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普骑着马,一口气跑回红宫。 德吉还没回来,阿普径直闯入她的寝殿。 火塘前的婢女不捻毛线了,开始揉羊皮。她们知道德吉要出嫁,赶着揉了一摞摞的新羊皮,之后还要晾晒,绷扯,用玛瑙、珊瑚、绿松石研磨的颜料描画上色,再裁成挂毯、卡垫和袍靴。乌爨的天气,沉重的毛货大抵是派不上用场的,但这是大蕃公主的体面和尊荣。 皇甫南盘腿坐在卡垫上,面前一个黑白棋盘,她在跟自己下“密芒”。吐蕃人崇敬白色的棋子,认为那代表着吉祥和光明,她不在乎,像个违逆天神的巫女,驱使着黑龙,把对面的白子吃了一大片。观战的吐蕃婢女急了,抢过白棋子,叽哩咕噜地念咒语,要“驱魔”。 “哗啦”一声,黑子溃散了,落雨似的砸在棋盘上。阿普把皇甫南从卡垫上拽了起来,拉着手来到经堂。 “你……干嘛呀?”皇甫南跺脚甩了下手,脸上有娇嗔。德吉的婢女们肯定又要背后嚼她舌根了,皇甫南把嘴撅起来,心里有点甜。 阿普没有笑,只皱眉审视着她。突然把她的氆氇袍领子扯歪了,手伸进去,又往她嘴巴上亲去——也不是亲吻,更像是搓磨,他狠狠地缠着她的舌头,然后毫不留情地在她舌尖上咬了一口。 皇甫南吃痛,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使劲一推,阿普险些被推个跟头,蹬蹬倒退了几步才站住。 窗外“啪啪”响,是吐蕃女奴在猛打羊皮。佛龛里的旃檀佛像也在凝神注目,妙严的唇瓣微微开启。皇甫南想到在阁楼下的肆无忌惮,她红着脸瞪他一眼,话出口了,却是软绵绵的妥协,“外面有人……” 阿普冷不丁地说:“你借李灵钧的名义,写信给剑川,说阿达要和汉人结盟围困吐蕃?” 皇甫南的神色倏的变了,她无措地咬着嘴唇,垂下了脸,隔了一会,默然地点头,脸颊上的红霞渐渐褪了。 阿普早有预料了,但见她坦然承认,他还是难以接受,“真的是你?不是李灵钧……” “是我,”皇甫南很快地说,“我想让论协察知道的。” “汉人要偷袭无忧城,是谁跟你说的?” 皇甫南没有吐露皇甫佶的名字,她执拗地说:“我在宫里听到的。” 阿…
阿普骑着马,一口气跑回红宫。
德吉还没回来,阿普径直闯入她的寝殿。
火塘前的婢女不捻毛线了,开始揉羊皮。她们知道德吉要出嫁,赶着揉了一摞摞的新羊皮,之后还要晾晒,绷扯,用玛瑙、珊瑚、绿松石研磨的颜料描画上色,再裁成挂毯、卡垫和袍靴。乌爨的天气,沉重的毛货大抵是派不上用场的,但这是大蕃公主的体面和尊荣。
皇甫南盘腿坐在卡垫上,面前一个黑白棋盘,她在跟自己下“密芒”。吐蕃人崇敬白色的棋子,认为那代表着吉祥和光明,她不在乎,像个违逆天神的巫女,驱使着黑龙,把对面的白子吃了一大片。观战的吐蕃婢女急了,抢过白棋子,叽哩咕噜地念咒语,要“驱魔”。
“哗啦”一声,黑子溃散了,落雨似的砸在棋盘上。阿普把皇甫南从卡垫上拽了起来,拉着手来到经堂。
“你……干嘛呀?”皇甫南跺脚甩了下手,脸上有娇嗔。德吉的婢女们肯定又要背后嚼她舌根了,皇甫南把嘴撅起来,心里有点甜。
阿普没有笑,只皱眉审视着她。突然把她的氆氇袍领子扯歪了,手伸进去,又往她嘴巴上亲去——也不是亲吻,更像是搓磨,他狠狠地缠着她的舌头,然后毫不留情地在她舌尖上咬了一口。
皇甫南吃痛,原本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使劲一推,阿普险些被推个跟头,蹬蹬倒退了几步才站住。
窗外“啪啪”响,是吐蕃女奴在猛打羊皮。佛龛里的旃檀佛像也在凝神注目,妙严的唇瓣微微开启。皇甫南想到在阁楼下的肆无忌惮,她红着脸瞪他一眼,话出口了,却是软绵绵的妥协,“外面有人……”
阿普冷不丁地说:“你借李灵钧的名义,写信给剑川,说阿达要和汉人结盟围困吐蕃?”
