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拨雪寻春(九)

翁公孺徐徐研着墨,望着矮几上平整的纸页思量。 “论协察对回鹘用兵,是要破陇右和回鹘联军,要启奏陛下,还要给鄂国公提个醒才行。” 李灵钧又想深了一层,“也或许是声东击西,意在乌海驻军。” 翁公孺点头道:“还要征调爨兵,这场仗来势汹汹,鄂国公那边自然会有防备。” 李灵钧提着笔,半晌踌躇,他不是那种文思滞涩的人,但这会满肚子乱窜的火气,压制不住厌烦,他“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溅了满纸淋漓的墨汁,“各罗苏这种首鼠两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论协察还要可恶!” 朝秦暮楚这个词,让翁公孺觉得有种指桑骂槐的滑稽。两人背后的毡帐里,皇甫南在火塘边照看着茶炉,听到这话,铜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着白兰似的柔荑,夹起茶饼翻了个面,轻浮的香气溢出来。翁公孺贪馋地抽了抽鼻子,意识到自己碍眼了,他忙把笔接过去,“我来。” 写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迹吹干,李灵钧道:“和奏表一起呈给陛下。”不须他多嘱咐,这种事情翁公孺办得最是妥帖,将一摞信纸卷起塞进袖子,掀开毡帘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开了,毡帐里两个人也没有急着互诉衷情。李灵钧竭力静下心来,坐在矮几前,提笔写信给蜀王——这种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汤悄然放在手旁,没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顾渚紫笋。李灵钧肩背端得笔直,眸光凝注在笔尖上,脸上显出几分漠然。 弦子被拨动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筝,这弦声沉郁,透亮,能击碎流雪,响遏暮云。皇甫南自从冒名做了龟兹乐师,技艺也精进了,手头更疾,腕头更软,萧瑟时,如秋雁徘徊,缠绵处,如春燕呢喃。李灵钧不想听,但箜篌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闹的他又心烦起来。 在长安时,皇甫南是有几分矜持的,不肯轻易以声色娱人。 彼时繁华,更显得此刻两个人的孤寂。 给蜀王的信写毕,李灵钧钤上印。那一方沉甸甸的铜钮龟背方印,李灵钧拿在手上反复看了一会,收进贴身的革袋。碰一碰瓷瓯,已经凉透了,他抓起瓯子,把茶汤里往帐外一倾,走回来时,皇甫南的手…

翁公孺徐徐研着墨,望着矮几上平整的纸页思量。

“论协察对回鹘用兵,是要破陇右和回鹘联军,要启奏陛下,还要给鄂国公提个醒才行。”

李灵钧又想深了一层,“也或许是声东击西,意在乌海驻军。”

翁公孺点头道:“还要征调爨兵,这场仗来势汹汹,鄂国公那边自然会有防备。”

李灵钧提着笔,半晌踌躇,他不是那种文思滞涩的人,但这会满肚子乱窜的火气,压制不住厌烦,他“啪”一声把笔拍在案上,溅了满纸淋漓的墨汁,“各罗苏这种首鼠两端、朝秦暮楚的小人,比论协察还要可恶!”

朝秦暮楚这个词,让翁公孺觉得有种指桑骂槐的滑稽。两人背后的毡帐里,皇甫南在火塘边照看着茶炉,听到这话,铜火箸在空中一停,又舒展着白兰似的柔荑,夹起茶饼翻了个面,轻浮的香气溢出来。翁公孺贪馋地抽了抽鼻子,意识到自己碍眼了,他忙把笔接过去,“我来。”

写完了信,翁公孺把墨迹吹干,李灵钧道:“和奏表一起呈给陛下。”不须他多嘱咐,这种事情翁公孺办得最是妥帖,将一摞信纸卷起塞进袖子,掀开毡帘出去了。

翁公孺是躲开了,毡帐里两个人也没有急着互诉衷情。李灵钧竭力静下心来,坐在矮几前,提笔写信给蜀王——这种事,他是不肯假手他人的。煎好的茶汤悄然放在手旁,没有加酥油,是真正清亮澄澈的顾渚紫笋。李灵钧肩背端得笔直,眸光凝注在笔尖上,脸上显出几分漠然。

弦子被拨动了。不是琵琶,也不是秦筝,这弦声沉郁,透亮,能击碎流雪,响遏暮云。皇甫南自从冒名做了龟兹乐师,技艺也精进了,手头更疾,腕头更软,萧瑟时,如秋雁徘徊,缠绵处,如春燕呢喃。李灵钧不想听,但箜篌的声音直往耳朵里钻,闹的他又心烦起来。

在长安时,皇甫南是有几分矜持的,不肯轻易以声色娱人。

彼时繁华,更显得此刻两个人的孤寂。

给蜀王的信写毕,李灵钧钤上印。那一方沉甸甸的铜钮龟背方印,李灵钧拿在手上反复看了一会,收进贴身的革袋。碰一碰瓷瓯,已经凉透了,他抓起瓯子,把茶汤里往帐外一倾,走回来时,皇甫南的手指正按住犹自颤抖的弦,对他笑得娇丽,“巧声一日一回变,可得天子一日一回见?”

