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姹女妆成(四)

六族的首领在哀牢山下碰头。 这是乌爨先人发迹的地方。山里雾气重,显得阴沉沉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伸展着虬结的枝桠。老毕摩在等着了,比起当年替阿普笃慕驱邪时,他更干枯皱巴了,像老藤成了精。 祭完山神,六族盟誓——大鬼主的人选,交给神鹰了,事后谁也不许反悔。大家都没有意见,做出肃穆的样子,看着老毕摩给一头成年的公牛抹了脖子,娃子们把牛尸架在浸了桐油的木桩子上,血滴进六个排列整齐的鹰爪杯,大家都一仰脖子,痛快地喝了。 要跟着毕摩进山了,果不其然,有人发难了。向达惹献殷勤时遭了冷脸,浪穹家主憋着一口气,说:“女人不能进山。得罪了山神,大家都要倒霉。” 各罗苏是六诏之首,要彰显公正,“这样施浪家就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他家没有男人呢?咱们说好了,今天除了山神,谁说了也不算。”这话是望着各罗苏说的。达惹毕竟是各罗苏的亲阿妹,谁知道他们兄妹是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把戏呢? 老毕摩那双昏聩的眼睛半闭半睁,聋了似的,也不说话。 达惹早料到了,只说了句:“把人带上来。” 一个罗苴子被施浪家的娃子们五花大绑地推上来。罗苴子胸前绑着犀皮,脚上穿着麻鞋,腰里挂着沉甸甸的牦牛尾巴,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爨兵。可达惹却问他:“说,谁派你混进碧鸡山的,是西番人,还是汉人?” 罗苴子早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皮开肉绽了,他骨头很硬,把牙咬紧了不张嘴,大概是怕给人辨认出口音。 达惹没跟他废话,只对浪穹家主一抬下巴,“你是男人,你把这个细作杀了。” 浪穹家主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不驯服的娃子,弥臣的俘虏,他随手就是一顿鞭子。可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罗苴子让他迟疑了,他怕是达惹的诡计,有意要让他得罪西番人或汉人,“真是细作?先查清楚再说。” “一听说汉人和西番人,就把你吓破胆了?”达惹咯咯笑起来,她后面背刀的施浪娃子走了出来——那是在无忧城和西番人打过仗的娃子,他的瓦罐里藏了十来对西番人的耳朵。娃子一刀就把假的罗苴子捅死了,他利落地…

六族的首领在哀牢山下碰头。

这是乌爨先人发迹的地方。山里雾气重,显得阴沉沉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伸展着虬结的枝桠。老毕摩在等着了,比起当年替阿普笃慕驱邪时,他更干枯皱巴了,像老藤成了精。

祭完山神,六族盟誓——大鬼主的人选,交给神鹰了,事后谁也不许反悔。大家都没有意见,做出肃穆的样子,看着老毕摩给一头成年的公牛抹了脖子,娃子们把牛尸架在浸了桐油的木桩子上,血滴进六个排列整齐的鹰爪杯,大家都一仰脖子,痛快地喝了。

要跟着毕摩进山了,果不其然,有人发难了。向达惹献殷勤时遭了冷脸,浪穹家主憋着一口气,说:“女人不能进山。得罪了山神,大家都要倒霉。”

各罗苏是六诏之首,要彰显公正,“这样施浪家就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他家没有男人呢?咱们说好了,今天除了山神,谁说了也不算。”这话是望着各罗苏说的。达惹毕竟是各罗苏的亲阿妹,谁知道他们兄妹是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把戏呢?

老毕摩那双昏聩的眼睛半闭半睁,聋了似的,也不说话。

达惹早料到了,只说了句:“把人带上来。”

一个罗苴子被施浪家的娃子们五花大绑地推上来。罗苴子胸前绑着犀皮,脚上穿着麻鞋,腰里挂着沉甸甸的牦牛尾巴,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爨兵。可达惹却问他:“说,谁派你混进碧鸡山的,是西番人,还是汉人?”

