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姹憋了一路,回到王府,她推开阿普,径直奔向萨萨的院子。 染房里的石碾“辘辘”地来回滚着,萨萨盯着女奴在撮花。白爨女奴的手真灵巧,一撮一卷,白麻布扎成了一串疙瘩花。用背篓从苍山上采的板蓝根,挤出靛汁浓得像墨,把女奴的手腕都染蓝了。廊下织机“咔咔”响成一片,萨萨的表情很愉悦。 原来她最近的和颜悦色是有缘故的。阿姹不做声,只在萨萨窸窣作响的娑罗笼后头打转。萨萨进了屋,弯下腰洗手,见阿姹又转到了跟前,她醒悟了,不动声色地提点她,“阿姹,你十二岁了。阿普比你大一岁,十三了。你们不能再整天疯跑疯玩啦。” 阿姹盯着自己的脚尖,声气微弱地嗫嚅,“我还没长大。” “寨子里的阿米子,都这个年纪,都急着找人家了。”萨萨安慰她,“你到坝子的那一天,段家就和各罗苏家结亲了,现在只是把这事宣布给各部的首领知道。”她擦着手,慢条斯理,“这,不正是你阿母达惹和你阿舅的心愿吗?” 阿姹揪起眉毛,“阿普笃慕对我不好。” “那是小时候,现在不是很好嘛。你们俩这半天又去哪了?”萨萨摸了摸阿姹的脸,她感觉到阿姹的不情愿,声音变得威严了,“阿姹,你的骨头是各罗苏家的,最终要还给各罗苏家。谁说话也没有用。”她端坐着,把茶杯放到一边,“今晚,你把被褥搬去阿普的屋里吧。” 阿姹蜷缩在佛塔顶的舍利堂,两手托腮,没精打采。 这里是她的“秘密营地”。各罗苏的王府背倚苍山,面冲洱海,从舍利堂的小窗望出去,能俯瞰太和城。银苍碧洱,坝子正春尽暑来。 晚风晃动了树枝,檐角下挂的惊鸟铃“叮叮”响。“咿咿呃呃——”那是老毕摩苍老悠长的声音,还有火光飘摇,人们湖边打傩鼓,烧符咒,好驱除阿普身体里的邪祟。 离桑堪比迈节不到半个月,到时各罗苏要告诉整个坝子的首领们,达惹的女儿,嫁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乌爨人把骨头讨回来了。萨萨会叫人解开她的头发,梳成两个辫子,还会给她戴上银流苏,银梳子,穿上订满银泡的绣花衣和百褶裙。那是乌爨阿米子们嫁人的仪式。 …
阿姹憋了一路,回到王府,她推开阿普,径直奔向萨萨的院子。
染房里的石碾“辘辘”地来回滚着,萨萨盯着女奴在撮花白族传统扎染技术。白爨女奴的手真灵巧,一撮一卷,白麻布扎成了一串疙瘩花。用背篓从苍山上采的板蓝根染料,挤出靛汁浓得像墨,把女奴的手腕都染蓝了。廊下织机“咔咔”响成一片,萨萨的表情很愉悦。
原来她最近的和颜悦色是有缘故的。阿姹不做声,只在萨萨窸窣作响的娑罗笼后头打转。萨萨进了屋,弯下腰洗手,见阿姹又转到了跟前,她醒悟了,不动声色地提点她,“阿姹,你十二岁了。阿普比你大一岁,十三了。你们不能再整天疯跑疯玩啦。”
阿姹盯着自己的脚尖,声气微弱地嗫嚅,“我还没长大。”
“寨子里的阿米子,都这个年纪,都急着找人家了。”萨萨安慰她,“你到坝子的那一天,段家就和各罗苏家结亲了,现在只是把这事宣布给各部的首领知道。”她擦着手,慢条斯理,“这,不正是你阿母达惹和你阿舅的心愿吗?”
