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拨雪寻春(十八)

“拉日神山即将崩塌,岭尕被白灾所吞噬。看吧,协察,你和我的誓言,到底哪个会成真!” 山谷里回荡着绒藏的吼声,辽远,空渺,但是奇异得震着人的耳朵。 那囊和蔡邦家的人心里颤了,毕竟也曾和绒藏一起勾肩搭背喝过酒。他们望着协察,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天神已证,那墓里的确是个奴隶野种,如果论协察屈尊在奴隶的棺椁前下跪,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假如不去,又显得他心虚了。 皇甫南也下了马,慢慢挤进人堆里。有人坐在毡毯上,袍边被她踩在了靴子底下,那人立即把她的足踝抓住了,喷着酒气打量她,“奴隶?”他挥着胳膊叫皇甫南滚开,女奴是没有资格靠近墓门的。 皇甫南望着那通往地宫的幽曲廊道,“我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会说汉话,一定要我在。” 什么公主?奴隶种的女儿。那人不耐烦地摆手,只顾着去听论协察说话。 论协察在踌躇。所有首领们的眼神,他都看清楚了。行刑的人把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了,只要往绒藏的胸膛里一刺,他的血就会渗进雪岭的大地。论些察抬了手,“好,我去祭拜,恶魔和罗刹鬼已被辛饶调伏,汝等无需畏惧。”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绒藏,“谋逆之人,等我出来再行刑,不要叫他的血提早凉了。” 他起身走进陵墓。 赞普的地宫,从廊道就堆满了彩塑泥牛马、绢制的甲胄兵刃、金银器皿,经堂里的长明灯照着穹窿顶,上头是绘的金翅大鹏和雍仲符。石壁很厚,外头的人声和马声都被隔绝了,灯影笼罩着论协察强健的身躯,走到了佛龛前,德吉背身跪在卡垫上,看那虔诚的姿态,是在默念《吉祥经》。 论协察呵呵地笑了,“德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李灵钧多少有点敷衍了,他从卡垫上起身, 把位置让给论协察,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论协察左右一看,“谁蒙冤了?恶鬼在哪里?”笑了一阵,他把香拈在手里,跪在卡垫上——除非当着各部族的面,论协察并不把所谓的“屈辱”放在心上,战场上流过血、又所向披靡的人,不信鬼神。他的脸转向身侧的德吉,“你……” 瞳孔倏的一缩,论协察后半句还没出…

“拉日神山即将崩塌,岭尕被白灾所吞噬。看吧,协察,你和我的誓言,到底哪个会成真!”

山谷里回荡着绒藏的吼声,辽远,空渺,但是奇异得震着人的耳朵。

那囊和蔡邦家的人心里颤了,毕竟也曾和绒藏一起勾肩搭背喝过酒。他们望着协察,有点看好戏的意思。天神已证,那墓里的确是个奴隶野种,如果论协察屈尊在奴隶的棺椁前下跪,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假如不去,又显得他心虚了。

皇甫南也下了马,慢慢挤进人堆里。有人坐在毡毯上,袍边被她踩在了靴子底下,那人立即把她的足踝抓住了,喷着酒气打量她,“奴隶?”他挥着胳膊叫皇甫南滚开,女奴是没有资格靠近墓门的。

皇甫南望着那通往地宫的幽曲廊道,“我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会说汉话,一定要我在。”

什么公主?奴隶种的女儿。那人不耐烦地摆手,只顾着去听论协察说话。

论协察在踌躇。所有首领们的眼神,他都看清楚了。行刑的人把削尖的木棍举起来了,只要往绒藏的胸膛里一刺,他的血就会渗进雪岭的大地。论些察抬了手,“好,我去祭拜,恶魔和罗刹鬼已被辛饶调伏,汝等无需畏惧。”他平静地看了一眼绒藏,“谋逆之人,等我出来再行刑,不要叫他的血提早凉了。”

他起身走进陵墓。

赞普的地宫,从廊道就堆满了彩塑泥牛马、绢制的甲胄兵刃、金银器皿,经堂里的长明灯照着穹窿顶,上头是绘的金翅大鹏和雍仲符。石壁很厚,外头的人声和马声都被隔绝了,灯影笼罩着论协察强健的身躯,走到了佛龛前,德吉背身跪在卡垫上,看那虔诚的姿态,是在默念《吉祥经》。

论协察呵呵地笑了,“德吉,你又在搞什么把戏?”