皇甫南的神色倏的变了,她无措地咬着嘴唇,垂下了脸,隔了一会,默然地点头,脸颊上的红霞渐渐褪了。
阿普早有预料了,但见她坦然承认,他还是难以接受,“真的是你?不是李灵钧……”
“是我,”皇甫南很快地说,“我想让论协察知道的。”
“汉人要偷袭无忧城,是谁跟你说的?”
皇甫南没有吐露皇甫佶的名字,她执拗地说:“我在宫里听到的。”
阿普根本不信,他逼问她,”宫里根本没人知道,是有人透露给你的!“
皇甫南冷淡地看他一眼,那副疏离戒备的样子,像在长安初遇,“我早说了,你别管我的事。”
阿普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刀割开了,心如刺锥,他呼吸也急了,“你们知道汉人要偷袭无忧城,阿达不想借爨兵给论协察,所以写了那封信,好让论协察治阿达的罪,逼得乌爨投靠韦康元,帮他攻打无忧城。蕃南陷落,论协察大军被拖在北庭,只好跟汉人求和,放李灵钧回长安了?”
皇甫南梗着脖子,没有作声。
阿普道:“阿姹,你为了帮汉人,愿意看着我死吗?”
皇甫南这才飞快地掠他一眼,辩解道:“论协察怎么会让你……”她不想说那个死字,突兀地顿住,“乌爨是汉地藩属,如果论协察还想跟汉人议和,就不会太为难乌爨。”说到这里,又带点不忿的味道,“再说,你还要和德吉结婚呢。”
“我在吐蕃见到你后,就再没想过要和德吉结婚。”阿普冷笑,“德吉也不想再嫁我了,她看上了李灵钧——如果吐蕃和汉人议和,李灵钧就要娶她了,现在你高兴了吗?”
皇甫南怒视了他一眼,把脸扭到一边,“不要你管!”德吉嫁给李灵钧这事,她想过,不惊讶,但是阿普那种嘲讽的语气,让她感到难堪。她绕过阿普,要离开经堂。
阿普忽然冷斥一声,“骗子。”
皇甫南脚步一滞。
“满嘴谎话的骗子,你还想跑吗?”阿普恨得咬牙,他沉着声,“我对你太好了。”他一把揪住胳膊,就把皇甫南拎了回来,像当初在拉康寺拎羊羔似的。但那时的羊羔是温顺柔弱的,不像现在的羊羔,被人戳破了心事,气急败坏地挣扎。阿普把她推倒在卡垫上,抽出了靴筒里的皮鞭。皇甫南想到了在圣泉他那半真半假的威胁——她不肯叫人,只把纤秀的眉毛蹙紧了,颤抖着,低声哀求:“阿普哥,不要。”
阿普沉着脸一言不发,拿鞭子往她手脚上捆。他赌气地想,把她拎上马,现在就闯出逻些,回乌爨去,可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一垂眸,瞟到皇甫南的手腕被磨破了皮,但阿普硬起了心肠,漠然地没有安慰她,只低头把皮鞭慢慢解开了,“你在宫里乖乖的,别乱跑。”到底没忍住,他在她躲闪的脸上摸了一把,声音低了,却不容置疑,“等我事情办好了,你得跟我走。”
皇甫南回到了塘火前。她已经没心思下密芒了,心烦意乱地收起黑白棋子,她往外头张望着,阿普跑得不见了。
画眉鸟叫了。湛蓝的天底下,雪山的顶白得耀眼。德吉对着铜镜,往嘴唇上抹胭脂。如论协察所盼望的,她突然变得安分了,在闺中含羞待嫁。铜镜旁铺着纸和笔,德吉在学写汉字,一个叫做吉吉布赤的新来的女奴,替德吉的头发抹了油,熏了香,然后编成一根乌黑粗大的独辫,用发簪挽在头顶。布赤是德吉特意找来的汉人婢女,刺绣活儿很好。
德吉看不上阿普笃慕,一门心思地要嫁给汉人了。
布赤人如其名,叽叽喳喳的。德吉叫她说汉话,这样红宫里别人听不懂。
布赤说:“相臣发了很大的脾气。飞鸟使回来了,说因为相臣封施浪家做大将军,赞普钟变卦了,带着五千爨兵,跟着汉人,把无忧城、老翁城,七八个城池,几百个堡寨,都给攻破了,岭尕往南,全是死人!那囊和蔡邦的副相们闹事,说相臣中汉人的计了,把大军都调到了回鹘,只好任汉人和爨人把南边的地盘和牛羊都夺去了。”
德吉想要议和,但被外敌攻破城池,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她拧起了俏丽的眉毛,“怪不得薛厚退兵那么快……无忧城没有守兵吗?怎么才几天,就叫汉人攻破了?”
