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拨雪寻春(一)

“逻些这座城,是被终年不化的雪山包围起来的。那些山,有人说是天神为了囚禁恶魔,用银子打的牢笼和栅栏,也有人说,是格萨尔王的化身,向西奔腾的雄狮——白衣爨人尚虎,黑头蕃人却崇拜狮子,都是凶残好勇的种族。这时节,你看那群山之间,三座圣湖,湛蓝静谧,像睁开的眼眸,一条吉曲大河,清凌浩荡,像涌动的血液,赞普所住的红宫,就是大蕃的心脏。红宫背后的雪岭,又像被天神戴了金顶,闪耀着夺目的七彩光斑。龙胆、麝香、雪莲,就长在青灰的石缝里——真是一座如意宝山。” 李灵钧听得入迷,“咱们快点赶路,入秋时能到逻些吗?” 翁公孺推开厢板,鸿胪卿的龙虎旌旗,豹尾麾枪,在最前头开道,后头则是逶迤的驼队和商团。还在长安的黄土道上,刚出皇城,斜晖照着碧鸡山,岚气蒸腾。 微风把“叮、叮”的脆声送来,是旌旗上晃动的铜铃。 “走官道,快不了。”翁公孺摇头,“这个季节常雪崩,每年自汉地到西番,被埋在雪下的行商和骆驼数都数不清。” 李灵钧不以为意,他关心的是吐蕃境内的形势,“赞普真的出身于百姓家吗?” “据说上一任赞普离世时才二十余岁,膝下无子,大相召见群臣,要议立赞普的兄弟,是娘家最显赫的一位赞蒙,突然掀开身下的褥子,里头裹着一个男婴。赞蒙声称那是她刚刚产下的赞普的遗腹子,但这个男婴的头发覆额,眼睛也早已睁开,人们都传说,那是她从一个苏毗奴隶手里买来的孩子。” 李灵钧觉得荒谬,“所以,赞普和大相不睦?是大相反对议和?” “大相手头是有兵权的。吐蕃二十万大军,分五如、六十一东岱,一半的东岱都是大相家族的势力。” 李灵钧嘴角一弯:“如此显赫,鄂国公也自愧弗如吧?” 翁公孺也很应景地笑道:“我朝圣主陛下,当然不像番主那样懦弱。” 有侍卫在厢板上敲了敲,说:“有人在道旁等着,要和翁先生说两句话。” “我?”翁公孺纳闷,探出半个身子一望,忙双手合上厢板,坐回车里,一言不发。 李灵钧看他的表情不对,“是从城里追来送行的朋友吗…

“逻些这座城,是被终年不化的雪山包围起来的。那些山,有人说是天神为了囚禁恶魔,用银子打的牢笼和栅栏,也有人说,是格萨尔王的化身,向西奔腾的雄狮——白衣爨人尚虎,黑头蕃人却崇拜狮子,都是凶残好勇的种族。这时节,你看那群山之间,三座圣湖,湛蓝静谧,像睁开的眼眸,一条吉曲大河,清凌浩荡,像涌动的血液,赞普所住的红宫,就是大蕃的心脏。红宫背后的雪岭,又像被天神戴了金顶,闪耀着夺目的七彩光斑。龙胆、麝香、雪莲,就长在青灰的石缝里——真是一座如意宝山。”

李灵钧听得入迷,“咱们快点赶路,入秋时能到逻些吗?”

翁公孺推开厢板,鸿胪卿的龙虎旌旗,豹尾麾枪,在最前头开道,后头则是逶迤的驼队和商团。还在长安的黄土道上,刚出皇城,斜晖照着碧鸡山,岚气蒸腾。

微风把“叮、叮”的脆声送来,是旌旗上晃动的铜铃。

“走官道,快不了。”翁公孺摇头,“这个季节常雪崩,每年自汉地到西番,被埋在雪下的行商和骆驼数都数不清。”

李灵钧不以为意,他关心的是吐蕃境内的形势,“赞普真的出身于百姓家吗?”

