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魔音入脑, 姬姮开始回想胡秀做过哪些事,她曾仿着徐忠义的笔迹写信谩骂刘乾,也曾仿着皇帝的笔迹假传圣喻接出姬焕。
胡秀会模仿皇帝的笔迹, 那些藏在黎国皇陵里的书信,其实可能只是诓骗她的存在。
姬姮握紧拳, 飞快往宫外跑,陆韶伴在她身侧, 细心叮嘱道,“您直接问,问不出什么, 得试探。”
姬姮坐上厌翟车, 侧睨他, “本宫不用你陪着。”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 这副冷然表情威慑不到人。
陆韶伸指拂去那泪珠, 轻柔道,“臣不陪着,殿下别哭了, 臣明儿再过来。”
姬姮挥开他的手, 一把将车窗关紧。
厌翟车驶进夜色,陆韶驻足良久,直到瞧不见才低垂下头, 她这样犟的性子,怎么对她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一面要用着他,一面又不情愿和他在一起,只在床笫间才有那么一丝痴缠。
好像也够了,只要她还在身边, 他愿意供着她一辈子。
——
姬姮回府已是后半夜,府里下人多歇息了,京墨服侍她躺进床里,她合眸假寐。
京墨以为她困了,便准备放下围帐退出屋。
“去把胡秀叫来,”姬姮蓦然道。
京墨赶忙去叫人。
一会子功夫,胡秀进门来,她睡的正香,陡然被叫来人还迷糊着,直跪到床前给姬姮磕头,“奴婢叩见殿下。”
房内寂静,她没等来姬姮回声,还当她睡着,怯怯抬起头往床上看,一眼就见她直愣愣的盯着自己。
胡秀脸一红,公主委实貌美,叫她这么盯着,不自禁便羞涩,她连忙低下头,“殿下找奴婢来,要,要办什么事。”
姬姮示意她起身,随后下床踩着木屐走过来道,“先前你说,只要过你眼,什么人的笔迹你都能模仿。”
胡秀点点头。
姬姮慢慢踱到案几旁,拿来自己手抄的一本诗词给她看,“你看看,然后再写出来。”
胡秀忙说好,翻开诗词迅速浏览,不过半柱香,她将书还给姬姮道,“好了。”
京墨端进来笔墨纸砚,她站过去拿起笔开始写字,跟姬姮写出的字迹一模一样,全然看不出模仿痕迹。
姬姮脸色有些沉,等她写完道,“你天生就会这些?”
胡秀憨涩笑道,“蛇婆说奴婢的记忆力很好,适合干这个。”
她是被蛇婆训练出来的,专做这种勾当。
“蛇婆什么时候开始训练你的?”姬姮笑了一下,坐杌子上和她温和道,言谈举止里没有丝毫压迫,仿若邻家姐妹在一起谈心。
胡秀那种紧张的情绪一下就消散,她挠挠头道,“大概在奴婢五岁的时候,蛇婆每天都让奴婢看很多字,奴婢看的多了,渐渐的她就教奴婢仿写,一开始仿写出来的没这么像,奴婢一天要花五六个时辰不断学同个人的字迹,后来奴婢练习惯了,就自己摸索出来门路,仿字也变得简单,随便谁的都能上手写两笔。”
她说的颇为自豪,这是她最大的本事,蛇婆常说,有她这个本事,往后主上复国指日可待,说不定他们黎国还能吞并大魏,傲视群雄。
姬姮自桌上拿来一个橘子塞她手里,柔声说,“听着辛苦,你头次学的是谁的笔迹?”
胡秀抱着橘子,看她这般关心,便有点迟疑说,“……蛇婆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头一个学的是大魏皇帝,当时黎国危急,眼看着就要国破,万般无奈下,羌柔命人潜入大魏散播谣言,黎女可入药,大魏皇帝贪生怕死,一得了这个消息,没多久就递信过来。
大魏皇帝野心勃勃,他开诚布公要羌柔,羌柔的目的达成,将那封书信留给蛇婆,自己入大魏皇帝后宫,临行前,她交待蛇婆,如果她不能活着回来,她的儿女也一定会回来,只要他们静心等待,终有一天,黎国还能恢复成以前的繁荣盛景。
羌柔走后,蛇婆命胡秀临摹大魏皇帝的字迹,让她以大魏皇帝的口吻给羌柔写信,诉说爱意,她写了许多封信,蛇婆说,这些信就是他们的护身符,他们编织出皇帝欺骗羌柔的谎言,为的是让姬姮或姬焕痛恨皇帝。
只要能令黎国兴盛,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姬姮冷住脸,“本宫也不能告诉?”
