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到摊前, 老头笑呵呵道,“二位客官要几碗?”
陆韶伸手比了个二。
随即看摊边摆放的小桌,拿出来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板凳、桌子, 才对姬姮道,“坐吧。”
姬姮坐到板凳上, 那老头就捧来酸梅汤。
陆韶喝一口酸梅汤,甚是解渴, 笑问老头道,“您孙儿都是户部侍郎了,您怎么还出来做买卖?”
老头憨厚一笑, “总不能富贵了, 就将老本行给丢了。”
那就是这老头自己闲不得。
姬姮微沉眸, 捏勺喝汤, 和府里的酸梅汤不像, 府里的味儿偏温和,这汤喝的凉快,也甜的沁人, 她不由多喝了两口。
一碗酸梅汤见底, 陆韶抹掉姬姮嘴边的汤汁,对老头道,“您在南京也做这个?”
“向前在南京没地方待, 只能和我侄子住一起,我侄子侄媳妇好吃懒做, 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起,我总不能靠着他们。”
老头收了他们的碗,拿下肩头毛巾麻利的擦着桌子。
这事陆韶早知道,便跟他客套, “我也是南京人,您住南京哪儿?说不准咱们离得近。”
老头将碗撂进桶里,收了摊面,先抬袖子往脸上擦一把汗,才冲他高兴道,“我住秦淮河边的小离巷,那片儿太破了,瞧客官您这身衣着,便知您不是那地儿的。”
陆韶在小离巷中住了五年,那五年过的艰难、开心最后全化作了恨,安家的人消失在小离巷中,他只当他们死绝了。
谁能料到就这么巧。
他脸上笑意减淡,问道,“不知你侄子叫什么?”
“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他爹给他取了个好名字,只可惜没个用,他叫安少元,”老头利索的往桶里倒水,直看着他们两人,“这天不早,我要收摊回家,就不跟二位客官多说话了。”
陆韶的脸阴狠可怖,若不是有面具遮挡,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动了杀心。
姬姮察觉到他不对,覆手握住他,“你干什么?”
陆韶一刹那收敛了凶狠,执起她的手一起离开桌子,任那老头挑着胆子离开。
他眯起眼,一时竟笑出声,当真是可笑至极,仇人在他眼前,他竟分辨不出,还叫安雪麟坐上了户部侍郎,他给自己找了个祸害。
但那又如何?他能扶他上位,他照样能拉他下马。
安家人都得死!
“你刚刚发癫,”姬姮凉声道,眼瞧行人渐少,这夜深了。
陆韶唔声,搀她往回走,“殿下先前不是让臣杀了安雪麟吗?臣琢磨,还是杀了吧。”
姬姮登时定住脚,眼中灰暗阴戾交替,她倏地浅笑,“怎么杀?他都是户部侍郎了。”
陆韶悠扬的啊出声,“都怪臣,怎么就给了他往上爬的机会?”
姬姮瞥着他,他对安雪麟的态度在瞬息间变了,他是真的想杀安雪麟。
“你要是想发疯,先送本宫和回公主府。”
陆韶手拢着她腰间,带着她踱到朱雀街路中央,昂首眺望,最近的府邸便是安府,安雪麟一跃成了户部侍郎,身家翻倍,府邸也扩大了一倍多,官家大部分在这片区,他的府邸在朝官中算不得多出众,只不过占了个路段好的便宜。
他忽的又有些迷茫,杀了安雪麟,报了一己之仇,是不是真的对?