“据说上一任赞普离世时才二十余岁,膝下无子,大相召见群臣,要议立赞普的兄弟,是娘家最显赫的一位赞蒙,突然掀开身下的褥子,里头裹着一个男婴。赞蒙声称那是她刚刚产下的赞普的遗腹子,但这个男婴的头发覆额,眼睛也早已睁开,人们都传说,那是她从一个苏毗奴隶手里买来的孩子。”

李灵钧觉得荒谬,“所以,赞普和大相不睦?是大相反对议和?”

“大相手头是有兵权的。吐蕃二十万大军,分五如、六十一东岱,一半的东岱都是大相家族的势力。”

李灵钧嘴角一弯:“如此显赫,鄂国公也自愧弗如吧?”

翁公孺也很应景地笑道:“我朝圣主陛下,当然不像番主那样懦弱。”

有侍卫在厢板上敲了敲,说:“有人在道旁等着,要和翁先生说两句话。”

“我?”翁公孺纳闷,探出半个身子一望,忙双手合上厢板,坐回车里,一言不发。

李灵钧看他的表情不对,“是从城里追来送行的朋友吗?”

翁公孺默默摇头。

李灵钧少年人心性,嘲笑道:“难道你在京都,欠了不该欠的钱或人情?”

侍卫迟疑的声音又在外头响起来,“翁先生,那人说,如果你从中作梗,他就掉头去陇右。”

“不可!”翁公孺不禁惊呼一声,如果被薛厚得知他随李灵钧到了西番,这颗脑袋焉能久留?心里挣扎了一瞬,他转过脸,对李灵钧无奈地笑道:“郎君,咱们以前讲的话,你还记在心里吗?”

“什么话?”

“就是那……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话。”

李灵钧垂眸,“翁先生,我记得。”

“郎君没有随便许诺她什么吧?”

李灵钧疑惑之后,随即醒悟,“是她?”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推开翁公孺,正要去掀厢板,翁公孺死死把他的手腕攥住了。

“陛下忌惮鄂国公,郎君知道吗?鄂国公私心作祟,不愿襄助蜀王殿下,郎君也知道吗?皇甫娘子和皇甫佶来往过密,皇甫佶又是鄂国公的心腹,郎君更是比谁都清楚。”翁公孺冷笑,“这样一个来意不明,心怀叵测的人,留她在身边,你以后可不要后悔。”

李灵钧皱眉听完,“翁先生,你在鄂国公帐下十年,我尚且没有猜忌过。”这话听得翁公孺心头悚然,不觉手也松了。李灵钧脸上露出自信骄傲的笑容,“就算她别有所图,难道我会给不起?”

翁公孺尖刻地问道:“要是陛下命你迎娶西番公主呢?”

“长安距离逻些万里之遥,陛下管不到我。”李灵钧不耐烦地说完,猛地从车里掀开厢板,见余晖依依的道边,皇甫南戴着浑脱帽,换上了半臂、翻领袍,赫然是个英挺洒脱的男人,正挽着马缰对他微笑。

“皇甫郎君,请吧。”翁公孺似笑非笑道,撩袍下车,找了匹马,翻身骑上。

一群侍卫撤回麾枪,皇甫南走到队伍中,李灵钧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十指相握,把她拽进了车里。

皇甫南摘下浑脱帽,在道边等得久了,额头沾着汗珠,零散的发丝也黏在脖子里。水囊递到了面前,是李灵钧的,她没有怎么扭捏,接过来喝了两口冰凉的泉水,润了润嗓子,她掀开竹帘,回头去看碧鸡山。长安道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李灵钧还保留着几分矜持,只目不转睛地望着皇甫南,笑道:“皇甫家这会一定乱套了。”

“皇甫家有很多女儿,不会乱。”皇甫南很清楚,以宰相和夫人的城府,这事最多在心里引起一丝微澜。面对碧鸡山那空寂的庑房,惶恐的大约也只有绿岫和红芍。

“六郎会猜到吧?”李灵钧留意着她的神色。

皇甫南望着车外黄烟漫卷,睫毛扇动着,脸上没有留恋,“阿兄经泾川回鄯州去了。”眼前出现在大云寺独自徘徊的身影,皇甫南低头把水囊塞住。

车里狭窄,两人肩碰着肩,脸对着脸,水苍玉佩的璎珞,也不时和皇甫南腰间的砺石针筒缠在一起,李灵钧见她革带上还挂着一柄双耳鱼肚匕首,铜环尾柄上缠着银丝,兽皮刀鞘上錾刻着密致的花纹,不华丽,有点朴拙的味道,他说:“这把刀没见过。”

皇甫南道:“防身用的。”

李灵钧笑道:“我们在一起,还需要它吗?” 退下刀鞘,在指腹上轻轻一抵,殷红的血珠滚了出来,他诧异极了,“这么锋利?”

