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更) 暴戾

像是魔音入脑, 姬姮开始回想胡秀做过哪些事,她曾仿着徐忠义的笔迹写信谩骂刘乾,也曾仿着皇帝的笔迹假传圣喻接出姬焕。

胡秀会模仿皇帝的笔迹, 那些藏在黎国皇陵里的书信,其实可能只是诓骗她的存在。

姬姮握紧拳, 飞快往宫外跑,陆韶伴在她身侧, 细心叮嘱道,“您直接问,问不出什么, 得试探。”

姬姮坐上厌翟车, 侧睨他, “本宫不用你陪着。”

她眼睫上还挂着泪, 这副冷然表情威慑不到人。

陆韶伸指拂去那泪珠, 轻柔道,“臣不陪着,殿下别哭了, 臣明儿再过来。”

姬姮挥开他的手, 一把将车窗关紧。

厌翟车驶进夜色,陆韶驻足良久,直到瞧不见才低垂下头, 她这样犟的性子,怎么对她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一面要用着他,一面又不情愿和他在一起,只在床笫间才有那么一丝痴缠。

好像也够了,只要她还在身边, 他愿意供着她一辈子。

——

姬姮回府已是后半夜,府里下人多歇息了,京墨服侍她躺进床里,她合眸假寐。

京墨以为她困了,便准备放下围帐退出屋。

“去把胡秀叫来,”姬姮蓦然道。

京墨赶忙去叫人。

一会子功夫,胡秀进门来,她睡的正香,陡然被叫来人还迷糊着,直跪到床前给姬姮磕头,“奴婢叩见殿下。”

房内寂静,她没等来姬姮回声,还当她睡着,怯怯抬起头往床上看,一眼就见她直愣愣的盯着自己。

胡秀脸一红,公主委实貌美,叫她这么盯着,不自禁便羞涩,她连忙低下头,“殿下找奴婢来,要,要办什么事。”

姬姮示意她起身,随后下床踩着木屐走过来道,“先前你说,只要过你眼,什么人的笔迹你都能模仿。”

胡秀点点头。

姬姮慢慢踱到案几旁,拿来自己手抄的一本诗词给她看,“你看看,然后再写出来。”

胡秀忙说好,翻开诗词迅速浏览,不过半柱香,她将书还给姬姮道,“好了。”

京墨端进来笔墨纸砚,她站过去拿起笔开始写字,跟姬姮写出的字迹一模一样,全然看不出模仿痕迹。

姬姮脸色有些沉,等她写完道,“你天生就会这些?”

胡秀憨涩笑道,“蛇婆说奴婢的记忆力很好,适合干这个。”

她是被蛇婆训练出来的,专做这种勾当。

“蛇婆什么时候开始训练你的?”姬姮笑了一下,坐杌子上和她温和道,言谈举止里没有丝毫压迫,仿若邻家姐妹在一起谈心。

胡秀那种紧张的情绪一下就消散,她挠挠头道,“大概在奴婢五岁的时候,蛇婆每天都让奴婢看很多字,奴婢看的多了,渐渐的她就教奴婢仿写,一开始仿写出来的没这么像,奴婢一天要花五六个时辰不断学同个人的字迹,后来奴婢练习惯了,就自己摸索出来门路,仿字也变得简单,随便谁的都能上手写两笔。”

她说的颇为自豪,这是她最大的本事,蛇婆常说,有她这个本事,往后主上复国指日可待,说不定他们黎国还能吞并大魏,傲视群雄。

姬姮自桌上拿来一个橘子塞她手里,柔声说,“听着辛苦,你头次学的是谁的笔迹?”

胡秀抱着橘子,看她这般关心,便有点迟疑说,“……蛇婆说,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头一个学的是大魏皇帝,当时黎国危急,眼看着就要国破,万般无奈下,羌柔命人潜入大魏散播谣言,黎女可入药,大魏皇帝贪生怕死,一得了这个消息,没多久就递信过来。

大魏皇帝野心勃勃,他开诚布公要羌柔,羌柔的目的达成,将那封书信留给蛇婆,自己入大魏皇帝后宫,临行前,她交待蛇婆,如果她不能活着回来,她的儿女也一定会回来,只要他们静心等待,终有一天,黎国还能恢复成以前的繁荣盛景。

羌柔走后,蛇婆命胡秀临摹大魏皇帝的字迹,让她以大魏皇帝的口吻给羌柔写信,诉说爱意,她写了许多封信,蛇婆说,这些信就是他们的护身符,他们编织出皇帝欺骗羌柔的谎言,为的是让姬姮或姬焕痛恨皇帝。

只要能令黎国兴盛,他们无所不用其极。

姬姮冷住脸,“本宫也不能告诉?”