胡秀怯懦的摇头,他们来大魏前,蛇婆一再叮嘱,为公主做事义不容辞,但过去的那些谎言都要烂在肚子里,决不能让公主知晓。
姬姮慢慢起身,厉声道,“这么说,蛇婆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本宫这个主子你们并不认。”
胡秀心一慌,匆忙跪地上道,“不,不是,奴婢口不择言,但对殿下绝无二心。”
姬姮嗤笑,“既然对本宫绝无二心,本宫再问一遍,你临摹的第一个人是谁?”
胡秀眼睛到处乱飘,好半晌才结巴着胡诌道,“是,是主上。”
姬姮已经不愿再信这话,她蹲下来,平视着胡秀,“你也能临摹父皇的。”
胡秀一阵哆嗦,干巴巴笑道,“大魏皇帝陛下的笔迹是您给奴婢看的,那会儿假传圣旨也是听您差遣,这些殿下都知道……”
姬姮轻啧一声,扬起红唇,“原来竟是本宫不对,这大半夜的脑子也不灵光,把你叫来一顿批,本宫糊涂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挥手道,“回屋睡吧。”
胡秀松了口气,悄步离开。
屋中只剩姬姮和京墨,姬姮瘫坐在软榻上,脑子里思绪万千,眼神灰暗的像是再也见不到光。
京墨小心说,“殿下,您半宿没睡了,身子熬不住,歇息吧。”
姬姮便在这时忽然抱住头,整个人都在发颤。
京墨慌忙揽住她的脊背,“殿下别伤心,您还有奴婢和其他姐姐们。”
姬姮立时安静,她仰起脸,两眼红的似能滴出血,“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看住胡秀,她有任何动静都报给本宫。”
京墨连忙点头,搀起她回床睡下。
——
陆韶熬了个通宵,清早才空出来,从总督衙门出来时,就见台阶下候着个宫女,正是杜雪荷的贴身宫女。
他直接略过人,那宫女急忙凑跟前,陪着笑说,“陆总督,我们娘娘想请您去宫里听戏……”
陆韶拍拍袖子,懒洋洋说,“咱家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儿有闲工夫去听你们娘娘的戏,再说了,咱家就一奴才,可不敢近娘娘跟前埋待。”
那宫女面有难堪,“您说笑了,娘娘她一直惦念着您,只盼您过去解闷。”
陆韶哎呀一声,慢步往宫门前走。
快出过门时,他转回身对宫女道,“姑娘回去吧,咱家得睡觉,实在空不得功夫出来陪娘娘,娘娘的妹妹不是在跟前吗?有她陪着不比咱家好?”
他说完就走,宫女傻在原地都忘了叫人,一直等他身影不见了,她立时跺脚,急急跑回了佳芙宫。
佳芙宫内,宫女把陆韶说过的话一字不落传给杜雪荷。
杜雪荷绞着帕子心颤颤,随即趴桌边哭泣,她哭的还声儿小,根本不敢叫杜雪悦听见,只怕叫她听见丢脸,她哭了许久,等熄声时才勉强平静。
她寻思着陆韶是靠不住了,这手里的凝香丸也剩不了多少,好在用不着日日服用,两月吃一次,身上的香虽淡了些,可也香着,她还能撑个大半年,她得见皇帝。
兜兜转转,到头来只能求刘乾。
杜雪荷心下一横,催促宫女道,“你快去叫刘公公,就说本宫身子不爽了,想请他过来瞧瞧。”
宫女赶紧跑出宫去。
刘乾比陆韶好请多了,没会功夫就过来了,一进宫里当先冷着面装模作样道,“娘娘身子不爽去叫太医啊,找咱家也不能给你看病。”
杜雪荷两只眼湿漉漉,娇柔的望着他道,“我就想见见公公。”
刘乾身子酥一截,凑近深嗅,这身香虽比不得姬姮,可也叫人迷醉,他还板着脸道,“娘娘现儿想见咱家了,前头不是嫌弃咱家得紧?咱家可不敢讨嫌。”
杜雪荷忙依到他怀中,娇声说,“都是我不懂事,公公别生我的气。”
刘乾色咪咪的打量着她,“你不是跟陆韶勾搭上了?怎么又想起咱家了?”
八殿下可是被她和陆韶害进了掖庭,这笔账他到现在还记着,八殿下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害了就害了,关键这小娘们儿帮着陆韶害自己人,这就叫他不爽了。
杜雪荷打了个冷颤,急慌慌将事情全推到陆韶身上,“公公别误会,我就没跟陆韶有什么,八殿下那事儿是陆韶逼着我干的,他,他还在我跟前说了一堆您的不是,您先前说他跟九殿下私通,我也看透了,不然他怎么能逼着我去对付八殿下呢?”