阿姹揪起眉毛,“阿普笃慕对我不好。”
“那是小时候,现在不是很好嘛。你们俩这半天又去哪了?”萨萨摸了摸阿姹的脸,她感觉到阿姹的不情愿,声音变得威严了,“阿姹,你的骨头是各罗苏家的,最终要还给各罗苏家。谁说话也没有用。”她端坐着,把茶杯放到一边,“今晚,你把被褥搬去阿普的屋里吧。”
阿姹蜷缩在佛塔顶的舍利堂,两手托腮,没精打采。
这里是她的“秘密营地”。各罗苏的王府背倚苍山,面冲洱海,从舍利堂的小窗望出去,能俯瞰太和城。银苍碧洱,坝子正春尽暑来。
晚风晃动了树枝,檐角下挂的惊鸟铃“叮叮”响。“咿咿呃呃——”那是老毕摩苍老悠长的声音,还有火光飘摇,人们湖边打傩鼓,烧符咒,好驱除阿普身体里的邪祟。
离桑堪比迈节不到半个月,到时各罗苏要告诉整个坝子的首领们,达惹的女儿,嫁给了各罗苏的儿子,乌爨人把骨头讨回来了。萨萨会叫人解开她的头发,梳成两个辫子,还会给她戴上银流苏,银梳子,穿上订满银泡的绣花衣和百褶裙。那是乌爨阿米子彝族女孩子们嫁人的仪式。
菩萨旁边供着一面金银平脱镜,铜镜里映出阿姹的眼睛和嘴巴,盛着满满的不高兴。
阿姹十二岁了,知道嫁人的意思。她一辈子只能待在坝子,再也回不去段家,看不见达惹和段平。
阿耶阿娘呀,你们真狠心!
阿姹用手背擦去眼泪,把脑袋伸出来点,瞧见两个小朴哨在她的屋外探头探脑,脸上带着鬼笑。她们是萨萨派来,监督阿姹搬被褥的。阿姹闷闷不乐地离开舍利塔。
她挪着步子到了阿普的屋里。阿普不在,只有一盏油灯。他从白崖城一回来就不见了人影,准是在跟娃子们炫耀自己的波罗密。
阿姹翻了一通阿普的案头。案上堆得满当当,乱糟糟,有药箭竹弓,斗笠瓢笙,一柄双耳铜腰刀,一方鹦鹉纹金匣。金匣里头盛着阿普的各种“宝贝”,阿姹才掀开一道缝,里头滚出来只死蝎子——阿普前个月大发孝心,满山里掏蝎子,要给各罗苏泡酒喝,事后又忘得一干二净,蝎子给关在匣子里闷死了。阿姹撅嘴,丢开金匣。
各罗苏的王府比姚州都督府要奢华。阿普的屋里新设了青罗帷帐,还有泥金屏风,松毛席不见了,榻上的绣褥厚软得像云朵。
兴许阿普也在躲着她。阿姹脑子里浮起这个念头,想到阿普在僧舍别扭的样子,她有些幸灾乐祸,摊开手脚,霸占了这张榻。
绝不给他挪地方!
