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传出隆庆皇帝身体欠佳,甚至已经坏掉的流言,但因为东厂和锦衣卫动作很快,这股流言很快就被扼杀在摇篮里。
不过,隆庆皇帝的身体,确确实实不好。
近两个月里,他都没怎么处理政务。
恰好这段时间,各地所上的奏疏也无甚要紧事,司礼监几乎全部按照内阁票拟进行批红,所以高拱也没有理由找到乾清宫去。
乾清宫里,隆庆仍半闭着眼瘫坐在床上,两个宫女一个给他揉着左腿,一个给他揉着右腿。虽然才三十五岁正当年,但是由于“色中恶鬼”般的夜夜笙歌,隆庆的脸上没有多少生机,显得病恹恹的。
他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即便太医院太医试着换了几副方子,但是都效果欠佳。
此时的隆庆皇帝身处乾清宫侧殿,透过窗户,广场那边就是乾清宫的宫门,而在宫门屋顶之上,还有一抹明黄色。
他知道,那是三大殿上的黄瓦。
不知不觉,隆庆皇帝想起自己童年,或许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
有太子哥哥护持,他和景王一起在皇宫里快乐的生活,虽然那时候哥哥还没有成为太子。
然后,他做了太子,但是很快,人就没了。
宫里人都私下里传言,那是因为在加封太子那天,哥哥见到了父皇的缘故。
是的,在隆庆皇帝的幼年时光里,除了母亲和父皇的其他嫔妃,就只有他们兄弟三人。
至于那个没见过面的大哥,他自然不会有什么记忆。
太子哥哥没了,他在宫里的日子也变的不好起来,虽然他是父皇事实上最年长的儿子。
曾经和他关系亲密的兄弟景王也和他若即若离,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他们两个都成年,搬出宫去。
而在这个时候,他成了裕王,他兄弟也成为了景王。
再然后,就是高拱来到裕王府,之后还有许多人,他们来了,有走了
一幕幕往事,仿佛又出现在隆庆皇帝眼前,他还记得自己长子出生时自己的喜悦,长子夭折时自己的痛苦。
直到他得到消息,兄弟在安陆也死,他的亲人除了自己的子女,只剩下父皇。
然后,父皇也死了,他临死前一天叫自己进了皇宫,他和自己说了很多,但是现在怎么好像都不记得了。
自己成为了皇帝,大明帝国的皇帝。
守成,对了,父皇说自己守成都艰难,因为自己实在没有成为英明君主的潜质。
但是自己登基以后朝廷是什么样子?
好像,他们一直都在争斗吧,你斗我,我斗你。
直到现在,虽然只有短短六年时间,朝廷里内阁阁臣离开了许多人,他们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可朝廷有什么变化?
好像和原来一样,财政捉襟见肘,年年入不敷出。
是了,只是好像倭寇少了,已经很少看到沿海遭遇倭寇洗劫的奏疏。
隆庆皇帝也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同意开海的缘故,倭寇都改行做起了海商。
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太恐怖了。
就是一些商人,就可以在沿海搅风搅雨,制造大明沿海数省的动荡。
还有大同和议,似乎现在只需要赏赐蒙古人一些钱财,这一年多时间里,北部边镇似乎也没有发生大的战事。
虽然有零星战火,但都是因为两边因为一些小纠纷发生的争斗,连冲突都算不上。
咦,我为什么要想这些,难道
隆庆皇帝想到这里,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
要知道,他还年轻,怎么也学着那些七老八十的人一样伤春悲秋,回首往事。
殿外脚步声响起,孟冲迈着老迈的步伐进殿,身后几个內侍抱着一堆奏疏亦步亦趋跟进殿来。
在他面前先是行礼后,这才起身对他说道:“皇爷,这是昨儿司礼监批红的奏疏,请皇爷御览。”
“都是内阁票拟吗?”
