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了。皇甫南百无聊赖地挥舞着一截折断的柳枝,赶走眼前烦人的的蝇子。 还是游人如织的曲江畔。纸鸢在碧空中飘荡,秋千架上也系了菖蒲,像一柄柄翠绿的小剑,直刺云霄。几只素白的手争夺着秋千绳,把菖蒲扯落了,踩在了各色丝履下。皇甫府的姊妹们打扮得也别致,发髻里别着钗符和艾虎,腰里悬着五毒香囊,秋千架摆起来,彩帛漫天乱飞。 石桥上守着皇甫家的部曲,把贩夫和走卒都挡住了。 有姊妹叫了她的名字,皇甫南摇头,她怕热,宁愿躲在树荫里发呆。 “娘子,”红芍凑到她耳旁,“六郎叫你去。”皇甫南不解地看她一眼,红芍冲秋千架那头努努嘴,“叫你悄悄的一个人去,别给她们知道了。” 皇甫达奚前日才开了金口,解除了皇甫佶的禁足,这么快就不安分了?皇甫南不做声,从头顶拿下绿岫手里的团扇,摇了一摇。 “去吧,”红芍忍不住催她,“六郎该等得着急了。” 皇甫南起了身,嘱咐绿岫道:“跟她们说我回府了。”带了红芍,悄悄地离开江畔,拐进里坊的巷子里。 皇甫佶已经牵着马,在石牌下等着了。他是没想到皇甫南只穿着轻薄小衫齐胸裙,连个遮脸的领巾也没有,皇甫佶一愣,说:“你回家戴个帷帽吧。” “你真是啰嗦。”皇甫南不以为然,拎起罗裙踩上马镫,侧坐在马背上,“我把脸藏在你胸前,不就行了吗?” “好吧。”皇甫佶犹豫着上了马,把缰绳捞在手里,跟红芍说:“你回吧。”皇甫南已经两手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了他胸前。皇甫南骑马比别人走路还稳,但皇甫佶还是放缓了辔头,走走停停到了长兴里的寄附铺。 楼上的竹帘一响,窗前的李灵钧急忙转身。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耐烦的神色也消失了,嘴上抱怨道:“你们来得真慢。” 皇甫南脚步停住,双眸在皇甫佶和李灵钧身上来回打个转,明白了,是皇甫达奚对蜀王府的态度松动了。不知道李灵钧在他跟前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她琢磨着,淡淡地一笑,脸对着皇甫佶,“阿兄,你又要惹伯父生气了,可别带上我。”转身就要走。 “在碧鸡山劫持你的西番人…
天热了。皇甫南百无聊赖地挥舞着一截折断的柳枝,赶走眼前烦人的的蝇子。
还是游人如织的曲江畔。纸鸢在碧空中飘荡,秋千架上也系了菖蒲,像一柄柄翠绿的小剑,直刺云霄。几只素白的手争夺着秋千绳,把菖蒲扯落了,踩在了各色丝履下。皇甫府的姊妹们打扮得也别致,发髻里别着钗符和艾虎,腰里悬着五毒香囊,秋千架摆起来,彩帛漫天乱飞。
石桥上守着皇甫家的部曲,把贩夫和走卒都挡住了。
有姊妹叫了她的名字,皇甫南摇头,她怕热,宁愿躲在树荫里发呆。
“娘子,”红芍凑到她耳旁,“六郎叫你去。”皇甫南不解地看她一眼,红芍冲秋千架那头努努嘴,“叫你悄悄的一个人去,别给她们知道了。”
皇甫达奚前日才开了金口,解除了皇甫佶的禁足,这么快就不安分了?皇甫南不做声,从头顶拿下绿岫手里的团扇,摇了一摇。
“去吧,”红芍忍不住催她,“六郎该等得着急了。”
皇甫南起了身,嘱咐绿岫道:“跟她们说我回府了。”带了红芍,悄悄地离开江畔,拐进里坊的巷子里。
皇甫佶已经牵着马,在石牌下等着了。他是没想到皇甫南只穿着轻薄小衫齐胸裙,连个遮脸的领巾也没有,皇甫佶一愣,说:“你回家戴个帷帽吧。”
“你真是啰嗦。”皇甫南不以为然,拎起罗裙踩上马镫,侧坐在马背上,“我把脸藏在你胸前,不就行了吗?”