罗苴子早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皮开肉绽了,他骨头很硬,把牙咬紧了不张嘴,大概是怕给人辨认出口音。

达惹没跟他废话,只对浪穹家主一抬下巴,“你是男人,你把这个细作杀了。”

浪穹家主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不驯服的娃子,弥臣的俘虏,他随手就是一顿鞭子。可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罗苴子让他迟疑了,他怕是达惹的诡计,有意要让他得罪西番人或汉人,“真是细作?先查清楚再说。”

“一听说汉人和西番人,就把你吓破胆了?”达惹咯咯笑起来,她后面背刀的施浪娃子走了出来——那是在无忧城和西番人打过仗的娃子,他的瓦罐里藏了十来对西番人的耳朵。娃子一刀就把假的罗苴子捅死了,他利落地从尸首上割下耳朵,塞进怀里,嘴里咕哝道:“十一个。”

达惹傲然地看向浪穹家主,“你把山神请出来问问,是软骨头不能进山,还是女人不能进山?”

浪穹家主被她逼问住了,冷着脸哼了一声。

一伙人正在僵着,各罗苏的羽卫来禀报了,“云南太守来了。”

眼前刚被捅死了人,大家还面不改色,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了不满。达惹是把汉人请来替她撑腰的。施浪家公然破坏了六部的规矩,先是一个女人要进山,又是被汉人掺和了进来。他们都看向各罗苏。

当初乌爨先祖被神鹰认主的传说,已经没有人当真了。乌爨人穿上了绸缎,住起了瓦房,虔诚的心早被俗尘给遮盖了。云南太守官不大,但各罗苏不想得罪他。看出各个首领都不安分了,他威严地说了句:“汉臣进了山,可以旁观,不能开口——今天谁都别想耍把戏。”

汉官悄没声息地到了。晓得乌爨的习俗,他没有大张旗鼓地用起罗伞雉尾那些仪仗,也没有带女眷,只有几个健壮的汉兵跟着,像是真来看热闹的。

他听说了各罗苏的意思,忙说:“在下是奉旨来的,只旁观,绝不开口,请骠信放心。”刚说完,他一眼看到被捅死的罗苴子,脸色变得惊疑不定,“这是……”

“这是混进太和城的西番细作。”达惹答得飞快。

各罗苏睨她一眼,对汉官抬手,“请。”

进了山,毕摩昏花的双眼突然变得精光四射,像个猿猴爬得飞快,大家还在弥漫的雾气中辨认方向,毕摩用怪哑的嗓音“咕咕咕”地叫了几声,山风扇到脸上,他们才看见藤蔓掩映的山洞里,一团黑影掠了出来,静静地停在铁柱上。

没人敢说话了,都望着神鹰,露出了渴望的眼神。

“咿咿呃呃——”毕摩又作起法了,绕着铁柱,把黑袍子甩得飒飒作响,他尖利的十指勾着,往地上俯冲,又腾跃而起,是在模仿苍鹰捕猎。铁柱上的神鹰却显得懒洋洋的——它并不是野鹰,而是只血统高贵的金雕,被毕摩每天用牛羊肉供养着,它并没有狩猎的兴趣。毕摩的声音急促了,它被催赶着,扇起翅膀,在人们头顶盘旋。

虽然被各罗苏告诫了,但各个诏主还是提前动了番心思。没人敢公然掏出弓箭和藤网,那是亵渎山神。但大家都悄悄从袖子掏出了半死不活的野兔、野鸽,踢到自己脚前,想要把神鹰引下来。

“咯咯咯。”有人学起了毕摩,用喉音模仿着金雕求偶。

只有各罗苏屹然不动,带着六诏首领那种威严和虔诚。

林子里暗得不见天日,人的脸上都显得灰蒙蒙的,大家一起抬着头,神鹰盘旋到了各罗苏的头顶,直直地坠了下来——众人都透了口气,失望,但也在情理之中。

各罗苏被沉重的金雕压在怀里,他不敢动,嘴里不禁发出惊叹,“的确是神灵……”

“天这么暗,神鹰没看清楚吧?”达惹冷冷地说了一句,从手里翻出一柄匕首,各罗苏瞳孔一缩,立即起身,怀里的金雕已经挣脱怀抱,猛然飞了出去,停在了达惹的手臂上。

达惹的袖子挽了起来,她用匕首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新鲜的血腥气把挑剔的神鹰勾住了,两只钩爪深入皮肉。

被神鹰衔了一口手臂上的皮肉,疼得打颤,达惹却笑了,那是一种得逞的,狡猾的笑容,她端着胳膊站起身,睥睨着所有在场的男人,“神鹰选的是我。”

浪穹的家主急了,“大家有言在先,不能耍把戏!”

“谁没耍把戏?”达惹反问,“你们哪个没耍把戏?哼,你们的把戏,神鹰都看不上!”