刘乾哼出气,“那个小杂种现今狂的没边儿,也就是仗着咱家抓不到他的把柄,等咱家摸出来他跟九殿下怎么勾扯上的,就请陛下去亲眼看看!”
杜雪荷适时抱紧他,哭哭啼啼道,“您救救我吧,没了您,我都见不着陛下。”
刘乾嘿的一声,气劲没了,玩性起来,搂着她往屋里去,“可怜见的,没了咱家连日子都过不好,还得咱家疼着,明儿咱家就知会都知监一声,给你们姐妹俩安排,这两日陛下生病,正好你们去服侍,等陛下好了,你们姐妹也能得脸。”
杜雪荷眼底划过阴暗,娇笑着随他一同入内。
——
姬姮这一觉睡到下午,醒来人都是飘着的。
京墨领着小丫头们进屋里服侍,她还在愣神。
“殿下,陆总督约莫要晚上才过来,”京墨看着她手背上的痕迹,心里是想劝她节制,可看着她恍惚,想想还是闭嘴的好,玩乐总比难过强。
姬姮拍拍头,对,她还要去找胡蓉,这身子得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搭着京墨道,“随本宫去炼药房一趟。”
京墨赶紧跟旁边小丫鬟说,“快叫膳房把备着的汤送到炼药房那边,殿下过去要吃。”
小丫鬟答应着先跑出门。
京墨拿了件桃红短袄给姬姮穿上,才跟着姬姮一起往炼药房走。
他们到了炼药房,胡蓉在给那些药草浇水,那些药草都是她从建陵带过来的,生的奇形怪状。
胡蓉放下木舀给姬姮行礼,“殿下怎么过来了?”
姬姮坐到石凳上,京墨盛起一碗八珍乌鸡汤给她喝,她慢慢喝完,才对胡蓉伸出手道,“你给本宫把把脉。”
胡蓉伸两指按着她的脉搏,片刻撤走,笑道,“殿下身子弱,气血亏了些,平日里要多注意休养。”
她没病。
姬姮眉发皱,“本宫近来有些不对。”
“殿下是哪里不适吗?”胡蓉紧张道。
姬姮抿进唇,过半晌低低说,“你上次跟本宫说过,本宫身上的香,会随着本宫的情绪变化,这些日,本宫时常控制不了自己。”
后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胡蓉眉毛舒展,拍拍胸口道,“吓奴婢一跳,原来是这事,殿下不必担心,这是正常的。”
这怎么会正常呢?她是人,人都有自控力,她现在尚且还能抑制自己,等时日一久,她怕是彻底沦陷。
“这不正常,你有办法去除本宫的香吗?”
胡蓉现出为难,“……您是天生的,奴婢也没法剃掉。”
姬姮死瞪着她,“你可以研制凝香丸,为什么不能研制出药遏止?”
“凝香丸跟平素随身携带的香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口服,一个是外带,您的香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奴婢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根治,”胡蓉焦急解释道。
姬姮紧扣着手,忖度她的话有几分真。
胡蓉局促的弓背,双手交握成一团,试着劝说她,“殿下,这香并不可怖,皇女们人人都有,这是上天赐给您的,您长大了,照着您的年纪,若在黎国,早就娶夫君生子,可您还待字闺中,您需要一个夫君。”
她止住话,来京前,蛇婆将鬼臼给姬姮,就是防止出现这种局面,她需要男人,黎国皇族的女人们可以豢养男宠,大魏这里姬姮却只能压制自己。
姬姮一下掀翻桌子,大怒道,“凭什么本宫要跟她们一样!本宫是大魏的公主!不是你们黎国人!”
胡蓉霎时惊住,眼中积聚出泪,“您忘了主上是怎么死的吗?”
姬姮眼含凶厉,“住口!”
胡蓉抖着身后退跪倒,“如果主上没死,您就是黎国下一任女帝,您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您怎么能认贼作父呢!”
她竟然敢辱骂她的父皇。
姬姮张开五指欲扇她,快碰到她的脸时硬生生停住,姬姮猛一挥衣袖,疾步离开。
胡蓉呆愣着,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再等等就能成功,姬姮定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她匆促起身,出院子去找胡秀。
——
姬姮带着一身怒火回到拙枫园,陆韶已经过来了,他立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只冰蝉血玉镯子,一眼看到她,便递过去道,“殿下,您近来心神不宁,臣特意寻来这只镯子,您带身上可安神精气。”
他掬着笑,面容和善可亲,他看姬姮的时候总是含着情,那些说不出口的爱似乎都凝结在他眼中,期盼着有一天她能看出来,然后回应他。
可是姬姮看不见他的柔情蜜意,她恨死了这个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她一把甩开他的手,那只镯子掉地上砸的稀碎,她大叫着。
“滚!滚出本宫的府邸!本宫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