安雪麟自幼生长在苏州,他父母做过什么可能他都不知道,他寒窗苦读十多年才得以入朝,胸中有大义和抱负,陆韶这么多年,从来没在其他书生眼里看到过这样纯粹的赤子心。
陆韶有些摸不准,往后姬焕坐上龙椅,朝中局势大变,有他在身边固然能控制住,但力量相衡,向徳党在各衙门占据,他们不做实事,还满嘴假仁假义,姬焕辨不清是非善恶,说不准就被对方三两句话带偏。
姬姮到时候上了长公主,以她这坏脾性,最有可能会跟向徳党公开叫板,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传出去别人只会说公主祸国。
这中间需要平衡的人,光一个鲁昭是不够的,科考一次性要收三百进士,这三百进士里不可能没有向徳书院的学生,他们考进来了,鲁昭也没办法,只能借着翰林院将这群进士拴住,朝堂一时半会不可能将向徳党全清走。
还得要有人跟他们对着来,这其中安雪麟才是关键,鲁昭固然才学渊博,但安雪麟更通人情世故,在朝政中,除了做实事,还得有一张巧嘴,和这些向徳党辩论,不说能不能将他们一竿儿压制住,至少不能在皇帝上朝时,所有人一边倒跟皇帝叫板。
他幽幽叹气,握着姬姮的腰朝公主府后门去。
进屋里后,两人都有些汗湿,姬姮踢掉鞋踩在陆韶腿上,陆韶摩挲着那两只小足,趁她困倦时搂她道,“臣也落了一身汗,求殿下赐盥室一用。”
姬姮浅张口,咬住他,“给本宫洗澡。”
陆韶扑的笑,黏着她的唇,脚下步子飞快,沿着盥室门一路,衣裳随处落,只听见一声水花扑通声,姬姮被雾气薰红的脸缓皱起又无力跌进陆韶颈边,陆韶托她脸起来,看她唇微开,唇色红的娇气,似乎随时要攀咬着什么哭出来,陆韶心窝子都是燥热,宽大手掌牢牢扶住人,耐着劲来吻她的唇,果然下一刻她就垂眸摇首,唇齿相依间,他呢喃着话。
“臣给殿下说个无趣的小故事,臣小时候过的不好,母亲死后,臣被邻居捉回了家,给他们洗衣做饭,晚上睡柴房,干活累了想休息就会被打,饭也吃不饱。”
“那年南京发生了饥荒,那家人想吃了臣,谁知道是不是菩萨娘娘显灵,太监过来收人,他们顺便把臣卖给了太监,五吊钱换臣一条命,挺值的。”
“臣当时进净身房,干爹拿来契约让臣按手印,刀儿客都是有讲究的,要人自愿净身,不是他们逼着人,这等阴债他们也不想沾,臣站在干爹跟前哭了许久,干爹问臣什么,臣就答什么,后来干爹心软了下来,臣给他做了儿子。”
他低首看姬姮,她已经有些昏了,他紧紧环着她,恨不能和她生长在一起,他继续喋喋不休着。
“臣恨着那家人,想着有一日,富贵荣华,权势在手,一定要杀尽这些畜牲,可是臣刚刚才发现,这两个畜牲死了,他们的孩子被臣提拔起来,臣想杀他,但臣顾虑太多,您说,若换作是您,您会杀那个孩子吗?”
姬姮回答不了他,人窝在他胸前浑浑噩噩,雾气掩盖了她的意识,她只知跟陆韶哭。
陆韶极疼惜的吻她脸,小声哄她,“殿下不哭,臣会一直疼着殿下,臣贪心不足,当了殿下的男人,还想当殿下的驸马。”
他顿住声,捏着那细俏的下颚,瞧着她眼底朦胧,他心间生出渴望,“臣还想,殿下能怀上臣的孩子。”
姬姮极快的震一下,她反应不过来这话的意思,只想抱住他。
盥室里响起一声笑,雾气蒸腾,人影再看不着,只偶尔能闻到香,充斥着整间屋。
——
这天凌晨,宫里突然传出消息,皇帝不行了。
姬姮和陆韶一前一后赶进宫。
陆韶先去的御马监,命令西厂八千缇骑全数出动,趁群臣跪在紫宸殿前,将他们的府邸悉数围住,听候他的指示。
紫宸殿内一片哭声,姬芙跪在床前哭肿了一双眼,姬姮面色苍白,她不像姬芙哭的那样惨,她一直望着龙床上的老人,眼泪留下来就擦掉,连眼睛都不敢眨,泪水糊住了她的视线,她就急忙抹干净,她将他这个人刻进心上,往后哪怕他不在了,她也能记得他长的什么样子,不会像母妃那样,到死都没能看清她。
皇帝的手缓慢朝外伸,姬芙和姬姮都张手握他,两人这时没了姐妹谦让,她们都想抓住他,她们都怕抓不住。
皇帝蒲扇似的手握到了她们,视线却落在姬焕脸上,姬焕趴在床边哭的打嗝,他往床上爬,缩到皇帝怀里,叫着他,“父皇,儿臣以后都乖乖的,你不要有事……”
皇帝眼中泛出泪花,“好孩子。”
他极速呼一口气,低眸看着姬芙,“朕待你不好,给你挑的夫君你都不喜欢,可你大了,朕留不住你,你该嫁人了。”
姬芙泪流满面,抓紧他道,“您说的儿臣都听,只要您好好儿的。”
皇帝立时翘起头,匆促问她,“朕把你嫁给鲁昭,你愿不愿意?”
