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 皇甫南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通畅得让她惶恐。用尽浑身的力气,她把盖在身上的氆氇袍踢得微微一动。 诵经的声音停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那手是凉的,因为他很细致地把氆氇袍都盖在了皇甫南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缯布衫,撒腿袴,在乌爨待惯的人不耐冻,他又捡了几个干松枝,扔进火里。 皇甫南看清了,认出来了,“阿苏拉则?”她疑惑地翕动着嘴唇。 “阿姹,你昏了一天啦。”阿苏拉则说。 柴火旺了,皇甫南的脸热得发红了,阿苏拉则把氆氇袍套回身上。 手脚有了力气,皇甫南撑着地坐起来,目光四处逡巡,她还在赞普墓的经堂里,穹窿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她不禁一个激灵,阿苏拉则没有留意,他起身去外头又看了一眼。天地蓝莹莹的,发怒的白狮子也平静了,安睡了,雪原舒缓得起伏着,辽阔得看不到边。 还没有火把找过来,阿苏拉则回到经堂,告诉皇甫南:“雪崩了,还好没死太多人。”他对她微笑,有点安慰的意思,“阿普和东阳郡王都被从雪里挖了出来,禁军和娃子把他们背回城了……等一醒过来,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阿苏拉则什么也不问,但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用墓室里的银壶融了雪水,阿苏拉则送到皇甫南手上。好些年不见了,他还熟稔得像自家人,但是不轻狎,在皇甫南印象里,阿苏拉则总像个隔了辈的大人,和气里带点冷淡。 他特意来守着她的。没有阿苏拉则,她兴许早埋在雪里闷死了,或是冻死了。 皇甫南捧起银壶喝了水,那种空落落的惶恐渐渐退去了,她说:“阿苏,你是在拉康寺吗?” 他坦然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你比阿普眼睛尖啊。” 阿苏拉则总是孑然一身,但双脚好像扎根在了地…
火把松枝烧得“毕剥”响,有人影在眼前晃。黑色的,像蝙蝠,像乌云。
是洱河畔敲傩鼓的毕摩,还是桑烟里吹牛角的巫祝?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尔时世尊而说偈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是长安僧人,在夜半的野祠里念金刚经。
皇甫南猛地吸了口气,胸口通畅得让她惶恐。用尽浑身的力气,她把盖在身上的氆氇袍踢得微微一动。
诵经的声音停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那手是凉的,因为他很细致地把氆氇袍都盖在了皇甫南身上,自己只穿着单薄的缯布衫,撒腿袴,在乌爨待惯的人不耐冻,他又捡了几个干松枝,扔进火里。
皇甫南看清了,认出来了,“阿苏拉则?”她疑惑地翕动着嘴唇。
“阿姹,你昏了一天啦。”阿苏拉则说。
柴火旺了,皇甫南的脸热得发红了,阿苏拉则把氆氇袍套回身上。
手脚有了力气,皇甫南撑着地坐起来,目光四处逡巡,她还在赞普墓的经堂里,穹窿顶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了,她不禁一个激灵,阿苏拉则没有留意,他起身去外头又看了一眼。天地蓝莹莹的,发怒的白狮子也平静了,安睡了,雪原舒缓得起伏着,辽阔得看不到边。
还没有火把找过来,阿苏拉则回到经堂,告诉皇甫南:“雪崩了,还好没死太多人。”他对她微笑,有点安慰的意思,“阿普和东阳郡王都被从雪里挖了出来,禁军和娃子把他们背回城了……等一醒过来,他们就会回来找你了。”
阿苏拉则什么也不问,但他有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
用墓室里的银壶融了雪水,阿苏拉则送到皇甫南手上。好些年不见了,他还熟稔得像自家人,但是不轻狎,在皇甫南印象里,阿苏拉则总像个隔了辈的大人,和气里带点冷淡。
他特意来守着她的。没有阿苏拉则,她兴许早埋在雪里闷死了,或是冻死了。
皇甫南捧起银壶喝了水,那种空落落的惶恐渐渐退去了,她说:“阿苏,你是在拉康寺吗?”
他坦然地说:“你那天看见我了。你比阿普眼睛尖啊。”
阿苏拉则总是孑然一身,但双脚好像扎根在了地里那样安稳,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他都不慌,也不怕。
皇甫南说:“你来吐蕃……”
“是随赞普和莲师一起来的,也为了找阿普。”
可阿普从他身边经过时,他却一言不发。
“阿苏,”皇甫南的心里有些急,“以前总跟在你身边那个小沙弥……”
“阿依莫?”阿苏拉则很平淡,“我也不知道。”
皇甫南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她张着嘴巴,怔住了。
阿苏拉则照料着篝火,飘曳的火光,照得他眉目也像阿搓耶那样神秘莫测。
他不愿意多说,皇甫南忙又问:“我阿娘在乌爨吗,她过得好吗?”