皇甫南把匕首夺回来,从里衣割了一道干净的绢布,缠在李灵钧的手上。

李灵钧默不作声,望着她娟秀的眉毛,微垂的长睫,还有被余晖晒过,微染桃色的脸颊。皇甫南待要合上刀鞘,李灵钧没有撒开,反而握住她灵巧纤长的手指,说:“你还记得咱们在益州刚认识的时候吗?”

皇甫南作出疑惑的样子:“不记得了。”

“我一直记得。”出了皇城,道路颠簸,李灵钧的胸膛不时朝她倾去,嘴巴一动,险些贴到皇甫南的耳垂上,“你那时候总跟在皇甫佶身后,连回京的途中,嘴里也都是他,却从不肯看我一眼,我很讨厌你。”

皇甫南不满道:“你这个人好霸道,天下人不认识你的多了,难道你每个都讨厌?”

“我不管天下别的人……”话音未落,车子又是一颠,皇甫南和李灵钧的下颌狠狠撞在一起,皇甫南不禁“哎哟”一声,两个人都忍俊不禁,李灵钧此刻觉得前所未有的得意和畅快,伸臂把皇甫南紧紧搂在怀里,克制着冲动,轻轻吻在她的脸颊上。

皇甫南没有躲闪,也双手揽住他的脖子,仰脸笑道:“我现在看你了,你不用再生气了吧?”

李灵钧蛮横地说:“除了我,谁都不能看,这样才行。”

皇甫南眼睛一转,狡黠地说:“想要从我这要得更多,就得先给更多才行。”

李灵钧皱眉,“你不相信我在崇济寺发的誓言?”

皇甫南微笑道:“相信,不过……情势比人强。”

这话李灵钧没法反驳,更不愿和她争辩,他无奈道:“你非要这么扫兴吗?”

皇甫南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漫不经心道:“没什么,这个世上,谁也不能靠誓言活着。就连你贵为皇孙,不也得去争,得去抢吗?”推开李灵钧,她将匕首的刀鞘合上,藏在袖子里,将竹帘卷了起来,绚烂的流霞倾泻在她的脸颊上,真是眸如灿珠,唇似滴血,她肆意地笑起来,“反正我在京都也待够了。如果你让我不高兴,兴许我一转身,就回姚州了。”

姚州早已没有段家了,李灵钧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厚重的冕服和玉冠都放在一旁,他只穿着洁净的中单纱衣,端坐在车里,微笑道:“谁能想到,当初我们一起回京,现在又一起离京?你不信我们这辈子都是同路人?我信。”

把竹帘又放下来,马蹄和人声都挡在了外头,李灵钧重新把皇甫南拥在怀里,在她耳畔低声道:“如果我真的身陷逻些,你可以拿着陛下的敕书,去找皇甫佶。薛厚不敢推诿,如果他不派援军,就说明此人有谋逆之心。”

皇甫南沉吟不语,两人依偎着坐在暮色中,这时车子骤然停下,彼此都如梦初醒,翁公孺用鞭柄在车壁上敲了敲,咳嗽说:“郎君,到驿站了。”

李灵钧叫来一名北衙的禁卫:“西番人走到哪里了?”

“他们脚程快,已经出长安了。”

皇甫南也在侧耳倾听,她这一路过来,没有留意到西番人的踪影,“不和芒赞他们一起进逻些吗?”

“汉番士兵混在一起走,容易起事端。”李灵钧也瞟了一眼外头乱哄哄正下马的兵士,那里头多是鸿胪卿的随扈,他握了一下皇甫南的手,和她分开下车,“但也不会离得太远,出了汉地,番兵可能会伏击,陛下对那个芒赞有点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