姬芙身形一顿,她见过鲁昭,他是个木讷的人,不会巧言令色,生的也很普通,他父亲还是个屠夫,这样的身家背景,哪里会有公主愿意嫁给他。
姬芙终究闭住眼,两手伏地拜倒,“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皇帝欣慰的点头,转脸去看姬姮,她人像是吓傻了,盯着他都不动,面上也僵,只在不停的哭,哭花了眼她就擦,生怕影响到视线。
皇帝探手抚了抚她的面颊,眼角有泪,嘴边还带笑,问她,“你姐姐嫁人了,你孤零零一人多可怜,你说你要选驸马,你想选谁?朕都给你做主。”
陆韶站在架子旁,呼吸一滞,这样的时候,她不可能会□□帝,他们的承诺在这时变得苍白。
姬姮嘴唇翕动,“儿臣还没选好,求父皇赐儿臣一道旨意,待儿臣想好,会立刻遵旨出嫁。”
皇帝颔了颔首,收回手道,“朕留给你的圣旨只有一年时间,这一年你必须择出自己的驸马,否则,你就只能去和亲了。”
他还是不愿让姬姮有任何入朝的机会,纵使是死后,他也想束缚住她,圣旨给她,但威吓也给她,只要她挑了驸马,嫁做人妇后,就只能相夫教子,不会干涉朝政,不用担心姬焕会被架空,他想的很久远,哪怕再疼爱这个女儿。
也比不过大魏的千年太平。
姬姮心间陡生出恨,她想骂!她想叫嚣!但她不能,因为父皇要死了,她不敢骂,她怕自己气着他,可是她这样委屈。
为什么要看着她,她只是不喜欢被拴住,她想堂堂正正站直,她想干嘛就干嘛,哪怕不做这个公主,这天地她可以肆意横行,她也愿意当个普通人,公主府太小了,父皇给她的枷锁也太多了,她只不过想做个没有人管束,没有人逼迫的人,她想掀翻这枷锁。
她若掀不掉,她就要站在所有人头上,让他们也尝尝被囚住的滋味。
她偏过脸将眼泪悉数抹净,过了许久,道出个好字。
一旁便有太监将圣旨拟好,供皇帝过目。
皇帝将那道空白的圣旨递给姬姮,另一道赐婚旨意是姬芙的,他这时就差不多力竭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陆韶过来。”
姬姮恍惚着被姬芙搀起来,带出了寝殿,姬焕也被嬷嬷抱出去。
寝殿内,陆韶弯腰到床前,皇帝气息危危,声音低的很难听清,“你,你一定要把焕儿扶上龙椅……那些朝官你随便杀……谁敢站出来反对焕儿登基……”
陆韶敬声道是。
皇帝顷刻睁大眼,张手将他衣领揪住,“你是朕的臣……”
陆韶凝神肃穆,屈腿跪到地上,一字一句向他保证,“臣永远是陛下的臣,永远是大魏的臣,臣永生永世只愿为陛下尽忠!”
皇帝叹笑着,脱力躺下来,呢喃着说,“朕死后,提安雪麟任户部尚书,提鲁昭吏部尚书,把右都御史杀了给朕陪葬。”
随着他说话,室内响起写字沙沙声。
皇帝幽幽仰望着床顶,他在这张床上睡了二十六年,父皇死在这张龙床上,如今他也要死在这上面,他是有遗憾的,大魏才安定,只要再给他十年,他一定能让大魏走上鼎盛,那些边陲小国必然不敢再对大魏觊觎,他更是能肃清朝野,那时姬焕也长大了,他性格软弱,最适合做盛世仁君。
可是老天爷不给他机会,他还有雄途未成,他的儿女都还柔弱,这一去,怎叫他放心?
他到底抗不过命……
陆韶看他慢慢合上眼,半晌倾身探出一指放在他陛下,他死了。
陆韶抖着声,“……陛下驾崩了。”
紧接着便听见殿门打开,有太监跑出去高呼,“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