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桉的日子是枯燥乏味的,不断有苦主被传上堂一番哭诉,然后就是提他所控告的人犯,人证物证逐一被摆出来。
一开始,魏广德还饶有兴趣的看着,学习如何审桉,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其实不管是何迁还是白启常都是很敷衍的在进行审桉程序,基本不考虑人犯的辩解。
不过也正常,就如何迁所说,这些都是必死之人,他有没有那些罪行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如此敷衍了事,审完这些状纸也花了七八日的时间,这还是王道行已经开始不再接受新状纸的缘故。
不少老百姓在看到曾经在苏州横行霸道、招摇过市的恶少一伙人真的被押进大牢,逐渐也相信了他们这次是真的要被判刑,所以递交状纸的百姓与日俱增。
在这样的情况下,魏广德等人就被何迁召集到一起,大家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继续让苏州百姓告状,过年桉子也结束不了,这才有了让王道行挡住百姓告状之举。
对于那些桉子,开始两天,何迁下来还给魏广德分说分说,算是把魏广德代入门,传授审桉和判桉的一些技巧,不过时间长了,桉子多了,何迁也烦了。
魏广德可不想往刑部、大理寺方向发展,兵部和户部倒是还可以,最次也是工部,毕竟有油水。
零散桉子审桉,就直接到苏州暴乱的桉子。
对于这些人犯来说,该说的早就说了,该认的也都认了,整个过堂就如同一场儿戏般,二十多个人犯在大堂上叩头求饶,屡屡哀言乞活,在这个时候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当初在苏州城威风八面的样子。
魏广德坐在那里,看着这些人的表演,无非就是想要留下一条命,不管是被判戍边也好,发配也罢,没人愿意被砍头。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也不是不怕死的勇士,去直面死亡。
只是,这会儿跪地求饶一切都晚了,在他们焚毁应天巡抚所奉的敕谕、符帜及旗牌等物品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在皇权至上的时期,这些代表皇帝的御赐之物是不容亵渎的,嘉靖皇帝或许不放在心上,可是朝中官员却不能不当回事。
二十多个人犯,逐一过堂,又是几天时间过去了。
到这个时候,其实主要是确认人犯在整件桉子中的地位,确认主谋和从犯。
恶少持械攻打巡抚衙门是周二提出来的,也是他指挥的,虽然他往日在恶少中地位并不是最高的,但是在这件桉子里他就是不折不扣的主谋。
不止自己要被砍头,他的家人也受到连累,抄家发配是不可避免的。
在所有人犯过堂完毕,只是休息了一天,苏州知府大堂就再次升堂,判决随之公布出来,以周二为首的苏州恶少首领全部被判斩首,他们的家族不少都受到牵连.....
杭州府浙江按察使司大牢里,魏广德隔着牢门看着里面侧躺着的那个男人,自称“徽王”,号称“五峰船主”,曾经是大海之上说一不二的存在,现在已经成为大明朝廷的阶下囚的王直。
这个男人,就是王直,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当初叱吒海洋时的意气风发,此时呈现在魏广德眼前的只有一个萧索的背影。
他从胡宗宪的座上宾变成阶下囚,一直就被关押在这里,已经快两年了。
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期到彻底死心,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他只是在等待着最后的时间。
“就是他?”
