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灵钧推开厢板,转身落座,信使也跟着挤进来了。夜鼓一叠声响,把梦震碎了。 李灵钧道:“你说。” 信使定了定神,“当初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番僧苏尼,郎君还记得?” 李灵钧有了不妙的预感,“是他?” “这番僧奉旨住在南内时,常在御苑里对着狮虎诵经,那些猛兽就乖乖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听到高兴的地方,还会摇头晃脑,宫人们都以为是异相。先帝知道他精通佛理,善于调伏百兽,也叫他去讲过几回经。那一天,先帝在听《贤愚经》……“ 李灵钧对佛经也略有涉猎,立即反应过来,“摩诃萨埵以身施虎?“ “正是。听到这一节,苏尼请先帝到御苑去看他伏虎。皇甫相公说,滇虎凶猛,以前在碧鸡山就闯过祸,请先帝止步……” 碧鸡山那一幕,李灵钧记得很清楚。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乌爨人进贡的老虎,果然……之后呢?” 信使道,“皇甫相公请先帝不要涉险,苏尼却说:老虎是至阳之物,能够噬食鬼魅。先帝申斥了皇甫相公,携群臣驾幸御苑。苏尼讲完《贤愚经》,又念了一段……”在摇晃的灯影里,信使瞟着李灵钧晦暗的脸色,“佛陀杀子的偈语。先帝不悦,要将苏尼问罪,那只乖顺的老虎就突然发了狂。“ 李灵钧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先帝是被……“ 信使忙道:“只是腿上受了一点轻伤,但当晚回去后,先帝心情烦躁,寝食难安,挨到下半夜,突然犯了头疼病,太医和相公们赶到时,已经驾崩了。” ”先帝犯病时,是哪些宫人在侍奉?“ “是婕妤崔氏。这个女人满嘴胡言乱语,现在还被幽禁在掖庭里。” 李灵钧对崔氏是深刻的厌恶,“传信给陛下,她的命,不必留了。” “是。“ “还有那个番僧苏尼……”李灵钧皱眉。苏尼是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这件事追究起来,难保齐王和薛厚这些人不会借机发作。几十万的大军,都在藩镇虎视眈眈,他当机立断,命令道:“换一批快马,火速回京。那个僧人苏尼,先不要治他的罪,问清楚是不是乌爨人指示……” “苏尼已经死了。”信使说,比起先帝的离奇驾崩,一…
李灵钧推开厢板,转身落座,信使也跟着挤进来了。夜鼓一叠声响,把梦震碎了。
李灵钧道:“你说。”
信使定了定神,“当初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番僧苏尼,郎君还记得?”
李灵钧有了不妙的预感,“是他?”
“这番僧奉旨住在南内时,常在御苑里对着狮虎诵经,那些猛兽就乖乖地跪伏在他的脚下,听到高兴的地方,还会摇头晃脑,宫人们都以为是异相。先帝知道他精通佛理,善于调伏百兽,也叫他去讲过几回经。那一天,先帝在听《贤愚经》……“
李灵钧对佛经也略有涉猎,立即反应过来,“摩诃萨埵以身施虎?“
“正是。听到这一节,苏尼请先帝到御苑去看他伏虎。皇甫相公说,滇虎凶猛,以前在碧鸡山就闯过祸,请先帝止步……”
碧鸡山那一幕,李灵钧记得很清楚。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乌爨人进贡的老虎,果然……之后呢?”
信使道,“皇甫相公请先帝不要涉险,苏尼却说:老虎是至阳之物,能够噬食鬼魅。先帝申斥了皇甫相公,携群臣驾幸御苑。苏尼讲完《贤愚经》,又念了一段……”在摇晃的灯影里,信使瞟着李灵钧晦暗的脸色,“佛陀杀子的偈语。先帝不悦,要将苏尼问罪,那只乖顺的老虎就突然发了狂。“
李灵钧手在袖子里攥紧了,“先帝是被……“
信使忙道:“只是腿上受了一点轻伤,但当晚回去后,先帝心情烦躁,寝食难安,挨到下半夜,突然犯了头疼病,太医和相公们赶到时,已经驾崩了。”
”先帝犯病时,是哪些宫人在侍奉?“
“是婕妤崔氏。这个女人满嘴胡言乱语,现在还被幽禁在掖庭里。”
李灵钧对崔氏是深刻的厌恶,“传信给陛下,她的命,不必留了。”
“是。“
“还有那个番僧苏尼……”李灵钧皱眉。苏尼是蜀王府引荐给先帝的,这件事追究起来,难保齐王和薛厚这些人不会借机发作。几十万的大军,都在藩镇虎视眈眈,他当机立断,命令道:“换一批快马,火速回京。那个僧人苏尼,先不要治他的罪,问清楚是不是乌爨人指示……”
“苏尼已经死了。”信使说,比起先帝的离奇驾崩,一个番僧的生死简直不值一提,因此他的表情很平淡,“老虎发狂伤人时,是他挡在了前头。”
一个善于调伏百兽的人,却被自己养的老虎咬死了?李灵钧一怔。
“所以宫里传得更玄了,有人说,他是效仿佛陀,以身施虎。还有……“ 信使的脸上露出疑惑,“先帝驾崩后,陛下命人去搜苏尼的禅房,在他的枕头下搜到了一件韦妃的旧拨子。郎君不觉得那个番僧长得有几分女相吗?所以宫人们又说,他是韦妃的转世,虎口下救人,正是为了报答先帝昔日的恩情。”
李灵钧久久地沉默着,忽而一笑,“韦氏和先帝,真是……情深义重。”
信使摸不透,“郎君也觉得,他是韦妃转世?”