胡秀怯懦的摇头,他们来大魏前,蛇婆一再叮嘱,为公主做事义不容辞,但过去的那些谎言都要烂在肚子里,决不能让公主知晓。

姬姮慢慢起身,厉声道,“这么说,蛇婆才是你们真正的主子,本宫这个主子你们并不认。”

胡秀心一慌,匆忙跪地上道,“不,不是,奴婢口不择言,但对殿下绝无二心。”

姬姮嗤笑,“既然对本宫绝无二心,本宫再问一遍,你临摹的第一个人是谁?”

胡秀眼睛到处乱飘,好半晌才结巴着胡诌道,“是,是主上。”

姬姮已经不愿再信这话,她蹲下来,平视着胡秀,“你也能临摹父皇的。”

胡秀一阵哆嗦,干巴巴笑道,“大魏皇帝陛下的笔迹是您给奴婢看的,那会儿假传圣旨也是听您差遣,这些殿下都知道……”

姬姮轻啧一声,扬起红唇,“原来竟是本宫不对,这大半夜的脑子也不灵光,把你叫来一顿批,本宫糊涂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挥手道,“回屋睡吧。”

胡秀松了口气,悄步离开。

屋中只剩姬姮和京墨,姬姮瘫坐在软榻上,脑子里思绪万千,眼神灰暗的像是再也见不到光。

京墨小心说,“殿下,您半宿没睡了,身子熬不住,歇息吧。”

姬姮便在这时忽然抱住头,整个人都在发颤。

京墨慌忙揽住她的脊背,“殿下别伤心,您还有奴婢和其他姐姐们。”

姬姮立时安静,她仰起脸,两眼红的似能滴出血,“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看住胡秀,她有任何动静都报给本宫。”

京墨连忙点头,搀起她回床睡下。

——

陆韶熬了个通宵,清早才空出来,从总督衙门出来时,就见台阶下候着个宫女,正是杜雪荷的贴身宫女。

他直接略过人,那宫女急忙凑跟前,陪着笑说,“陆总督,我们娘娘想请您去宫里听戏……”

陆韶拍拍袖子,懒洋洋说,“咱家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哪儿有闲工夫去听你们娘娘的戏,再说了,咱家就一奴才,可不敢近娘娘跟前埋待。”

那宫女面有难堪,“您说笑了,娘娘她一直惦念着您,只盼您过去解闷。”

陆韶哎呀一声,慢步往宫门前走。

快出过门时,他转回身对宫女道,“姑娘回去吧,咱家得睡觉,实在空不得功夫出来陪娘娘,娘娘的妹妹不是在跟前吗?有她陪着不比咱家好?”

他说完就走,宫女傻在原地都忘了叫人,一直等他身影不见了,她立时跺脚,急急跑回了佳芙宫。

佳芙宫内,宫女把陆韶说过的话一字不落传给杜雪荷。

杜雪荷绞着帕子心颤颤,随即趴桌边哭泣,她哭的还声儿小,根本不敢叫杜雪悦听见,只怕叫她听见丢脸,她哭了许久,等熄声时才勉强平静。

她寻思着陆韶是靠不住了,这手里的凝香丸也剩不了多少,好在用不着日日服用,两月吃一次,身上的香虽淡了些,可也香着,她还能撑个大半年,她得见皇帝。

兜兜转转,到头来只能求刘乾。

杜雪荷心下一横,催促宫女道,“你快去叫刘公公,就说本宫身子不爽了,想请他过来瞧瞧。”

宫女赶紧跑出宫去。

刘乾比陆韶好请多了,没会功夫就过来了,一进宫里当先冷着面装模作样道,“娘娘身子不爽去叫太医啊,找咱家也不能给你看病。”

杜雪荷两只眼湿漉漉,娇柔的望着他道,“我就想见见公公。”

刘乾身子酥一截,凑近深嗅,这身香虽比不得姬姮,可也叫人迷醉,他还板着脸道,“娘娘现儿想见咱家了,前头不是嫌弃咱家得紧?咱家可不敢讨嫌。”

杜雪荷忙依到他怀中,娇声说,“都是我不懂事,公公别生我的气。”

刘乾色咪咪的打量着她,“你不是跟陆韶勾搭上了?怎么又想起咱家了?”

八殿下可是被她和陆韶害进了掖庭,这笔账他到现在还记着,八殿下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害了就害了,关键这小娘们儿帮着陆韶害自己人,这就叫他不爽了。

杜雪荷打了个冷颤,急慌慌将事情全推到陆韶身上,“公公别误会,我就没跟陆韶有什么,八殿下那事儿是陆韶逼着我干的,他,他还在我跟前说了一堆您的不是,您先前说他跟九殿下私通,我也看透了,不然他怎么能逼着我去对付八殿下呢?”