“好,”阿苏拉则很直白,“达惹姑姑过得比你好多了。”
“哦……”皇甫南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
“你呢,阿姹?”阿苏拉则脸转向她,眼神专注了,“你会跟阿普回乌爨吗?”
阿苏拉则的目光锐利,让人没法回避。皇甫南也急于从他身上探究那些秘密,两人直直地对视着,皇甫南说:“阿苏,你追随赞普,是想当钵阐布吗?”阿苏拉则说声是,皇甫南继续道:“我也想当王妃,当皇后,我不要别人随意摆布我的命运,也不要我阿耶为了皇帝的圣名,像只蝼蚁那样丧命——我明明姓段,却只能祭拜一个姓皇甫的、我从未见过的人,我不服。”
阿苏拉则笑了一下,说:“你像达惹姑姑。”想到阿普,他无奈了,“阿普要伤心了,他不喜欢汉人。”
皇甫南把腿收起来,抱着膝盖,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觉得自己的心也一起沉下去了。她茫然地望着阿苏拉则,“阿苏,你也恨汉人吗?”
阿苏拉则摇头,“我不恨汉人。”
“你恨汉人的皇帝吗?”
阿苏拉则沉默着,喝了一口冰冷的雪水。
“你认识崔婕妤吗?”
阿苏拉则不禁说道:“崔……婕妤?”
“她是十年前从教坊司选进宫的,很受皇帝的宠爱,年龄和你差不多大。”
阿苏拉则不感兴趣了,“不认识。”
“她身上的味道,跟你一模一样,”皇甫南挪到了篝火前,和阿苏拉则肩膀挨肩膀,她盯着他漠然的脸,“崔婕妤最爱熏麝香,弥鹿川的麝香……听说,每次只要她替皇帝揉一揉,皇帝的头疼病就好了。”皇甫南声音轻轻的,“阿苏,你通药理,皇帝的头疼病……是中毒吗?”
阿苏拉则看向皇甫南,他的眼睛亮得慑人,真像阿普。眉头微微一扬,阿苏拉则很自然地说:“可能是毒,也可能是心病啊。”
“什么心病?”
阿苏拉则道:“婆罗门为名利故,杀子以证其说。小儿死,婆罗门愍其夭伤以是哭,世人咸皆叹言:真是智者。世人有愚人病,婆罗门杀子惑世,日夜惊恐终将堕入畜生道,这不就是心病?”
皇甫南揣摩着这偈语,她迟疑了,“阿苏,吐蕃很乱,你还打算做钵阐布吗?”
阿苏拉则摇头,很坚定,“我要去长安。”
皇甫南心险些跳出嗓子眼,她一把攥住他的氆氇袍,“那你去投靠蜀王,蜀王会把你举荐给皇帝。你会说汉话,没人知道你是乌爨人。”
阿苏拉则若有所思,“东阳郡王很信任你。”
“他生在王府,宁肯信女人,不会信兄弟。”皇甫南说,“我帮过他,他会帮你的。”
“阿姹,你太聪明啦。”阿苏拉则微笑,拾起松枝时,他轻声地叹息,“我宁愿阿普没到长安,没再遇到你了。”
皇甫南把脸枕在膝头,望着摇曳的火苗,阿苏拉则没再说话了,却总有个声音,梦呓似的,不厌其烦地在耳边叫着阿普的名字。
也在叫阿姹。
不,那不是记忆里的声音,是响亮的,鲜活的。皇甫南倏的跳起来,阿苏拉则也放下银壶起身了,阿普和李灵钧一起冲进来了,后面几个举火把的娃子和侍卫,风风火火的。
皇甫南好端端地站着,阿普双眸一亮,转眼看见阿苏拉则,他愕然,脚步定住了。当着汉人的面,阿普谨慎地没有开口。
突然的喧哗之后,又是奇异的寂静,李灵钧毫不迟疑地拉起皇甫南的手,“你能走吗?”他柔声问。
皇甫南点头,被李灵钧一拽,她往经堂外走,眼睛的余光瞟着阿苏拉则和阿普。
阿苏拉则先往外走的,跟阿普擦肩而过的瞬间,阿普也跟上了,一群乌爨人沉默地走出地宫,骑上马,和汉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找到皇甫南,他们又瞬间变得壁垒分明了。
今夜的逻些城显得萧瑟,连灯火都少得可怜。神山崩塌,有人走散了兄弟,有人被压死了牛羊,大家都怕了,倦了,往常在灯下低声密议的,酒桶边高谈阔论的,都早早地歇了。一路只有马蹄响,阿普一会看看被汉人簇拥的皇甫南,一会看看形只影单的阿苏拉则。他的马慢了下来,落在了队伍最后头。