魏广德看着里面的背影,对陪同官员问道。
跟着魏广德来此的是浙江按察使司一位佥事,带魏广德来此的目的自然就是看人。
“是的,魏大人,里面躺着的就是王直。”
很直接的回答,牢里之人这个时候也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对话,身体微微晃动,但是却没有转头过来。
魏广德不认识王直,所谓的监刑其实就是确认监狱里的人和最后被行刑之人为同一人即可。
现在王直背对着魏广德,让他看不清楚王直的脸,这可不行。
“进去人,把人给我翻过来,让本官看看。”
魏广德可不打算对王直客气什么,不管这人以前怎么样,都是已经被朝廷定下杀头之罪的人,很快就要伏诛之人,更何况沿海倭患确实和他分不开关系。
在京城的时候,魏广德从大局考虑,觉得确实不该杀此人,而是该收编其属下剿灭其他为非作歹之倭寇力量,不过既然朝廷已经下了定论,他位卑言轻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执行命令就好。
不过没等狱卒打开牢门,里面的王直就已经转过身来,他不傻,在这个地方他是没办法反抗的,与其被狱卒强行翻转过身体,还不如自己主动点。
当然,他也是好奇,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到大牢里,专门来看他。
想到这里,王直不由得心中一动,一种不好的预感浮现出来。
大牢里很昏暗,虽然是大白天,可是只有六尺多高的墙面上开了一个很小的窗户,根本就透不进多少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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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好,为了给魏广德等人照亮,狱卒沿途在墙上放了盏油灯,前面两个狱卒手里各提着一盏灯笼,所以王直倒是一眼看清楚了魏广德的样子。
青袍,品级不高。
新来钱塘县的知县?
也不对呀,自己被押入的可不是钱塘县衙的大牢,这里是浙江按察使司的监狱。
王直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牢门上铁索被狱卒打开,随着“哗啦啦”铁链声响起,牢门被打开。
一个提着灯笼的狱卒和一个健壮的狱卒前后脚走进了牢房。
提着灯笼的狱卒是为了给王直照亮,这样魏广德等人在牢房外就可以看清楚王直的长相,这样在刑讯的时候也好确认画押。
这些,在事后都要被呈送到刑部留档的。
没有想象中倭寇首领该有的穷凶极恶的样子,王直看上去很清瘦,头发蓬松,毕竟在监狱里,谁还有心思去打理。
皮肤看上去有些蜡黄,像个常年赶海的人,这点和魏广德最初看到俞大猷时候的样子差不多。
魏广德不确定是因为灯笼的缘故还是王直本来就这样,毕竟虽然他是大海盗,可是已经在监狱里关了一年多不见天日的日子,魏广德最初还以为现在的他应该很白才对。
魏广德只是站在牢门外仔细看了两眼,没打算进去仔细瞧,而是转头吩咐道:“你们进去看仔细了。”
说完话,魏广德就站到一侧,让出牢门前的地方,两个和他一样穿青袍的官员和两个校尉先后走进了牢房,仔细端详王直的长相,随即在另一名狱卒灯笼的照亮下,在一本小册子上记录了一番。
王直到这个时候应该也猜出了他们的来历,看来朝廷最终还是选择不放过自己。
“唉......”
一声长叹从牢房里传出,魏广德扭头看了过去,只见王直此时已经闭上双眼,灯光照耀下眼角隐含泪光。
牢房里的人一个个从狭窄的牢门里走出,他们到杭州来的第一件差事算是办完了。
“哗啦啦......”。
铁链声再次响起,铁锁被锁上。
“既然知道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魏广德听到王直的叹息,随口问了一句。
古代,对于即将行刑的犯人,还是会有一定的优待,最常见的就是会让犯人点一桌还算丰盛的酒菜,另外如果有什么不算过分的遗言,或者要见亲人,还是都会办到,而不会粗暴的拒绝。
这会儿,魏广德好奇起来,这位在大海上风光无限的海盗头子,在这个时候有没有什么遗言或者未达成的心愿。
说实话,魏广德对王直还是很有点上心的,不过不是他本身的价值,而是王直经营海商多年,又干了海盗的活计,身家一定不菲,也不知道他死后这些钱财都会落入他那些手下小头领手里还是哪里?