隆庆皇帝此时当然没心看这些奏疏,只是淡淡开口问道。
“是的,都是按照票拟批红的。”
孟冲答道。
“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
隆庆皇帝点点头,随即又问道。
“都是地方上奏报的小事儿,没有要紧的。”
孟冲答道。
“那就送内阁,让他们去处置吧。”
隆庆皇帝有些疲惫的说道,虽然只是应付了几句,可他感觉身心就是很累。
吩咐完孟冲,等他们抱着奏疏离开后,隆庆皇帝又命旁边的內侍,去清宁宫叫冯保过来,他要问问太子这两天的情况。
送奏疏去内阁的事儿,孟冲当然不会再亲自过去,只是安排那几个抱着奏疏的內侍把东西送过去。
来之前,这些奏疏都已经在文书房做好登记,倒是不用再抱回司礼监处理了。
这也是这段时间的常态,所以孟冲已经很有经验了。
等冯保在乾清宫和隆庆皇帝一番对答后,他就敏锐的发觉皇帝精神头似乎更差了。
“皇爷,明日的朔望朝会,要不要取消。”
冯保在讲述了太子朱翊钧这两日生活起居后,就开口建议道。
隆庆皇帝罢了常朝,但是每月两次的朔望朝会还是会参加。
也就是这俩月因为身体不好,才免了朔望朝。
听了冯保的建议,隆庆皇帝本想点头答应下来,但是想到之前看到密贴,知道朝野因为这俩月皇帝不露面而议论纷纷,于是摇摇头,“明日朔望朝如期举行,朕这两天精神头好了不少。”
是的,他想要在朝臣面前露露脸,这俩月他见到的人,除了内廷里的,就是内阁的高拱和张居正。
自己总是不上朝,朝野难免有异想。
“可是皇爷,你的身体还没好利索.”
冯保说这话可是出自真心,虽然感觉这一个多月隆庆皇帝关心太子的生活起居貌似不是好兆头,但是他也真心希望隆庆皇帝能够好起来,至少再坚持一年,等魏广德回来。
虽然魏广德回朝以后,短时间里肯定也是只有被高拱压着打的命,可内阁里有个能说上话的人,总要比当下皇帝直接倒下要强许多。
只是他的好心明显没有被皇帝重视,隆庆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你不用管了,好好伺候太子,才是你分内之事。”
隆庆皇帝说了这话后,就让冯保跪安。
冯保出了乾清宫,还没走几步就迎面遇到过来的阁臣张居正。
“张阁老,这是要求见皇爷儿?”
冯保和张居正也是老熟人,见面不打招呼也不好,于是就停下来冲张居正拱拱手。
“冯公公,是刚才陛下召见你了?陛下现在身子怎么样?”
张居正满脸笑容,也是对冯保拱拱手后才急切的问道。
“皇爷身子还好吧。”
冯保答道,“张阁老来这里,是要见皇爷?”
“明日朔望朝会,也不知道陛下要不要上殿。”
张居正答道。
“陛下要上朝。”
听到张居正为此事而来,冯保就开口说道。
“陛下下旨了?”
张居正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不想冯保竟然知道。
要知道,这事儿内阁都没得到消息,冯保就预先知道了,实在奇怪的很。
“先前我看皇爷身子骨没好利索,就想请陛下罢了朔望朝会,先把身体调理好再上朝,可陛下没答应,还吩咐明日朝会照旧。”
冯保把先前在乾清宫里的情况说了下,张居正听完就沉默片刻。
“冯公公是对的,若是陛下身子欠佳,这朝会再延后也无妨。”
张居正说道。
“是首辅大人叫你过来问的?”