“好吧。”皇甫佶犹豫着上了马,把缰绳捞在手里,跟红芍说:“你回吧。”皇甫南已经两手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了他胸前。皇甫南骑马比别人走路还稳,但皇甫佶还是放缓了辔头,走走停停到了长兴里的寄附铺。
楼上的竹帘一响,窗前的李灵钧急忙转身。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不耐烦的神色也消失了,嘴上抱怨道:“你们来得真慢。”
皇甫南脚步停住,双眸在皇甫佶和李灵钧身上来回打个转,明白了,是皇甫达奚对蜀王府的态度松动了。不知道李灵钧在他跟前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她琢磨着,淡淡地一笑,脸对着皇甫佶,“阿兄,你又要惹伯父生气了,可别带上我。”转身就要走。
“在碧鸡山劫持你的西番人,你要放过他吗?”李灵钧忽然道,盯着皇甫南的面庞,清朗的眉毛微微拧着。他腰间悬了剑,缺胯袍下露出一点皮甲,显然不是来胡闹的。
皇甫南心里一动,嘴上说:“他是吐蕃赞普的使者,我还能怎么样?”已然放下竹帘转身,“再说,他偷袭的是我,又不是你,用得着你出头吗?”
李灵钧眉头一展,笑道:“他偷袭的是你,冲的却是我和六郎,如果不报复回去,岂不是显得我们两个太没用了?”
皇甫佶那个表情,也是深以为然。见皇甫南在桌前落座,不打算走了,他快步到了窗前,和李灵钧望着对面的礼宾院。李灵钧已经盯了几天,说:“有几个西番人露面,但不知道是哪个在碧鸡山作乱的。”
皇甫南嘀咕道:“你偷袭我,我偷袭你,没有完了吗?”
李灵钧不假思索道:“得罪了我,怎么能完?”
看他们那副深恶痛绝的样子,好似她在西番人手里受了何等的屈辱。皇甫南该得意的,但她只是嘴角稍稍地一牵,拿起扇子,事不关己地摇着。桌上摆了酒注子,还有盅子,是雄黄酒的味道。她把目光移开,望着墙上挂的泼墨山水。
李灵钧又对皇甫佶道:“当初击球,这个人就在西番的队伍里吗?不如先把他捆上来,拷打一番。”
“不是他。”皇甫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已经悄然无声地走了过来,就立在皇甫佶和李灵钧中间,咬着殷红的嘴唇,凝望了一会,忽道: “是那个,头戴黑巾的,还有他旁边的,叫做赤都。”
“是他,击球时挨了我一杖。”皇甫佶也留意到了戴黑巾的青年,“他父亲是吐蕃大相,叫做芒赞,身手不错,为人很傲慢。”
“别碰他。”见李灵钧抓起了剑柄,皇甫南用团扇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拍,“他身份不同,万一受了伤,碧鸡山狩猎时,陛下肯定要问,到时查下来,怕要连累伯父。”
李灵钧不甘心,“难道就放过他们?”
皇甫南当然不肯,“咱们狠狠教训一次赤都,就当杀鸡儆猴。你看这个赤都,走到哪里都带着酒囊,要是喝酒闹事被人打伤,也怪不到别人头上了吧?”
正说着,赤都牵着马,离开了礼宾院,李灵钧跟皇甫佶眼神一对,“追上他。”他转而对皇甫南道:“你快去换男人的衣裳。”
皇甫南笑盈盈地退了一步,摇头道:“你们男人打架,可不要拉上我。”
李灵钧也笑着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咱们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还想逃?”