李灵钧冷淡得近乎敷衍,“手不疼?”他把脸转到一旁,“别弹了,不好听。”

“弹也不行,不弹也不行。”皇甫南轻叹口气,“一个乐师,被撵来撵去,帐子里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别人该怀疑了。”睫毛下的眸子悄然观察着李灵钧的表情,“还是,你怕被吐蕃公主听到,说你这个人纵情声色,难托终身?”

这可真成了反咬一口。“说到公主,有件怪事,”李灵钧波澜不惊地挑起了这个话题,“原来那个婢女德吉,才是真正的公主。”狭长的眼尾将她一瞟,“你在拂庐里许多天,没看出来不对吗?”

皇甫南把手指浸在雪水里,又含在口中想了一会,很自然地说:“你是说阿普笃慕吗?”

她干脆地承认了,反倒让李灵钧一愣。他眼里立即露出少年时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你跟他很熟?”想到自长安到逻些,皇甫南都绝口不提,李灵钧更觉得屈辱,“你瞒着我?”

“他是我的表兄啊。”皇甫南无奈,“再说,他也是一片好心。”

“他有什么好心?”

皇甫南脸上微微泛了红,赌气似的嗔了一句:“他怕我被男人占了便宜,非要我老实呆在拂庐里,我也不好说什么。”

“果真这样吗?”李灵钧勉强地一笑。被皇甫南诘责,一时也无话可说。一瓯冷茶下肚,他缓和了脸色,“原来吐蕃要和乌爨联姻,怪不得德吉对他言听计从。”

“吐蕃要和乌爨联姻?”皇甫南眼神好似恍惚了一下,“没听说过这消息……”

“他不是你表兄吗?怎么你也不知道?”李灵钧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收起纸笔,“消息还没有放出来,但私下的誓约一定是有的。”他起身走到皇甫南面前,见皇甫南还在望着融化的雪水出神,李灵钧把她冰冷的手指拾起来,在嘴唇上碰了碰,乍然遇到温热,手指瑟缩了一下。

李灵钧把皇甫南揽在怀里,闻着她的发鬓里的气息,“我在崇济寺说的话,是真心的。我知道你信,不然你不会来逻些。”这话里有懊恼,懊恼她的执拗,也有笃定,笃定他能一眼把她的心思看穿。李灵钧把她的手指攥得生疼,“我扔下长安的一切,才来的逻些,你也是。我帮你,你也要帮我。谁都不能半途而废。”

皇甫南看进他的眼睛里,“你想娶吐蕃公主吗?”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

什么时候是万不得已?皇甫南没有追问。她那善于煽动人心绪的睫毛垂了下来,靠在李灵钧身上,静了一会,皇甫南说:“陛下不是一直想要延揽沙门高僧吗?”

李灵钧稍一寻思,就懂了,“你是说,莲花生大师?”

“论协察不会轻易让沙门进逻些的,”皇甫南轻声细语,“蜀王殿下想要一个在御前说得上话的人,莲师座下的弟子,一定会被奉为上宾。”

毡帐外响起咳嗽声,两人分开的瞬间,翁公孺已经等不及地闯了进来。“赞普已经回到逻些,”他对李灵钧微笑,“要在红宫召见汉使。”

李灵钧精神一振,和皇甫南对视一眼,立即到挂毯后,去换冕冠。翁公孺早已换上了整齐的青袍,在毡帐里负手等着。他这个年纪的人,见惯了男女情事,对刚才撞见的那一幕,根本不放在心上,见皇甫南站着不动,翁公孺将地上的箜篌一指,笑道:“乐师,赞普面前演奏陛下所赐的龟兹乐,怎么能少了你?”

皇甫南如梦初醒,抱起箜篌,走出毡帐,混进了欢声笑语的乐舞伎中。

赞普设宴在红宫的金顶宝殿,四壁和鎏金铜柱上都新绘了吉祥天母、诸神坛城,还有一尊紫檀木的莲师等身相——以昭示赞普对教宗之争的态度。赞普与没庐氏果然并不相像。这是一个靠没庐氏擅权,而得以坐上绿松石宝座的苏毗奴隶,想到民间的流言,来客们的目光就不禁往赞普脸上窥视。赞普对此深感厌烦,一抬手,叫龟兹乐师们也退下了,他倾身问论协察,“怎么不见舅臣?”

