个处世精明不好糊弄的人,他留下来也不知是不是觉察了什么,毕竟仇彦青今天闯了祸,他犯下大忌,做了仇怀溪绝不可能做的事,让自己的庶弟进造船厂。
回到述香居,梁韫将门一关,随即冷脸质问仇彦青。
“你居然让高姨娘的儿子进造船厂?”
仇彦青刚进屋就被训斥,踅身茫然问:“不该如此吗?昭哥儿是我弟弟,也是长房的人,我让他进造船厂有何不可?”
梁韫长吁气,扶桌坐下,“即便眼下如此,那将来呢?你和几个兄弟分家之后呢?这些太太会没告诉过你?”
仇彦青做恍然大悟状,不知所措地来在她身前,“可是我做错事了?嫂嫂,我是不是不该让他进造船厂?”
梁韫不料他凑上来,侧过身不想面对他,“你等太太来了自己和她说吧,我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你竟能闯出祸来,真是小看你了。”
“嫂嫂。”仇彦青忽地在梁韫膝前蹲下,眼睫簌簌颤动,像个犯错讨饶的孩子,“别告诉娘,我才来几天就做错了事,娘一定会对我失望的。”
“你…”
梁韫见他如此也于心不忍,仇彦青无疑也是个可怜人,她不是铁石心肠,也会感到同情。想他从小被仆役带大,眼界不过跟前的一亩三分地,陆夫人丢给他这么重的担子,他背不起来也正常。
“我不说太太也会知道,说不定这会儿苏嬷嬷就在外头听墙角呢。”
“嫂嫂!”谁料仇彦青竟抓住了她摆在膝头的手,梁韫连忙甩开他,“你做什么?”
她本就因这些日子的肌肤相触感到心悸,私下里两手碰在一起简直踩到了她的尾巴。
梁韫高高扬起手,这一甩,指甲划过他眼下,即便仇彦青偏脸闪躲,还是被长指甲划出红痕,沁出一颗莹润的血珠。
梁韫手足无措从前襟抽出绣帕,倾身替他按在眼下,“抱歉…我……”
仇彦青垂眼黯然道:“是我一时情急唐突了,嫂嫂不必觉得抱歉。”
梁韫原本要说的话也落回嗓子眼,只得隔着丝帕虚抬起他脸孔,查看那道红痕,“疼不疼?”
“疼。”
他是黛紫的君子兰,神态与仇怀溪大相径庭,脸庞虽然白皙,却有健康柔软的触感。
“我屋里有淡痕的药膏,这就去叫柏姑姑取来,你记得每晚睡前都要攃,不能偷懒,否则怕是要破相。”
仇彦青仰着脸,眉目宁静,“好,多谢嫂嫂关怀。”
关怀二字太重,梁韫自觉对他满是算计,难免心怀歉意,心思纷杂间留意到他喉结滑动的轨迹,不禁将目光留驻,直到闯进仇彦青的视线这才仓皇松开手,正襟危坐。
“嫂嫂,你怎么了?”
梁韫别过脸,却将红透了的耳尖暴露在仇彦青眼中。他心里发笑,道这个仇家长媳也不是铜墙铁壁坚不可摧。
想来她嫁给仇怀溪这四年也是在守活寡,与个和丈夫容貌一致的男人朝夕相处,如何做到视而不见?
“嫂嫂,我和哥哥长得很像吧?”
梁韫不知他何出此言,“你们是孪生子,自然相像。”
仇彦青倒像是没存别的心思,听后只顾得上沮丧,“可我没有哥哥的才能和本事,比他鲁钝得多。”
梁韫牵扯嘴角,“没有的事,你只是在外边的时间久了,不习惯家里的明争暗斗,昭哥儿跟二叔学艺就让他学吧,多半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读书如此,进造船厂也是如此。”
她急着想走,丢给他一颗定心丸,“太太问起来我也会替你说话。只是往后我不在时,你不要再擅作主张了。”
仇彦青眉目平顺颔首,“我明白了。”
待梁韫走后,他才端起桌案上的水银镜偏脸看了看,乜目倒吸凉气,“嘶——”
镜中薄情眼下红痕醒目,哪还寻得见半分乖顺可怜,分明是双再冷漠不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