有人“哐”的撞开门,是阿普的脚步声。阿姹忙闭上眼,等了一会,她没忍住,将眼皮掀开一道缝。阿普才洗过澡,披了短褂,光着胳膊和腿。白虎的皮毛也是湿的,温顺地窝在他怀里。
阿普起先兴冲冲,见状也皱了眉,甚是烦恼。两个人面面相觑,阿普先把头扭开了,他又跑出去一趟,左胳膊下夹着白虎,右胳膊夹一卷松毛席。阿普把松毛席铺在帷帐外的地上。
他隔着屏风告诫阿姹,“你不许打呼噜,也不许磨牙。”
阿姹辩解,“我从不打呼噜,也不磨牙。”
阿普不再搭理她,和白虎在席子上打了一会滚。他不舍得把白虎撵出去,说:“你乖乖的别动。”把腰带一头松松系着白虎的腿,另一头拴在桌腿上,然后鼓起嘴巴,“噗”吹熄了油灯,爬到席子上去睡觉。
水畔的傩鼓早已歇了,万籁俱寂,阿姹不安地动了动,她的耳朵尖,听见飒飒的山风里夹杂着铜锣夜鼓的敲打声,还有人的呼喝,兽的低吼。“你听见声音了吗?”阿姹紧紧抓住被角。
阿普见怪不怪,“是寨子里在抓老虎,要献给皇帝的。”
阿姹说:“你把席子往这边挪一点。”
阿普不肯离他的白虎太远,“帐子里太热了。”
呼喝声震得屋顶都在颤,阿姹掀开帷帐,赤脚跳下地,抱着枕头到了屏风外头。阿普光着上身躺在席子上,窗扇半掩,能看见挂在屋檐上的白月亮。阿姹颤声说:“我害怕。”阿普没做声,阿姹把枕头和阿普摆成一排,躺在席子上。
新编的席子还散发着松针的清香。有火把自窗外一晃,又不见了。霜似的月光把阿普的眉毛和眼睛照得很清楚。萨萨说阿普笃慕托生错了,他这张脸原该是个漂亮的阿依妞妞。
阿普嘲笑阿姹,“胆小鬼。”
阿姹轻声反驳,“你是蛮人,纹身绣面的蛮人。”
“阿达是蛮人,达惹姑姑也是蛮人啰?”阿普毫不留情揭她的底,“你还吃蛮人的饭,跟蛮人一起睡觉。”
阿姹只好不说话。她听见墙角的白虎气息咻咻,忙又说:“它才打呼噜,它好像只大猫。”
阿普忍不住骂她,“你真笨。大猫能把坏人的脑袋咬掉吗?”
没脑袋的人,岂不是断头鬼?脖子上碗大的疤。阿姹用手捂住耳朵,“你别说啦。”
阿普笑嘻嘻,又说:“胆小鬼。”
他睡觉不安分,一会朝里,一会朝外,一会又在枕头底下捣鼓。松毛席给两个人睡,是有些挤,阿普转过身面朝阿姹,呼出的气都喷在她脑门上。阿姹被他闹得不舒服,“你干什么动来动去?”
阿普又背过身去,声音闷闷的,“背疼。”
阿姹睁大了眼睛,他的纹身已经结痂了,乌蓝的线条诡异可怖,布满了整个脊背。阿姹又悄悄往后退了退,快滚到地上了。
半晌,她以为阿普睡着了,阿普突然伸出胳膊,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朱红色的小薄片。对着它沉思了一会,他推了推阿姹,“你看,这上面刻的什么字?”
阿姹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薄片上雕的天马凤鸟纹,字迹细小,她好奇地问:“这是染红的象牙吗?上面刻得好像是个汉字,‘盈’。”
“盈,”阿普嘴唇翕动着,“那是什么意思?”他和萨萨一样,不通汉文。
“就是说,装得很满。”阿姹转着眼珠,“或者,有个女人,名字叫做盈。”
“胡说八道。”阿普吝啬,不肯再给阿姹多看一眼。他把薄片放回枕头下,嘟囔说:“我讨厌汉人,尤其是汉人的皇帝。”
阿姹吓唬他,“你如果在姚州说这种话,要被杀头的。”
阿普不屑一顾,“让他来杀我的头,我不怕。兴许有一天,我还杀他的头呢!”
阿姹说:“我也是汉人呀。”
阿普顿了顿,“你不是。”他漆黑的眼睛盯着阿姹,说出的话令阿姹瞬间脸红了,“再过几天,你就要做我的女人了。”
“你胡说八道!”
比起阿姹,阿普要镇定多了。他用脑袋枕着手,换成仰面躺着,新愈的伤口被松针磨得麻酥酥作痒。他懒洋洋地说:“以后再也不拿弹弓打你了,也不拿蜈蚣咬你了,也不给你的饭里加料了,行了吧?”
