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弹阮咸吗?”崔婕妤问。 皇甫南摇头。 隔墙的登歌乐还没歇,喤喤锵锵地震着人的耳朵。水泽禅寺的庭院里泼了净水,扎了彩绢,预备皇帝来休憩和礼佛,僧人也都去了大雄宝殿侯驾。 这里是一座僻静的禅院,两侧廊庑掩映着花木,门扉上有乌木匾额,錾刻着圆融雄健的“披香”两个字,看那字迹,像是皇帝御笔题的。 皇甫南折身回来,绫裙摆无声地拂过浅绿釉莲纹地砖,她的视线正撞上堂里的佛龛。这里供的也是银背光金阿搓耶立像,尺寸比皇帝赐给乌爨的要稍大一些,呈女相,戴花冠,袒身,纤细袅娜的腰身上缠绕着璎珞和花结。 这样一处古朴秀雅的禅院,不应该被人冷落。 “以前韦妃在这里清修过,她死了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崔婕妤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掀起帷幄,随意四处看着。 韦妃的名字,皇甫南没听说过,应该是皇帝讳莫如深的一个人,却被她这样轻慢的挂在嘴上。 她口无遮拦,皇甫南不接话,但听得很留神。 “没人来,你放心吧!”崔婕妤也觉得这里比芙蓉苑自在,她轻轻透口气,扯下抹额往旁边一扔,坐在榻边,鞋尖在地上点了点,有种俏皮小孩子的情态。她妩媚的双眼又看向了皇甫南,笑吟吟地,继续自说自话:“那一年,这世上还没有你呢。” 皇甫南意识到了,她说的还是韦妃。圣武朝末,西番人入据京都,那也是个酷暑的夏日,西番人不堪暑热,不到半个月就引兵退回了关外。皇帝自益州回銮后,将年号正式改为了昭德。 她是昭德二年出生。刚生下来,各罗苏就找到了姚州,跟达惹“乞骨”。 “人就埋在西岭,连个像样的墓碑也没有。”皇甫南不意听到这句,心弦不觉绷紧了。崔婕妤却疏忽了,没有留意皇甫南的表情。她的笑容淡了点,似是怜悯,“谁让她得罪了太子呢?不死也得死了。” “太子?”皇甫南轻声重复着,盯住了崔婕妤。 “废太子,”透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给皇甫南,崔婕妤有点自得,一双眼眸像猫儿,异常的亮,轻声细语中,她冷诮地笑起来,“所以,就病死了。” 皇甫南克制着冲动,没有极力…
“会弹阮咸吗?”崔婕妤问。
皇甫南摇头。
隔墙的登歌乐还没歇,喤喤锵锵地震着人的耳朵。水泽禅寺的庭院里泼了净水,扎了彩绢,预备皇帝来休憩和礼佛,僧人也都去了大雄宝殿侯驾。
这里是一座僻静的禅院,两侧廊庑掩映着花木,门扉上有乌木匾额,錾刻着圆融雄健的“披香”两个字,看那字迹,像是皇帝御笔题的。
皇甫南折身回来,绫裙摆无声地拂过浅绿釉莲纹地砖,她的视线正撞上堂里的佛龛。这里供的也是银背光金阿搓耶立像,尺寸比皇帝赐给乌爨的要稍大一些,呈女相,戴花冠,袒身,纤细袅娜的腰身上缠绕着璎珞和花结。
这样一处古朴秀雅的禅院,不应该被人冷落。
“以前韦妃在这里清修过,她死了后,就没什么人来了。”崔婕妤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也掀起帷幄,随意四处看着。
韦妃的名字,皇甫南没听说过,应该是皇帝讳莫如深的一个人,却被她这样轻慢的挂在嘴上。
她口无遮拦,皇甫南不接话,但听得很留神。
“没人来,你放心吧!”崔婕妤也觉得这里比芙蓉苑自在,她轻轻透口气,扯下抹额往旁边一扔,坐在榻边,鞋尖在地上点了点,有种俏皮小孩子的情态。她妩媚的双眼又看向了皇甫南,笑吟吟地,继续自说自话:“那一年,这世上还没有你呢。”
皇甫南意识到了,她说的还是韦妃。圣武朝末,西番人入据京都,那也是个酷暑的夏日,西番人不堪暑热,不到半个月就引兵退回了关外。皇帝自益州回銮后,将年号正式改为了昭德。
她是昭德二年出生。刚生下来,各罗苏就找到了姚州,跟达惹“乞骨”。
“人就埋在西岭,连个像样的墓碑也没有。”皇甫南不意听到这句,心弦不觉绷紧了。崔婕妤却疏忽了,没有留意皇甫南的表情。她的笑容淡了点,似是怜悯,“谁让她得罪了太子呢?不死也得死了。”
“太子?”皇甫南轻声重复着,盯住了崔婕妤。
“废太子,”透露了一个极大的秘密给皇甫南,崔婕妤有点自得,一双眼眸像猫儿,异常的亮,轻声细语中,她冷诮地笑起来,“所以,就病死了。”
皇甫南克制着冲动,没有极力追问,只懵懵懂懂地松口气,“恶人伏诛,也能告慰她在天之灵吧!”