“兴许吧。”李灵钧他脸上的神情,似讥诮,又似感慨,“既然已经报恩随先帝去了,以后谁都不用再提韦妃这两个字了。”他推开厢板,轻轻透一口夜里清凉的空气。信使要退下,李灵钧提醒他:“内苑的滇虎性情狂暴,要尽数捕杀。还有,乌爨进贡的香、茶、药、还有一应器具,都不要再进呈御前,先封存在库房,留待查看。”
翁公儒在马上竖起耳朵。信使疾驰进了漆黑的夜色里,他扭头去看李灵钧的侧脸——这半天功夫,翁公儒乍喜乍忧,心情很澎湃,李灵钧却比他冷静。
“皇甫达奚有召皇甫佶回京吗?”
“现在回京,不等于踏进龙潭虎穴?”翁公儒道,“他跟随韦康元在守剑川。”
西岭横亘在月色中,这里没有长安的笙箫,只有静谧的山影,西番和乌蛮在山的背后窥伺。李灵钧道:“我们这趟回京,也不会久待。”
翁公儒小心地凑近了车壁,说话听音,他知道先帝驾崩这事,乌爨是脱不了干系了。“正好可以借着弥臣国这件事,召各罗苏父子进京问罪。云南王世子宿卫,本来就是惯例……”
“你觉得他还会自投罗网吗?”李灵钧挥手放下车帘。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伴白虎而行的女人。
皇甫南。
阿姹从寨子下了山。她看见罗苴子回城了,耀武扬威的。汉地正在举国丧,各罗苏也递了告祭的国书,但乌爨六部没人把它当回事,绣花衣裳照样穿,转转酒照样喝。弥臣亡国了,被掳回来一批安南奴隶,是要发配到丽水去淘金的。
阿普笃慕高高地骑在马上,用鞭子把一个乞求的安南奴隶赶开。这一仗打都很轻松,他没怎么挂彩,但脸上很漠然。
石城筑起来了,包围着碧鸡山。达惹对阿普笃慕的提议嗤之以鼻,但她在城下立了碑,用汉字镌了“拓东”两个字。阿普没有留意那两个字,把奴隶赶进了寨子,他就回太和城了,身后跟着他的娃子们,也裹着皮甲,举着弓刀。他们不嬉皮笑脸了,有了肃杀的味道。
达惹把金雕从哀牢山请了下来,供奉在神祠里。阿姹看着达惹把肉干丢给金雕,在一旁不说话。
金雕守在铁杆上,把铁链拽得哐啷地响。达惹脸上笑笑的,“好阿普,出息了,两个月不见,连声姑姑也不叫,拍拍屁股就回各罗苏家了。”她斜了阿姹一眼,“别拉着脸了,人家可没看你一眼呢。”
阿姹的睫毛不安地抖了抖,她低下头,“阿苏拉则死了。”
“嘘,”达惹的手指按在她娇嫩的嘴唇上,“死的是苏尼,不是阿苏拉则,各罗苏自己都不敢承认,你叫喊什么?”达惹显得无动于衷,“阿苏拉则心里,是没有乌爨的。你舅舅不提,我们不提,阿普才从弥臣回来,哪里知道那么多?“
阿姹显得有点烦,“你别再打着我的名头,跟汉人虚情假意了。“
达惹嗔道:“连名头都不能打,要你这个女儿,还有什么用?“达惹抛下肉干,把一只割了喉咙的鸡丢过去,金雕这才懒洋洋地振翅飞下了铁柱。达惹嗤道:”畜生,非要见血才行。“她脸色严肃了,”只死了老皇帝一个,姚州还在汉人的手里,咱们的仇,还没报完呢。“
阿姹跟着达惹,回到了寨子里。白虎从葱茏的竹林里钻出来了,这半晌,它撒够了欢,毛乱了,眼亮了,浑身挂着苍耳子。达惹不喜欢白虎,因为它总是突然从寨栅里窜进来,扑在阿米子们的胸前,“鬼鬼祟祟的,像各罗苏家那个儿子。“
阿姹瞟了一眼,看见白虎脖子上拴着支格阿鲁的木牌。趁达惹不留意,她把木牌摘下来,握在手里。
来到竹林深处的河畔,阿姹解下头帕,在水里荡了荡,然后晾在竹枝上。她躺在地上,草木清苦的味道在蒸腾。
阿普颠倒的脸在眼前出现了。眼睛很明亮,映着青绿的竹影,还有嘴唇,带着年轻人才有的色泽。他低下头,在阿姹的嘴巴上使劲亲了一下。