李灵钧多少有点敷衍了,他从卡垫上起身, 把位置让给论协察,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论协察左右一看,“谁蒙冤了?恶鬼在哪里?”笑了一阵,他把香拈在手里,跪在卡垫上——除非当着各部族的面,论协察并不把所谓的“屈辱”放在心上,战场上流过血、又所向披靡的人,不信鬼神。他的脸转向身侧的德吉,“你……”

瞳孔倏的一缩,论协察后半句还没出口,德吉猛虎似的扑了过来,双手去扼他的脖子。论协察反应很快,一拳挥出去,幕离佳被拽走了,是阿普笃慕的脸。“是你?”论协察怒喝一声,翻身把阿普笃慕甩开,腰间的金刀当啷落地,两人伸手就夺。

“别见血!”李灵钧急声提醒阿普笃慕。

沾了血,出去要露马脚,阿普笃慕手一滞,改抓论协察的袍领,两人再次摔在地上,背心挨了一肘,阿普笃慕气血翻腾,撑着胳膊艰难起身,见李灵钧和论协察滚在一起,他也挨了论协察几拳,锦袍扯烂了。一脚把李灵钧踢开,论协察踉跄着起身,成了被激怒的猛兽,抓住人就挥拳。两个自幼习武的年轻人,已经够矫健了,还不及他悍勇,阿普笃慕肩膀上被撕咬了一口,隔着氆氇,有湿意涌出来了,他眉头狠狠一皱,忍不住骂李灵钧道:“你没吃饱吗?”

李灵钧一个天潢贵胄,满头满脸的土,浑身上下无处不疼,险些要露出龇牙咧嘴的怪相。他警觉地盯着论协察,冷道:“你吃得不少,还有力气废话。”

死寂的石墓里,三个人恶狠狠地对峙着,呼吸声急促杂乱。

论协察晃了晃脑袋,清醒了,夺步往外走,“来人!”他嘴里含了血,声音嘶哑带咳。

阿普笃慕和李灵钧对视一眼,论协察逃出去,死的就是他们。顾不上埋怨彼此,二人不约而同飞扑上去,把论协察沉重的身躯按倒,阿普笃慕制住手脚,“别让他出声。”李灵钧扯过经幡,往论协察脖子上一缠,下死力便勒。论协察脸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死盯着上方的阿普,他那双握了三十多年刀的粗壮大手,铁一样钳在阿普的肩膀了。

经幡被挣断了,论协察含糊地低吼一声,跳起来,把阿普笃慕的脖子死死扼住了。

阿普笃慕动弹不得,顾不上了!手在身边一摸,匕首早没有了,他移动眼睛看向李灵钧,“刀……”

李灵钧握着匕首,退后一步,冷峻的双目观察着两个人,他的表情平静了,在衡量,在计划。

身上的论协察颤抖着,把牙关咬得咯咯响,阿普笃慕也红了眼睛,竭力去扳论协察铁钳似的手,胸口要炸开似的,眼前一阵浑噩,濒死之际,一股鲜血突然喷溅开,论协察那山似的身躯倒下了,阿普笃慕剧烈地喘着气,爬到一边。

双耳刀的刀柄还在皇甫南手上,热血像鲜红的鸡冠花,在她脸上、身上绽放了,又像珊瑚珠子,玲珑剔透地挂在辫梢、耳垂。

人是突然从背后闯过来的,李灵钧只看到一个青色的影子,情急之下,抓了个空,“是你?”他惊愕道,一把攥住胳膊,要把皇甫南从论协察身上拖起来。

没拖动,皇甫南好像吓傻了,瘫软了,手还握着刀柄不放。她刚才简直是跌跌撞撞地栽到了论协察身上,刀刃整个没入背心。

紧闭的眼睛睁开了,她甩了甩睫毛上的血珠子,想拔刀,手上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阿普笃慕把她推开,“我来。”他抓住刀柄,稍一使劲,双耳刀拔了出来,在论协察身上擦了擦,他把刀别在靴筒里。

涨红的脸恢复了平静,阿普笃慕没有跟李灵钧废话,他嗓子伤了,声音粗哑得难听,只简短道:“把他抬走。”

两人这会倒默契十足,一起上手,把论协察移到经堂背后的墓室,棺椁里是一具人皮——骨头早已火化了,皮子被熏香和宝石填满了,一股浓烈的怪味。“你俩地底下争去吧!”阿普笃慕杀羊似的,给论协察脖子上补了一刀,推进彩绘大棺。