皇甫南只略微挣了一下,便故作勉强道:“好吧。”把团扇放在桌上,走到屏风后头去。李灵钧将团扇拿起来转了转,见扇面上也是绣的蜈蚣蝎子之类的毒物,栩栩如生,他不禁笑起来,说:“你这个扇子绣得真好。”
皇甫南在屏风后轻哼一声,说:“这是我的婢女非要绣的。我最讨厌蜈蚣和蝎子,一想到就浑身不舒服。”她又提起一点声音,“阿兄,你把我的扇子收好,可不要给人拾走了。”
李灵钧只好将团扇交给皇甫佶。见皇甫佶伸出手来,手腕上缠着和皇甫南一式的五色缕,李灵钧没有作声,眉头却又皱起来,他眼睛望着窗外,催促道:“快点,赤都要看不见了。”
屏风后是李灵钧提早备好的干净衣裳,皇甫南飞快地换好了,一边走出屏风,把木簪别进发髻里,摇身一变,成了个昂首挺胸的黄衫奴,只是身量纤细些。
“走!”皇甫佶抢先一步,闪身到竹帘外头。
三人借了寄附铺的马,一路尾随赤都到了崇济寺,然后将马交给知客僧,做出是来赏玩佛寺壁画的样子,沿着粉墙,负手徜徉。
皇甫南用极小的声音道:“他一个西番人,到崇济寺来干什么?”
李灵钧道:“陛下要赐给西番的金刚经,就供奉在崇济寺,难道他是提前来瞻仰佛宝的?”
皇甫佶摇头道:“你看他和芒赞都是戴的黑巾,西番的权臣多数信的是黑教,赞普信佛。”
“他故意冒犯皇甫家,难道真的是为了和赞普作对?”李灵钧嗤一声,“这样的国君,真是没用。”
“据说赞普并不是上一任西番国君亲生的儿子。”
“阿弥陀佛。”
一声悠长的吟诵,三人愕然,忙刹住了步子,见一个雪白眉毛的和尚站在面前,他们只顾着说话,险些踩在和尚的木屐上。
李灵钧认得这是寺里的法空和尚。法空已自愿跟随使者到西番,为赞普讲授金刚经,皇帝赐了他紫衣和银鱼袋,最近风头很盛。李灵钧彬彬有礼地双掌合十,“法空师傅。”
法空也不生气,笑眯眯道:“三位檀越,这是要往哪里走呀?我的头上可没有壁画。”
皇甫南眼睛一眨,说:“我来拜佛。”
她先一步跨过了大殿的门槛,见释迦牟尼佛端坐在宝殿上,案上香烟缭绕,堆得纸金铤有半人那样高,绣满偈语的黄经幡,绘着蔓草莲花纹的梁檐,看得人眼都花了。
乌爨的萨萨也痴迷阿搓耶,但她的供奉总是很随意的,从山上摘的一把花,一捧果子,没有这里的菩萨富贵和显赫。
皇甫南拈一炷香拜了拜,从怀里取出金梳篦和白玉钗,毫不犹豫地放在铜盘上。
法空说:“唉,你不信佛,不要破费啦。”
皇甫南一愣,旁边的李灵钧和皇甫佶也刚好捏起了香,法空瞥到皇甫佶,如获至宝,“这位檀越鼻隆额宽,目蕴仁光,有佛相!”大有不能将他当场按倒剃度的遗憾。又转向李灵钧,矜持微笑道:“陛下信佛,李檀越当然也信佛,可惜,信的不多。”
皇甫南不服,“师傅,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只凭长相就判断人有没有向佛之心,太浅薄了吧?”
“阿弥陀佛。众生恩者,即无始来,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于多生中互为父母。以互为父母故,一切男子即是慈父,一切女人即是悲母,由此修成大菩提心。你无慈父,也无悲母,更无己身,怎么可能还有佛心呢?”法空说得冷酷,语气却颇温和,“看你面相,日月角低陷,父母缘分淡薄,没用,没用!就算烧香拜佛,也是虚应故事而已。”
李灵钧和皇甫佶听得一脸惊讶,皇甫南却把嘴一撇,反唇相讥道:“师傅,你说这话好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天竺来的和尚就比你厉害了,又会剖肚子,又会割舌头。”
法空摇头笑道:“自残躯体,我可实在不会。”
李灵钧突然道:“师傅,原来你会看相吗?”他迫不及待,“那你替我也看一看。”
法空道:“你想看什么呢?”
李灵钧沉吟不语,法空笑道:“你不敢说,我不敢说,何必问,何必看?”把梳篦和玉钗奉还给皇甫南,便到一旁敲木鱼去了。
皇甫南和李灵钧还在各自琢磨着,皇甫佶忽然道:“赤都!”