金雕振翅飞回了山洞,任毕摩怎么呼唤,也不肯出来了。汉官被惊醒了般,由衷地说:“真是神迹!”他转向各罗苏,“骠信,我向陛下请旨封大鬼主。骠信不反对吧?”

各罗苏微笑,“不必劳烦,我自会上疏。”

“骠信不会看不起女人了吧?施夫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岂敢。”各罗苏忍着愤怒,虚应其事。

汉官在这鬼气森森的山林里待的不习惯,看完了热闹,就要告辞。阿姹扯下一块裙布,低着头,正帮达惹包裹手臂上的伤口,汉官没有留意她,垂涎的目光盘桓在达惹脸上,笑眯眯道:“夫人,要是令爱嫌我老,换成是你,那我也愿意的很啊。”

达惹似笑非笑,“你倒不挑。”

目送着汉官离去了,各罗苏的脸陡然沉了下来,一转头,对达惹说:“达惹,你真要勾结外人,对付你的亲阿哥吗?”

达惹脸色兀自苍白,“阿哥,我盼着你帮我报仇,盼了多少年?你靠不住,我只好靠自己了。”

“你心太急了……”各罗苏声音低了,“去太和城说。”见其他几个家主凑了过来,他戛然而止,大步往山下走。

阿姹紧紧跟着达惹,出了哀牢山。她的百褶裙被撕坏了,衣襟上也沾了血,萨萨见了,准得吓一跳。刚要上竹與,她被人拽了一把。阿姹扭头,看见阿普,他在哀牢山上,一句话也没说,脸色很严肃。阿普沉默着把阿姹拖到一旁,推她上马。

两人一骑出了山道,进了坝子。红河水蜿蜒地闪着波光,茶叶正绿,稻田泛黄,马缨花、凤凰花,也开得正艳。阿普心里不是滋味,但不是为了被达惹夺走的大鬼主位子,“立大鬼主的事情,姑姑不该把汉人扯进来。”

阿姹不愿意别人责怪达惹,她嗤一声:“你说了不跟阿娘争,为什么要帮舅舅,用弹弓把神鹰打下来?”

阿普沉默了一下,“我不想跟姑姑争,但我不能为了帮姑姑,背叛了阿达。”

“为了我也不行吗?”

“为了你也不行,阿姹。”

阿姹推开他的手,要下马,“我要回去。“

“别急,我话没说完。”阿普反而搂得更紧了,他声音有些沉,“姓张的走之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阿姹道:“你没长耳朵,听不懂汉话吗?”

“姑姑为了当大鬼主,当骠信,把你嫁给姓张的,你也愿意吗?”

“谁要嫁给他了?” 阿姹微微侧过脸,不屑地说:“不给点好处,他怎么会帮我们?反正你和舅舅又不帮。”

阿普顿住,他的胸膛在急剧地起伏,他忽然跳下了马,望着阿姹:“你下来。“

一看他那蛮横的表情,阿姹心觉不妙,她悄悄抓起了缰绳,“我不,我要……”

阿普二话不说,夺过缰绳,胳膊从阿姹腰上一横,把她拖了下来,然后一抬手,把她丢进了河里。河水不深,但这一下来得太突然,阿姹呛了几口水,挣扎着摸到石头,石头滑,没站稳,又整个人跌进了水里。

阿普冷眼看了一会,又跳下河。阿姹死死箍住阿普的脖子,脚刚着地,就狠狠搡了他一把。她浑身湿透了,肩膀发抖,狼狈极了,“你又要把我淹死了!”

“我让你泡泡冷水,清醒清醒脑子。”

阿姹红着眼圈,瞪了他一下,转身就走。

阿普又跟上去,把自己的衣裳解下来,披在她肩膀上,他把她湿漉漉的鬓发捋开,两手摸着她的脸,说:“阿达要打弥臣国,让我跟着罗苴子去,说不定我真的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阿姹眼睛转动着,他在扮可怜,她不信,“你们男人,嘴里没一句真话。”

“我说的是真的。“阿普额头贴在她的额头,嘴唇碰到她的嘴唇,她是凉沁沁的,他是热乎乎的,阿普眼里带着困惑,“阿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看我难过,你就高兴吗?”阿姹咬着嘴唇,不说话了,眼睛也闭上了。阿普的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碰,说:“你总是不听话。”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他忽然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到了没人的河岸,他把她放在踩断的芦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