刘乾哼出气,“那个小杂种现今狂的没边儿,也就是仗着咱家抓不到他的把柄,等咱家摸出来他跟九殿下怎么勾扯上的,就请陛下去亲眼看看!”

杜雪荷适时抱紧他,哭哭啼啼道,“您救救我吧,没了您,我都见不着陛下。”

刘乾嘿的一声,气劲没了,玩性起来,搂着她往屋里去,“可怜见的,没了咱家连日子都过不好,还得咱家疼着,明儿咱家就知会都知监一声,给你们姐妹俩安排,这两日陛下生病,正好你们去服侍,等陛下好了,你们姐妹也能得脸。”

杜雪荷眼底划过阴暗,娇笑着随他一同入内。

——

姬姮这一觉睡到下午,醒来人都是飘着的。

京墨领着小丫头们进屋里服侍,她还在愣神。

“殿下,陆总督约莫要晚上才过来,”京墨看着她手背上的痕迹,心里是想劝她节制,可看着她恍惚,想想还是闭嘴的好,玩乐总比难过强。

姬姮拍拍头,对,她还要去找胡蓉,这身子得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搭着京墨道,“随本宫去炼药房一趟。”

京墨赶紧跟旁边小丫鬟说,“快叫膳房把备着的汤送到炼药房那边,殿下过去要吃。”

小丫鬟答应着先跑出门。

京墨拿了件桃红短袄给姬姮穿上,才跟着姬姮一起往炼药房走。

他们到了炼药房,胡蓉在给那些药草浇水,那些药草都是她从建陵带过来的,生的奇形怪状。

胡蓉放下木舀给姬姮行礼,“殿下怎么过来了?”

姬姮坐到石凳上,京墨盛起一碗八珍乌鸡汤给她喝,她慢慢喝完,才对胡蓉伸出手道,“你给本宫把把脉。”

胡蓉伸两指按着她的脉搏,片刻撤走,笑道,“殿下身子弱,气血亏了些,平日里要多注意休养。”

她没病。

姬姮眉发皱,“本宫近来有些不对。”

“殿下是哪里不适吗?”胡蓉紧张道。

姬姮抿进唇,过半晌低低说,“你上次跟本宫说过,本宫身上的香,会随着本宫的情绪变化,这些日,本宫时常控制不了自己。”

后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

胡蓉眉毛舒展,拍拍胸口道,“吓奴婢一跳,原来是这事,殿下不必担心,这是正常的。”

这怎么会正常呢?她是人,人都有自控力,她现在尚且还能抑制自己,等时日一久,她怕是彻底沦陷。

“这不正常,你有办法去除本宫的香吗?”

胡蓉现出为难,“……您是天生的,奴婢也没法剃掉。”

姬姮死瞪着她,“你可以研制凝香丸,为什么不能研制出药遏止?”

“凝香丸跟平素随身携带的香囊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一个是口服,一个是外带,您的香是从胎里带出来的,奴婢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能根治,”胡蓉焦急解释道。

姬姮紧扣着手,忖度她的话有几分真。

胡蓉局促的弓背,双手交握成一团,试着劝说她,“殿下,这香并不可怖,皇女们人人都有,这是上天赐给您的,您长大了,照着您的年纪,若在黎国,早就娶夫君生子,可您还待字闺中,您需要一个夫君。”

她止住话,来京前,蛇婆将鬼臼给姬姮,就是防止出现这种局面,她需要男人,黎国皇族的女人们可以豢养男宠,大魏这里姬姮却只能压制自己。

姬姮一下掀翻桌子,大怒道,“凭什么本宫要跟她们一样!本宫是大魏的公主!不是你们黎国人!”

胡蓉霎时惊住,眼中积聚出泪,“您忘了主上是怎么死的吗?”

姬姮眼含凶厉,“住口!”

胡蓉抖着身后退跪倒,“如果主上没死,您就是黎国下一任女帝,您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您怎么能认贼作父呢!”

她竟然敢辱骂她的父皇。

姬姮张开五指欲扇她,快碰到她的脸时硬生生停住,姬姮猛一挥衣袖,疾步离开。

胡蓉呆愣着,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再等等就能成功,姬姮定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她匆促起身,出院子去找胡秀。

——

姬姮带着一身怒火回到拙枫园,陆韶已经过来了,他立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只冰蝉血玉镯子,一眼看到她,便递过去道,“殿下,您近来心神不宁,臣特意寻来这只镯子,您带身上可安神精气。”

他掬着笑,面容和善可亲,他看姬姮的时候总是含着情,那些说不出口的爱似乎都凝结在他眼中,期盼着有一天她能看出来,然后回应他。

可是姬姮看不见他的柔情蜜意,她恨死了这个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她一把甩开他的手,那只镯子掉地上砸的稀碎,她大叫着。

“滚!滚出本宫的府邸!本宫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