“你们先走。”阿普叮嘱了一声木呷,他跳下马,看见阿苏拉则在路边等他。
队伍走得不见了,阿普这才露出喜色,两步到了阿苏拉则面前,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快和阿苏拉则一样高了,那雀跃的样子,还跟乌爨的娃子没两样。
阿苏拉则像父亲一样,和阿普抱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去我的帐篷,”论协察死了,但阿普还尽量避开汉人和吐蕃人,他催阿苏拉则上马,“我有许多话跟你说。”
阿苏拉则没有反对,两兄弟骑着马,疾驰到圣湖边,阿普领着阿苏拉则,钻进拂庐里。他一屁股坐在塘火前的毡毯上。
三年没见了,阿苏拉则脸上也有笑容,“阿普,你长大啦。”
阿普疑惑,“你怎么会来吐蕃?”
“我来找你,”不等阿普咧嘴笑,阿苏拉则直截了当地说:“阿普,把龙香拨还给我吧。”
阿普的表情凝住了,眼睛也在那瞬间变得戒备十足,“什么龙香拨?”他冷淡地反问。
“象牙染的红拨片,你从弥鹿川捡走了。”阿苏拉则很平静,不理会阿普的躲闪,“你拿着它,也没有什么用,还给我吧。”
阿普抓起酒囊,喝了一口冰冷的青稞酒,他固执地摇头。
“你恨我吗?”阿苏的视线定在他脸上。
阿普奇道:“你是我兄弟,我怎么会恨你?”
“我在弥鹿川放毒蛇咬你的,你差点死了。”阿苏拉则说,看到阿普的肩膀猛地绷紧了,他的声音更温和了,“我知道,你看见了,可你跟谁也没说。”
阿普猛地把脸转到一边,作出不耐烦的样子,阿苏继续说:“我和阿依莫在林子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你那时候还是个顽皮的孩子,我一时情急了……你该恨我,我为了一个外人,差点把自己的兄弟害死了。”阿苏垂眸,淡淡地一哂,“你走之后,阿依莫也不见了。她从小也跟阿姹一样,想去长安,有汉人的地方,她就往里闯。可惜她没有阿姹聪明,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这是菩萨对我的惩罚。”
阿普终于开口了,“不……”脸上是愤怒的。
“你恨我吧,别恨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阿苏拉则太懂他了,他把阿普的话堵了回去,“她的出身,原本尊贵,和阿姹一样的年纪,却过得跟阿姹没法比……这世道对她太不公平了。”阿苏拉则伸出了手,脸上是兄长不容抗拒的威严,“她母亲唯一的遗物,你也不愿意还给我吗?想想阿姹吧,我的兄弟。”
“不!”阿普笃慕脱口而出,他起身往后退,靴子碰到了金呷乌,阿普一脚踢开,“我已经把它扔到山崖底下了。”
阿苏拉则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你要让我揍你一顿,才肯说实话吗?”不等阿普握拳,阿苏拉则把金呷乌夺了过来,掀开盖,里头不是小佛像,是他的各式“宝贝”,有阿姹的青金石项圈,萨萨的顶针,跟各罗苏打猎得的一串狼牙。阿苏拉则把拨片翻了出来,大盈库的珍藏,几年过去了,依旧艳泽如初。
阿苏拉则把拨片握在掌心,转身就走。
阿普飞奔过去,将阿苏拉则拦住,“我不要你跟那个女人,跟汉人皇帝有牵扯!”阿普眼圈红了,他执拗地摇头,“你别走,我不恨你,你是我的兄弟……”
阿苏拉则也凝视着他,“我让你不要跟阿姹再有牵扯,你能做到吗?”
阿普一怔,立即摇头。
“那我们迟早还是会分散。”阿苏拉则忍不住,摸了阿普的脸,用拇指把他的眼泪擦去,“金子一样的心啊,可惜……”他推开阿普,离开了拂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