崔婕妤越发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她说的这话多么好笑。用手指拂去眼角的笑泪,她推了皇甫南一把,嗔道:“好女儿,你真会装模作样。”
似乎也在吊皇甫南的胃口,半含半露地说到这里,崔婕妤又停了。望着外头拂动的花影,她若有所思,“你说,对男人来说,到底是新人好,还是旧人好?”
皇帝对阿普笃慕的那几句话伤到她了。皇甫南也不怎么委婉:“新人有一天也会变成旧人。旧人是死的比活的好。”
崔婕妤忍不住笑,“你怎么不学阮咸?”她舒展着腰肢起身,说:“我物色过许多女子,没有你这样聪明的,稍一调教,准能精通。”
皇甫南咀嚼着物色和调教这两个字,随口道:“我不能吃苦,只学过一点箜篌。”
“龟兹人箜篌弹得好。”崔婕妤在宫里多年,也很博闻强识了,她捞起皇甫南的一双手,摩挲了一下,放下了,“你这手指太嫩了,的确是没吃过苦。韦妃的阮咸是绝技,”她兜兜转转,又绕回了韦妃身上,“她从益州进御以后,宫里的伶人才开始时兴用拨子。”
皇甫南的眸光透过纤长的睫毛,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又是那股浓郁的麝香味道逼近,皇甫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苦,我在教坊里吃够了,”崔婕妤轻嗤一声,“也不想再去东施效颦。”
宫婢捧着托盘进来了,有煎的滚茶,还有冰镇的乌梅饮子,皇甫南仍旧摇头,“婕妤自便。”
“茶不要,饮子也不要?难道你爱喝酒?”崔婕妤觉得她守礼得奇怪,想到在宫里,皇甫南对黍角和粉团都是一概不碰,她醒悟了,了然地笑起来,“怕我下毒?你对谁都这么戒备吗?”
皇甫南没再否认,微笑道:“婕妤恕罪。”
“是我说的太多了,吓着你了。”崔婕妤失了兴致,为示清白,当着皇甫南的面,把一大瓯饮子痛快地喝尽。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她走到门扉上,墙那头登歌乐仅剩余音袅袅,“释奠还没完吗?”