阿姹抓起他的手咬了一口,“不稀罕!”
阿普嗤的笑了一声,“你的牙,还没有吃奶的波罗密锋利。”他们虽然年纪相仿,阿普却比阿姹高出一截了。他想去摸摸她的牙,手伸出去,鬼使神差的,摸到了嘴巴上。她的两片嘴巴是软嘟嘟的。阿普在起初的鲁莽后,很快大起了胆子,他抱住阿姹的脸,两个人嘴巴鼻子撞在一起。
“呸呸呸!”阿姹使劲推开他,窘得说不出话来。
阿普的脸拉了下来,“呸什么?我的嘴又不臭。”
阿姹说:“我最讨厌香云草和槟榔的味道。”
“胡说八道。晚上阿母给了我一块西番人的石蜜,明明是甜甜的味道。”他使劲捏住阿姹的两颊,“你张开嘴巴。”
阿姹动弹不得,她才发现他力气真大,脖子和胸膛都是热烘烘的。她警惕地瞪着阿普,拼命闭紧嘴巴,“唔唔”表示拒绝。阿普气急败坏地骂她“笨蛋”,两人僵持了片刻,阿普先卸了劲。他长胳膊长腿,胸膛还很单薄,脊梁骨也是瘦条条的,但一把就将阿姹搂到了怀里。
他揪着阿姹的耳朵,小声说:“我看见木呷和寨子里的阿米子,就是那样,舔嘴巴。”
“呸呸呸!”阿姹抢过自己的枕头,跑回了屏风背后。
日头红艳,萨萨领着一群小朴哨,款款地走过游廊。经过阿普的屋子,房门还是闭的,她用指尖在嘴边嘘一声,轻轻掀开窗扇,瞧见一对人儿四仰八叉地在榻上睡着,阿姹的脚架在阿普的肚子上,阿普的手攥着阿姹的辫梢,呼噜声此起彼伏。
萨萨捂着嘴笑,惊动了窗根下的白虎,它低低一声咆哮,对萨萨亮了亮利齿。“哟,”萨萨吓一跳,“这畜生。”她拍着胸口,急急地走了。
萨萨把这事当成笑话告诉各罗苏,并放出话,叫整个坝子的吐蕃行商、汉民工匠,都把他们最得意的物件送进府来,她要仔细挑一挑。萨萨对阿姹不是完全满意,但张罗起婚事来,她很兴致勃勃。各罗苏和清平官南诏宰相议完事,被萨萨叫住了。
“写一封信,给姚州都督府,不然怕达惹怪我们不周到哩。”萨萨提起达惹,腔调总有些尖锐。
各罗苏对婚事并没有萨萨那样看重——仪式而已嘛。他有自己的盘算,暂时还瞒着萨萨。他含糊地说:“达惹知道,知道。”
萨萨多疑地瞟一眼各罗苏,但她从不在外人跟前揭穿他。反正达惹也并不是她在乎的,提起达惹,只是为了引出后头的话,“不要报个信儿给皇帝吗?”
清平官尹节曾在汉地做过官,最通礼仪,他附和说:“于礼,王公子女嫁娶,的确该上表请奏。”
各罗苏不以为然,“天高皇帝远,阿普笃慕也只是个没有一官半职的小子,何必麻烦?”
萨萨没有忍住,“结了婚,就是大人了,该提醒皇帝,要封他当世子了。”
“封了世子,没准要召他进京宿卫做质子,你也愿意?”
阿苏拉则离群索居,跟阿母阿达已经不亲近了,还要把阿普送给皇帝当官,萨萨才不愿意。
各罗苏觉得萨萨最近的动静有些太大了,又叮嘱她,“那些行商和工匠,也不要叫他们随便在府里走来走去。”他扭过头跟尹节说:“唉,女人和下人嘴不严,就算有铁门闩,也不顶用。”
萨萨倏的拉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