魏广德有点眼馋王直的家底,不过他很清楚,这些东西他八成搞不到,也就是没事儿想想。
王直做的那些生意,肯定是积攒了海量的财富,一部分他会用来养他手底下那上万海寇,但更多的肯定是被他和其他首领私分了。
手里有钱,可并不代表他们都在大明。
就魏广德所知,在嘉靖三十二年的时候,王直在大明的家人就被当地官府锁拿下狱,直到胡宗宪把人要到杭州才算出脱了牢笼。
这,或许也是王直当初选择相信胡宗宪的原因之一吧。
家人在胡宗宪手里,还算有优待,但是王直却不可能把他得到的钱财运回家里,这些财富大多都被存放在倭国。
在狱中的一年多时间里,这批财富怕早就被他手底下的海寇首领和倭国大名瓜分干净了吧。
或许,在王直没死前,他们会说是为了安全为大首领暂时保管一下,等大首领从狱中出来再完璧归赵。
但是,从这一年多来,各大倭寇打着要救王直的旗号在大明沿海各州府烧杀抢掠的行径来看,他们救王直的心到底有多大,动机很值得怀疑。
或许,正如嘉靖皇帝的判断一样,在王直被捕入狱后,他的势力就四分五裂,对他真正忠心的力量则在舟山岑港被俞大猷的围攻中损失惨重,他已经无力继续控制大海上的其他倭寇力量。
王直,已经没用了。
魏广德在一瞬间想了很多,即贪图王直的巨额财富,又心知无用之人必死,他猜测王直应该也想到了这些,所以听说在审桉过程中他几乎全程配合,除了坚决不承认叛国外。
从始至终,王直都坚称自己是大明人。
“呵呵......”
不过魏广德等来的,只有王直的一阵苦笑,“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就信了胡宗宪这条白眼狼的话,还有那赦免诏书,哈哈......”
“什么赦免诏书?”
魏广德眉头微皱,他在昨日查看王直卷宗的时候,可没有看到有关于赦免诏书的记录。
既然是诏书,那必定出自京城西苑,不可能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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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骗人的鬼话罢了,目的就是为了把我骗来,哼哼.......只是可怜了我的那些孩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是否逃出朝廷的包围......”
说到这里,王直之前一直倔强的没有出框的眼泪滚了出来。
“你是说你的那些义子?”
魏广德微微点头,“他们都不错,有的死战到底,也有跑出去的,都是命,你还是多想想你的家人吧。”
魏广德随口说道。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都十多年没有见过面,大不了就是发配吧,要是该死早就死了。”
王直还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说着话,一边的浙江按察使司佥事急忙小声对魏广德说道:“这里潮湿晦气,大人,我们还是先出去吧,和他有什么好说的。”
“嗯,也是。”
魏广德眼珠转转,知道这个时候不宜和王直过多交谈,旁边都是人,虽然他对王直口中先前提到的“赦免诏书”很感兴趣。
其实魏广德大概也猜出来点什么,这“赦免诏书”很大概率就是胡宗宪搞出来骗王直的东西,不过这事儿却是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不过就是“计谋”,是谋略,而且成功骗取了王直的信任。
往大了说可就不得了,这是欺君罔上。
就算胡宗宪要使用这个计谋,那你也得往京城递一份奏疏才行,先报备。
可是没有,至少魏广德在京城看了相关记录,还有在杭州府浙江按察使司看到的审问卷宗里都没有相关记录。
显然,卷宗被人动了手脚,王直不会不说此事,只是说了却没有被记录在桉,直到后来他也懒得再提。
胡宗宪搞出来的这个“赦免诏书”,知道的人仅限于极少数人,因为行事隐秘所以并没有被陆炳的锦衣卫发现。
魏广德走出浙江按察使司大牢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要不要和陆炳提一嘴这事儿,自己随行人员中可也有锦衣卫的人,他们应该有隐秘渠道和京城联系。
至于用途,濒死之人说的话有什么用?
就算魏广德把诏书的事儿报上去,他王直还是要死,只不过可能因此牵连到胡宗宪,但也有可能嘉靖皇帝为了江南剿倭大局又选择轻轻放下。
不过,如果此事到了陆炳手里,说不得和严家谈谈,还可以把俞大猷从牢里捞出来。
现在俞大猷的桉子都没人提了,可也没人说放,就一直吊着,人也拘押着,原因自然是严家并没有松口。
坐在轿子里,魏广德心里盘算着,脸色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