赤都握着两只拳头,给知客僧领着往殿里走来,口中嚷嚷道:“和尚,我要和你辩一辩佛法!”李灵钧回过神来,忙对皇甫佶道:“你护着法空师傅。”将皇甫南一扯,往经幡后躲去。
赤都抓住法空,一通胡搅蛮缠,他的嗓门大,拳头也大,因为是西番的使者,众僧不敢伤他,只能七嘴八舌地跟他辩论,双方都誓要将黑教与佛教分出个优劣。
皇甫南在经幡后觉得有些无聊,忽觉一股淡淡酒气袭来——李灵钧好清爽,从不熏香,只依照宫里的习惯,把雄黄酒抹在额头和脖子里,用来驱虫辟邪。他稍稍将脸一偏,嘴巴险些碰到皇甫南的耳朵,“你拜佛,想求什么?”
皇甫南扬起睫毛,将下颌微微一抬,说:“我想问法空,整天对着这些金铤和锦缎,怎么能静下心来敲木鱼的。”
李灵钧道:“他是和尚,天生就敲木鱼的,有什么奇怪?”
皇甫南轻轻叹气,自言自语道:“对呀,他已经当了几十年和尚了,和我又怎么能一样?”
李灵钧满腹的疑窦,带了点笑,说:“你问这个,难道你要当尼姑了,发愁要天天敲木鱼吗?”
“我是要当尼姑了呀。”
李灵钧一怔,整个人在经幡后转过身来,所幸外头吵吵嚷嚷的,没人留意。“什么?”
皇甫南眼波一动,对他微笑道:“崔婕妤想叫我进宫去给她当女儿,伯父怕陛下要送我去西番和亲,宁愿叫我去当尼姑。”
李灵钧表情也沉静下来,他冷冷地一哂,说:“没有和亲,崔氏这个女人是唯恐天下不乱,你不要理她。”
“陛下宠爱崔婕妤。是你说了算,还是陛下说了算?”
“没有和亲,我说了算。”李灵钧断然道,泄愤似的,他拔出剑,虚虚地劈了一下两人身边围绕的经幡,拧眉道:“战场上打不赢,难道送女人和金银过去,就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吗?”
皇甫南说:“你不用亲自去战场上历险,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经幡被李灵钧斩断一截,两人的脚都露了出来,皇甫南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李灵钧也随后出殿,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手不时擦过彼此的袖子,皇甫南换了男装,却没有摘手腕上的五色缕,李灵钧心不在焉,隔了一时,说:“我也想像皇甫佶一样去鄯州,可陛下不答应。”
“刚才还说陛下说了不算,你说了算呢。”是嘲笑,但她那语气里带了点娇嗔的意思,之后又显得迟疑,“但,你还是不要去了吧,”她顿了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灵钧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的婢女手很巧吗?又会绣辟瘟扇,又会编五色缕。”
皇甫南狡猾地说:“她叫绿岫,你看中的话,送给蜀王府做奴婢好了。”
“只是觉得这五色缕编得鲜艳雅致,也不用把人都送过来吧?”李灵钧这话在心里憋了半晌,忍不住道,“怎么皇甫佶和你都有,我没有?”
皇甫南这才装作恍然大悟,宽大的袖子滑下来,她把雪白的手腕抬到他眼前,“原来是这个吗?”她嫣然一笑,“这两条是我在家随便编的,怎么好给你,让蜀王府的人笑话?”不等李灵钧发脾气,她好似脑后长了眼睛,立即转身,“阿兄来了。”
皇甫佶才从赤都和法空漫无边际的辩论中逃出来,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抓住二人的胳膊,有些后怕地说:“快走。”
“你真的有佛心吗?”李灵钧笑话了他一句,随着皇甫佶,飞也似地来到寺外,解下马缰。
皇甫南却不肯再跟他们去打架,只悄然跟皇甫佶说:“阿兄,你抓到赤都,别忘了拿一件他身上的信物。”皇甫佶从来和她心灵相通,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皇甫南折了根柳枝,催马往皇甫府去了,可没有再看李灵钧一眼。
李灵钧懒洋洋地打马回寄附铺。他自幼唯我独尊,稍微有点不痛快,都挂在脸上,寄附铺的昆仑奴来接过马缰时,将他腰间一指,眉开眼笑道:“郎君福寿绵长!”
李灵钧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皇甫南的五色缕被悄悄地系在了他的剑鞘上。
作者的话
黑教:苯教,吐蕃曾经的主流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