“有爨兵带路嘛……”布赤讪讪的,因为她汉人后裔的身份。遥远蕃南的一场战事,她亲眼看见了似的,讲得绘声绘色,“说是被偷袭的前夜,飞鸟使到了城下,举着金箭,挂着银鹘,说是奉相臣的命令去调兵。明明穿着咱们的铠甲,还有告身,可一见面,就把守将给杀了,放了剑川兵进城。后来,他们说,那也是汉人假扮的。”
“好狡猾的汉人……”德吉轻轻舒口气,把不忿都按捺住了,她起身说:“我要去拉康寺。”
拉康寺里,关的是汉人。布赤小心地提醒她,“相臣说,不让你老去看汉人。”
德吉冷笑,“让他想想怎么退敌吧!大蕃要亡在他手上了!”
走到了廊下,德吉看见从经堂出来的皇甫南。
德吉是在努力地学习汉人,可一见到皇甫南,她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和汉人女人的不同。皇甫南的脸颊到耳朵都白得剔透,眼睛咕噜转着,像狡猾的狐狸,把乌爨人和汉人的心都勾跑了。德吉对她产生了一丝不满。在刺目的阳光下,德吉把幕离佳戴起来了,遮住了褐红色的赭面——越到喜事临近,那种褐红就越浓重。
德吉轻哼一声,告诫皇甫南:“别老偷听我说话。”
皇甫南做出茫然的样子,用吐蕃话道:“哦呀。”
有段时间没看到阿普笃慕了,她的脸上却若无其事。德吉乜她,“阿普笃慕叫相臣关起来了,在雪城的碉房,”她故意用汉话慢吞吞地说,“相臣说,要剥了他的皮呢。”
果然,汉人女人不装了,她抬起雪白的脸,不安地看了德吉一眼。
经堂里成天有婢女在嗡嗡地念《吉祥经》,大约她们有兄弟在蕃南,给汉人俘虏了。
皇甫南在涅热底下辗转反侧,木楼梯“吱呀”地响,她抓着涅热坐起身,看见有人端着酥油灯走近了,是布赤。
这也是个藏不住话的婢子,皇甫南想起了绿岫——也或许是德吉派她来试探她,阿普不在红宫,她心里早晚都有根弦绷着。皇甫南一声不吭地躺回去,被布赤摇醒时,她做出睡眼朦胧的样子。
布赤克制不住兴奋。她本是低贱的庸户,被选进红宫做了德吉的婢女,简直是天降的喜事,何况她是个汉人。布赤知道皇甫南也是汉人,她对皇甫南有忌惮,总怕她抢了自己的差事,又忍不住往她身边凑。
“公主今天去见相臣,相臣答应她嫁给汉人了!”布赤把这个惊天的秘密告诉皇甫南。
皇甫南怔了一会,心里平静下来,“汉人也愿意吗?”
“高兴得不得了!”布赤觉得这话问得奇怪,迎娶大蕃的公主,天下哪个男人不愿意?在拉康寺偷看过东阳郡王,布赤真心觉得,这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亲事,她用一种炫耀又同情的语气,“公主说了,会带我去长安。我想,她不会带你吧,虽然你也是汉人。公主说,你的眼睛像狐狸,会勾引男人。”
皇甫南气闷地一头倒在褥垫上,任布赤在背后嘀嘀咕咕。脚上的银镯硌着她,双耳刀在卡垫底下压着,皇甫南安静地转过身来,打断布赤,“公主也去雪城看乌爨人了吗?”
布赤狐疑地闭上了嘴,“公主说,不让我跟你乱说话。”她突然变得吝啬起来,把酥油灯吹灭,倒在了褥垫上。
经筒被拨得徐徐响,檐下有铜铃的声音,布赤的呼吸在梦里呓语了,皇甫南竖起耳朵,屏息地听,她却只呢喃了一声“阿娘”,就没声了,皇甫南有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