宫婢的声音隔着花木传过来,“陛下请婕妤去正殿……”
“你在这里稍等。”崔婕妤把皇甫南推了回去,宫婢捧了铜镜来,大概为了取悦皇帝,崔婕妤对着镜子,仔细地理了理鬓发,把乐伎的短衫袴换成了宫裙,便不紧不慢地走出禅房,“哟,瞧这些飞虫儿,种那么多花树,鬼气森森的……”她轻声地抱怨,“去拿个香炉熏一熏,皇甫娘子的皮肉嫩。”
宫婢捧着一个绿釉莲瓣的蟠龙炉进来了,点的是端午时剩的缠香,掺了碾碎的干浮萍和雄黄,味道很清淡。御驾所至的地方,这些器物都很齐全。皇甫南把目光移开了,望着银背光的阿搓耶,她脑子里反复响起的是崔婕妤那几句话,韦妃,废太子,还有段平……
阿搓耶的脸变成了萨萨。萨萨的房子里,也常年熏着让她浑浑噩噩的香,廊下有孔雀来回踱步,石碾子辘辘滚动,还有小朴哨赤脚踩在石板上,像一阵疾雨,噼里啪啦地响……
皇甫南沉重的眼皮合上了。有人把她的花缬肉色衫子解开了,碧玉钗也拔了下来。那轻盈的气息,是崔氏,还是宫婢?她嘴唇翕动了一下,呼吸渐渐平缓了。
禅房的门扉被推开了。
阿普笃慕跟带路的僧人道声谢,张望着走进来。他先看见佛龛里的阿搓耶,目光稍一停留,又遇到了旁边的紫檀木架,上头是赤金盆,案上还有个鎏金鸳鸯纹的银匜,一盒澡豆,都是皇帝盥洗用的。阿普笃慕才不在乎僭不僭越,他反手合上门,把刀往案上一放,解开沾血的侍卫袍服,刚往金盆里伸出手,他一怔——盆里的水是淡淡的绯色,上头飘着一层铅粉。
有女人!
阿普笃慕悚然一惊,一把抓起刀和袍服,抬脚就往外走,到了门边,猛然又停住了。
有一种动物般敏锐的直觉,他盯了一会那扇屏风,握着刀,慢慢绕到了屏风后头,一眼就看见了榻上的人——这个人,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阿普笃慕想到了皇帝意兴阑珊的样子。经过披香殿,他踌躇着改了主意,只叫阿普笃慕随便找个庑房去更衣净面,就径自走了。
愣神地站着,阿普笃慕说不上什么滋味,不敢置信,恍惚,失望,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一咬牙,转身离开。
没走出两步,他又掉头闯了回来。
把刀和袍服往旁边抛去,阿普笃慕往榻边一坐,别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皇甫南。
是阿姹,又不是阿姹。眉眼和小时候一样,还有那爱嘟起的红嘴巴。以前的阿姹爱耍脾气,但不是这样的冷漠傲慢,目中无人。他甚至觉得,这个“皇甫南”有点让人讨厌的做作。
怒从心头起,阿普伸手,毫不留情地在皇甫南的脸上拧了一下。
黑压压的睫毛盖着眼睛,没有反应,呼吸很细匀。
是睡死了,还是被迷晕了?她以前不肯承认,但他记得她爱打呼噜。
阿普粗鲁地拍了拍她的脸,“喂,你等的皇帝来了。”
没有醒。
他冷冷地换了一句,“你的情郎李灵钧来了!”
还不醒。
阿普顿了顿,凑到她耳畔,学着小时候那种腔调,轻声叫了几遍“阿姹”,还憋着点坏笑,“到龙首关啦,阿普给蛇咬死了……”
睫毛颤动着,眉头微蹙,皇甫南勉强地睁开迷迷蒙蒙的眼,辨认了他一会,她好像要伸手推开他,却只羸弱地动了动指尖。
她的脸蛋绯红,稍一移动,露出了玉雪似的锁骨和肩膀。阿普眼睛没往那些地方去一下,他皱起眉,“笨呐,中迷香了。”
他转头一看,掀开蟠龙炉,把里头没燃尽的缠香倒进金盆里,回来一看,皇甫南的意识清醒了些,她朦胧的目光定在他脸上,声音还很细弱,像在梦呓,“你杀人了?”
阿普才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洗脸,他冷笑一声:“我把李灵钧杀了!”
阿姹剜了他一眼。以她现在弱不胜衣的姿态,就算要发怒,也只让人觉得楚楚可怜。阿普笃慕注视了她一会,淡淡一笑,用湿手在脸上随便揉了一把,给她看,“是牛血,不是人血。”这一揉,脸上的血迹更显狰狞了。
皇甫南没有力气起身,也不方便起身,索性闭上了眼不理他,脸上露出冷漠傲慢的样子。
阿普这段时间来的不甘心终于找到机会宣泄出口,他用乌爨话低声催促她,“你还不承认你是阿姹?”