冯保开口又问道。
张居正点点头,算是默认。
“早知道,我就先派人给你传递消息,也就不用白跑一趟。
既然到了,还是去见见皇爷吧,皇爷看着日渐消瘦了。”
冯保又说道。
张居正听到冯保这话,心里一动,脸上随即又绽放出笑容道:“以后还请冯公公有事多知会叔大一声,你我也算裕袛老人,本来就该多联系才是。”
“是啊,现在京城里,裕袛出来的,也就咱几个了,其他的不是致仕就是发配,离京城都十万八千里。”
冯保开口说道。
“今晚请冯公公到我府上,咱们好久没有畅饮一番了”
隆庆六年五月十四日下午,一条消息在京城各衙门里传播开来。
罢朝两月的隆庆皇帝,明日会参加朔望朝会。
朔望朝是每月朔(初一)望(十五)日举行,地点在奉天殿,不过这个朝会只是走个过场,并不讨论具体的事情。
一般来说,这种走形式的朝会,时间不会太长,稍稍忍一下也就过去了。
除了在明初,现在的朝会早就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不再是皇帝决定朝政的地方。
是日凌晨,在京各官员府邸就热闹起来,官员们纷纷早起洗漱,准备进宫觐见皇帝。
朔望朝和常朝不同,要求在京九品以上官员都可以参加,几乎只要是个官儿,都能参加朔望朝会。
只不过,品级低的,注定连皇帝的身影都看不到,只能在黄极殿(奉天殿)外广场上侍立,等候仪式的结束。
毕竟隆庆皇帝已经停了朝会许久,所以得到消息的官员们只要不是真有事儿耽搁,都还是打算去走一遭。
很快,通往紫禁城的各条道路上,就被轿子和马车堵满,虽然是在黑夜里,也是一片喧闹声。
等人汇聚到午门外,高官们进了朝房休息,剩下的人则只能站在广场上,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小声交谈。
还好当下天气不冷,大家一番聊天倒是精神了许多。
等当值将军和宿卫、执杖旗校等人列队进入午门后不久,时辰到,钟鼓司敲响朝钟朝鼓,文武官员列队从敞开的左、右掖们鱼贯而入。
文官由左掖门进入,武官由右掖门进入,先在金水桥之南根据品级排列好次序。
鸣鞭之后,依次过桥,到达黄极门丹墀,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在御道两策相向立侯。
在此期间,有负责纠察的御史在旁监督,凡是有咳嗽、吐痰、拥挤或仪态不整的都会被记录下来,听候处理。
不多久,立于台阶左右的钟鼓司乐队开始奏乐,皇帝乘便轿到达御门,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隆庆皇帝慢慢挪出便轿,强自支撑着身子一步步走上御座。
等他坐好之后,外面再次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步入御道,此时文官“北向西上”,武官“北向东上”,行一拜三叩之礼.
朔望朝会的程序一项项进行着,坐在御座上的隆庆皇帝越来越感觉到精神不济,昏昏欲睡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想要支撑下来,毕竟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朝会,他知道,再等一会儿就结束了,也完成了他这次出来露面的目的,外界也就不会对他的身体健康再有什么传闻。
虽然这些消息看起来,似乎都是真的。
强打精神,看着朝臣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下一步步完成朝会程序,他也在心里不断催促着,尽快结束这看似毫无意义的朝会。
终于,坐在宽大御座上的隆庆皇帝感觉眼前一黑,身体瘫倒在御座上。
,前排的阁臣和六部堂官也都看到了,众人心中不由一紧。
当中,最关心隆庆皇帝身体的,无疑就是他了。
在他还没有行动前,孟冲已经急匆匆上了御座,跪在隆庆皇帝身边轻轻呼唤。
但是几声过后,隆庆皇帝并没有恢复意识。
孟冲知道,朝会进行不下去了,陛下已经昏厥。
转身向旁边挥手,招来四个身体健硕的太监抬着隆庆皇帝下了御台,小心翼翼的把隆庆皇帝放入便轿里,随后便轿急匆匆向乾清宫方向行去。
在孟冲唤太监上前的时候,鸿胪寺官员才后之后觉暂停了朝会仪式,停在那里不知所措。
“陛下身体欠佳,今日朝会到此结束,各位大人就先回各自衙门办公,勿忘国事。”
高拱这时候站出来,转身对着面前的官员说道。
现在这里只有负责大殿洒扫的小內侍,也只有高拱和张居正站出来维持秩序,让百官们依序退出广场,各自返回衙门里办公。
隆庆皇帝在朝会上晕倒的消息,也插上了小翅膀,飞快在京城传递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