没等阿姹跳起来,他解开皮甲,把她抱住了,两人在草地上打个滚,阿姹把阿普的衣领掀开,看见他的颈窝到胸口,都是紧绷的皮肉,没有新添的伤疤。他好像又结实了一点,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阿普摊开手脚,任阿姹在他身上来回摸索。他有定力了,不像以前,稍微一碰,就急躁得火烧火燎。
阿普把阿姹乌黑的头发捋到耳后,说:“天还没黑,你怎么就来了?“
阿姹想到达惹的话,心里不痛快,“为什么要等天黑,见不得人吗?“
“唉,白天不方便啊……”阿普放开阿姹,他安心地躺在草地上,黑睫毛盖住眼睛。从弥臣一路回来,他没功夫好好睡觉,刚合眼,鼻息就变缓了。
阿姹静静地坐在阿普身边,把一片竹叶含在嘴里。叶子被她吹得像云雀儿响。阿姹也有很多娃子们都赶不上的本事,爬树、射竹箭、驯鹰,可她从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本性。她继承了达惹的精明狡猾。
阿普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在胸前。
阿姹望着他英俊的脸出了一会神,想到了寨子里涌进来的男女奴隶——那里头,也有年轻温顺,面孔漂亮的。她催促阿普,“你还没说,弥臣是什么样呢?”
阿普不愿意去吹嘘打过的胜仗,也不肯抱怨吃过的苦头,“就是那样啰,没什么好看的,不像坝子上。”顿了顿,他说:“弥臣的人像羊羔一样,没有西番人那样凶恶。”
阿姹把神牌挂回了阿普的脖子上,她嗔道:“刀剑不长眼睛,不要说的那么轻松啊。”
阿普睁开乌黑的眼看着她,“打汉人的时候,不会那么轻松的。到时候我兴许还会受伤,你会心疼吧?”
阿姹修长的眉毛拧起来。
阿普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显得很无所谓,他说:“汉人换皇帝了。”
阿姹的反应很冷酷,“皇帝那么老,早该死了。”
“我听说,姑姑又张罗着要和韦康元结亲?”阿普脸上悻悻的。
阿姹眼睛往旁边望,“韦康元和张芒查有旧仇……张芒查的外甥当初触犯军法,是在韦康元帐下被砍头的。这亲结不了,让汉人自己闹一闹,不好吗?”
阿普把她躲闪的脸转过来,“阿姹,我不能姓段。姑姑不要我,你跟我回太和城吧。”
阿姹扭了扭腰,她的固执不比达惹少,“施浪家很好,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那……”阿普搂着阿姹,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往她耳朵里吹气,热乎乎的,亲昵得不像话,“咱们回寨子?姑姑不在?”他想阿姹那个罩着绣花帐的竹榻,上头铺着雪白细密的芦席,动起来吱呀响。
“阿娘在。”阿姹咯咯地笑,“她说,谁敢再趁黑摸进寨子里,就叫白虎咬断他的腿。”
“小阿姹现在吃里扒外了?”
阿姹扯着他的耳朵,悄悄地揶揄他,“小阿姹比你识相,它现在姓段了。”
阿普很近地看着她,她的眼里也像河水,揉碎了金子,潋滟着波光。阿普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了,他忽然说:“阿苏拉则死了,你知道吗?”
阿姹整个人愣住了。
阿普的拇指还在她的嘴唇上,他下意识地揉了揉,说:“是你把阿苏引荐给蜀王府的吗?你知道他进京是去送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