舅臣正是没庐氏的兄弟尚绒藏,赞普坚持道:“和汉使议定盟约的事宜,要交给舅臣。”

论协察没有极力地反对,他将话题一转,“赞普要施行佛法,摒弃苯波教众,十二贤者不服,请求与莲师当众辩论经义,输了的一方要自愿远离蕃土。”

“好。”赞普不得已答应了,对于论协察的威逼他有些不安,“请舅臣速速回逻些。”

在离开红宫的路上,皇甫南看到拉康寺后,一群黑色的秃鹫在桑烟中盘旋,那是出身庸户的死者在天葬。桂户的人则可以享有火葬的殊荣,用樟脑和香料擦拭过身体后,投入酥油点燃的熊熊烈火中。在赞普回红宫的这一天见到秃鹫,似乎并不是一种吉兆,人们加快了步伐,经过圣湖时,骑马的人停下来,给马饮水。

皇甫南扭头,看见了阿普笃慕。他骑着马,在不远处跟着,乐舞伎的队伍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毫不退让地盯着她。

在一群背乐器的人中,他背着弓箭,凶悍得太显眼了。

皇甫南只能磨蹭了一会,等龟兹人都离开了,阿普跳下马,大步走到她面前,“你为什么走了?”他质问她,好像一拳能把皇甫南揍进湖里。

皇甫南忌惮地看向湖畔一周,太阳快落山了,雪地成了橙红色,山壁上挂着一长溜尖利的冰锥,像林立的刀剑,晶莹中闪着光晕。“我不走,让汉人跟你打起来吗?”她睨他一眼,抱着箜篌转身,“你说的,让我别害你。”

阿普牵马跟上她,他急了,“你说要跟我回乌爨的,你忘了达惹姑姑吗?”

阿普每回提到达惹,就吞吞吐吐,皇甫南早就狐疑了,她蹙眉看着阿普,“我阿娘真在乌爨吗?她知道我在逻些,为什么没有口信给我?”

阿普犹豫着,“她不知道你在逻些……”

“那是你瞒着她?”

阿普烦恼地说:“达惹姑姑嫁到了施浪家,她现在根本就不肯跟阿达说话!”

皇甫南怔住,“那她也把我忘了?”

“没有,”阿普立即道,“你回乌爨,见到她,就知道了。”

皇甫南默默低头走着,半晌,才半信半疑道:“那你还在逻些磨蹭什么?”

“我……”阿普没法说,他还欠着德吉。他又追上去看皇甫南的脸,“你跟木呷回去吧,德吉不会为难你的,她答应我了。”

皇甫南好像琢磨着什么,她转眼看着阿普,“德吉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我帮了她……”

“德吉叫什么名字?”

阿普疑惑道:“就叫德吉啊。”

“撒谎!”皇甫南听过德吉和芒赞在毡帐背后的悄悄话,“她叫卓玛。”

“德吉卓玛,”阿普忙道,“熟悉的人叫她卓玛,我跟她不熟……”

皇甫南眼里迅速涌上泪光,又硬生生憋回去了,她恼怒地瞪他一眼,又斥了句“撒谎”,“你在碧鸡山寺叫的不是捉马,是卓玛!”她的脸烧得通红,猛地伸手推了一把阿普,还扬了一把雪在阿普身上,“你做梦都在叫德吉的名字。”

阿普张口结舌。

皇甫南鄙夷地看他一眼,扭头就走。

那一眼让阿普的心都绞着劲的疼起来。他呆了一瞬,跳起来抓住皇甫南的胳膊,“我故意的!”阿普也吼起来,怒视着皇甫南,胸口起伏个不定,“我找了你三年,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在哪!我以为你被吐蕃人掳走了,或是从山崖摔下去死了。两年前汉人皇帝叫我进京,阿达害怕乌爨挡不住汉军,叫我去跟德吉求婚,我没有反对……”他声音先是低了,立即又坚定地说:“我跟德吉说好了,之前的誓约都不算数。德吉不在乎,她心里的人是芒赞。”

皇甫南微笑,为男人这拙劣的谎言,“你碰过德吉吗?”她突然问。

“没有。”阿普眼神飘忽了一下,看见皇甫南的脸色,又忙改口,“拉过手……”

“骗子!”

阿普心一横,脱口而出,“摸过她的胸口,隔着衣服,没有伸进去!”他的脸色严肃了,举起一只手,“我发誓!”

皇甫南嗤笑了一声。

阿普的脸红了,半是羞愧,半是气愤。皇甫南那种不屑的表情最让他难以忍受,他不禁冷冷地说道:“你跟李灵钧也亲过,我看见的,”他红着眼睛控诉,“嘴对嘴!”

皇甫南想要回嘴,嘲笑他几句,痛斥他几句,最后只是咬住了嘴巴,冷哼一声,高傲地扬起脸,“你管不着。”

阿普连马也不要了,不依不饶地拽着皇甫南的胳膊,两人一路吵闹到靠近汉人的毡帐,“他碰过你?摸过你的手,脸,还摸过哪?有没有……”皇甫南不胜其烦地甩掉他的手,一个“你”字还没出口,夜风卷着雪粒,一队人马疾驰而至,马蹄险些踏到皇甫南身上,阿普拖着皇甫南躲开,踉跄着栽倒在雪地里,她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把阿普压得一声闷哼。

两人叠在一起,胳膊肘撑着雪地,坐起身茫然望去。人声嚷嚷起来,赞普刚回到红宫的当天,被人刺杀在拉康寺。

作者的话

庸:农户 桂:军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