皇甫南装作听不懂。
阿普继续逼问她,“你是被骗走的,掳走的?还是……自己愿意跟他们走的?”
皇甫南仍然倔强地不做声。阿普怒了,拽一把她散乱的乌发,“还不说话,我把你从榻上拖下来。”
他大概是想故技重施,用小时候打架的方法威胁她,皇甫南却担心自己衣衫不整,脸越发泛起了羞愤的桃花色,她迫不得已地开口,“我是。”感觉到阿普笃慕的眸光凝在她的脸上,她反倒平静了,“我是自己愿意走的。”
长久的沉默,久到让皇甫南都有些忐忑。阿普迷茫的声音道:“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
皇甫南心一横,“我不想嫁给你,你是野人!绣面纹身的野人,你背上的老虎,我一看到就讨厌!你还不爱穿鞋,”她一气说完,“你用弹弓打我,给我吃毒虫,还骗我……说要送我回姚州。”瞒着段平和达惹的死讯。怕眼泪滚出来,她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他。
这些话竟然没让阿普气得跳起来。盯了她半晌,他黑浓的眉头一挑,“你九岁就跟我结婚了,我是低贱的野蛮人,你是什么?”
“我是皇甫南。”皇甫南决绝地把脸转到一边。
阿普突然绽放的笑容,明亮得刺目。他是变了,比小时候能忍,也比小时候多了种不动声色的镇定,“差点忘了,”他蓦地起身,在屏风外的案上“哐啷啷”翻了一通,走回来,把沾了墨的毛笔在皇甫南眼前晃了晃,“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也要给你纹,”他把笔尖威胁地凑近了皇甫南的脸,“就纹在脸上。”
“不要。”皇甫南惊叫,怕引来外头的僧人,她压低了嗓音,终于有了点哀求的意思。
阿普在她额头和脸蛋上比了比,“还是纹在背上吧。”
皇甫南慌得要往里侧逃,被他一把摁住了,又将她要来抓挠的双手也制住,翻乌龟似的,轻易地捏住了皇甫南的后脖子,“纹个乌龟,”他兴致盎然地骑在她身上,“不,还是纹头猪。”
冰凉的笔尖碰到身上,皇甫南顿时瑟缩起来,雪似的肌肤微微颤栗,她徒劳地挣扎着。
“阿普之猪。”写下歪歪斜斜的一行乌爨字,阿普把毛笔凑到鼻子上闻了闻,又舔了一下笔尖,拧起眉,“糟了,是乌桕叶捣的汁,这下一辈子也洗不掉了。”
他故意地嘟囔着跳下榻,把皇甫南的手和肩膀松开了。
皇甫南把脸埋在臂弯,一点声音也没有。
“阿姹?”阿普迟疑着,她那头发很稠密,披散下来,把玲珑的肩膀和侧脸都盖住了,薄如云烟的衫裙堆在腰间,阿普有点不自在,只能专心盯着她的后脑勺。
叫阿姹没有反应,阿普又换了个名字,“皇甫南?”他声音轻了,凑到了她耳畔,“你哭了吗?”
“你滚开!”皇甫南一脚把他的刀和袍服踢得老远,刀身脱离了刀鞘,“哐”的一声砸在地上。
终于攒足了力气,皇甫南飞快地抓起衫子裹在身上,头发也来不及挽,夺路就要走。
阿普拽住她的胳膊,一手把她的脸掰了过来,没有眼泪,皇甫南不肯看他,别过脸冷斥道:“滚开,南蛮!”
“乌爨给了你骨血,苍山和洱海养育了你,”阿普面色也冷了下来,双眼乌沉沉的,里头有怒火,“小阿姹,你忘了自己的根。”
“我爷娘都死了,我没有根。”皇甫南用力把他推开。
阿普没有再追上去,见皇甫南要去推开门扉,他忽道:“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结婚的。你爱嫁给李灵钧还是谁,都随便,离皇帝远一点,他老得快入土了。”
一个小女子势单力薄的在宫里,会被撕成碎片。
皇甫南头也不回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