回到经堂,皇甫南还站着发愣,穹窿顶和地上有斑斑的血迹。

管不了那么多了!阿普笃慕又扯过一副经幡,把皇甫南头上和脸上的血迹胡乱擦了一通,牵着手让她坐在角落的卡垫上。

皇甫南像个染缸里捞出来的人,脸色惨白得吓人,镇定地没有作声。阿普不放心,怕棺椁里的论协察突然活过来似的,“你怕吗?”他拍拍皇甫南的脸,冲她咧嘴笑,“他要是变成恶鬼,肯定先来找我……”

李灵钧从心事中回过神来,打断道:“一会外头可能乱起来,你先躲在里面,有机会就溜出去。”不着痕迹地把匕首收进袖袋,他把幕离佳往阿普笃慕面前踢了一脚。

阿普身上溅了血,稍微遮掩一下,应该能蒙混过去。李灵钧的眉骨上也撞青了一大块,弯腰去掸身上的灰时,他没忍住,背对着二人,露出一个痛楚的表情,然后稳住身形,抬脚往外走了。

外面的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吐蕃人嗜酒,不光是御寒,因为看多了杀戮、剥皮拆骨的酷刑,要用辛辣的青稞酒把脑子、眼睛都烧红了,胸口沸腾起来,才不会牙关打颤。

东阳郡王领着德吉卓玛从地宫里出来了。祭拜了一趟,两人好像亲近了点,袍袖和衣摆挨蹭着,肩并肩,像对赧然的小夫妻,不舍得分开毫厘。

之后一句话,有人错愕地摔了酒碗。

东阳郡王平静地说:“相臣在墓中被赞普的魂灵所诘问,已承认其罪过,自愿殉死了。”

“殉……死?”有人瞪了醉眼,有人跌坐在地,渐渐的,大家生了疑,吵成一团,要进地宫里去看个究竟。

绒藏痛快地大笑,“叛徒们!协察是第一个,看你们谁是第二个!赞普在等着你们呐!”

那囊氏道:“绒藏,你不要装神弄鬼!”他也有双利眼,将德吉卓玛一指,“此人身上有血。”他命令道:“你把脸露出来!”

阿普笃慕的肩膀不知不觉渗了血,把氆氇袍浸湿了一大片。

绒藏把埋在雪里的羊皮卷踢到那囊氏脸上,“瞎了你的眼!看看这授记,天神已证其罪,协察该死!”

山谷里乱起来了,那囊和蔡邦家的人拿起了矛和剑,埋伏在山壁后的北衙禁军和乌爨娃子们也冲了出来,闹嚷着,推搡着,没人顾得上墓里的赞普和协察到底谁是恶鬼,谁是冤魂,有人揭起了陈年私仇,有人盘算起了绿松石宝座,高高在上的贵族,在这一刻,都不过是卷起袖子蛮干的醉汉。

皇甫南摸着幽暗的廊道,悄没声地钻出了墓门,阳光把拉日山的雪顶照得金红如炙,她把染血的袍子裙子一股脑扔在了地宫里,冻得哆嗦。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冷澈的空气中翻滚着血腥味。还没从杀戮中缓过劲来,她的手脚有点不听使唤。

阿普走过来,用身形挡住皇甫南,眼睛还盯着人群,木呷在里头闹得凶,他怕落进吐蕃人眼里,给乌爨招恨。李灵钧也来了,他推了一把皇甫南,“快走。”

有两匹马,一前一后地赶过来了,是德吉和芒赞。猛地勒住马,芒赞已经听到了人们的叫喊,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吉,“你……”

“舅臣!”先前还甜言蜜语的德吉已然变了脸,她丢下芒赞,赶到石狮子前,一刀割断了麻绳,没庐家也是有人的,把绒藏紧紧围在其中。那囊和蔡邦红了眼,抢牛羊、抢奴隶,祖辈们都是杀过来的,血把山谷染红,把青稞的嫩芽浇灌,谁的刀子利,谁就能多得一片肥沃的牧场,一个美丽的女人。

“咔嚓”一声轻响,起先没谁留意,直到有人瞟到天边突然弥漫的白雾。

他们放下刀,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神山崩塌了——”

“天神的诅咒……”知道在白灾面前,人的双腿是跑不及的,绒藏反而不慌了,站在原地喜出望外地喃喃,“岭尕的守护神破除内讧与恶魔之法……”

阿普和李灵钧几乎同时朝皇甫南扑过去,没人抓住她,他们都被一股巨大的气流席卷到空中,像断翅的海鸟,跌落在雪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