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赛跑般争先恐后地从伞缘上滚落。连日的雨冲走了污渍,妈妈的墓碑十分干净。
莲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枫和自己迷路时的事情来。那时候,还在读小学的莲带着六岁的枫去电影院看动画片。因为逞强地想表明自己能够照顾好妹妹,所以对于妈妈是否需要跟他们同去的疑问,莲只是摇了摇头就带着枫出了门。电影结束后,橙色的晚霞已经布满了天空。莲说时间不早了,干脆抄近道回去好了。他们一边走着,莲一边模仿着动画片里那些好笑的镜头,于是枫就大笑起来。不管他模仿多少次,每次都会逗得枫哈哈大笑。能自己一个人带着妹妹去电影院,回来的途中又能逗她开心,莲觉得自己很可靠,心里很满足。两个人笑个不停,一路上说啊说啊说啊——等到突然抬起头时,却发现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景色。满心的喜悦与兴奋在瞬间降了温,莲猛地停下脚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对抬头望着他一脸奇怪的妹妹露出一个假笑,开始顺看来时的路往回走。他们拐回那些他仿佛记得拐过的弯,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是走,眼前的迷宫就越来越深。最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两个人边哭边走,直到有大人发现他们为止。
如今的他们也像那时候一样,想要回去却找不到归途。
——那件事情,是你父亲干的——
吉冈在大宫车站里说的话一直回响在莲的心中,甚至连每一个抑扬顿挫都记忆犹新。
吉冈的女朋友在电车里遭遇色狼是两年前的事情。两年前,睦男还没有和妈妈结婚。没想到从那时候起那个男人就有这样的癖好。睦男会和妈妈结婚,果然还是因为对枫抱有不正当的想法吗?
“妈妈选择的再婚对象可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他的声音淹没在了雨声里。
从吉冈那里听说了睦男的那件事后,莲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种想去看妈妈的冲动。所以他买了到墓地的车票。这才是他第二次到这里来——虽然很想多来看看妈妈,但是由于工作繁忙一直未能成行。不过好不容易才来一次,自己带来的却是这种消息,这不是给长眠的妈妈徒增烦恼吗?
可是话又说回来,一个心怀苦闷的人会来到墓前倾诉,不正是因为知道死人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么?如果自己的声音真的能传到地下那个人耳边,莲恐怕也不会到这里来。如果现在妈妈依旧能够听到他说的话,如果让她知道了莲和枫现在面对的困境,莲一定会如同迷路的孩子般哭起来。在来路和出口都被堵住的漆黑街道上,永远地哭下去吧。
莲低头看着被淋湿的幕碑,这时,从右边的墓地管理办公室里传来了声响。玻璃门被拉开后,一位穿着袈裟的僧人走了出来。他的身后,一个看起来年近五十的男人撑着伞,似乎是墓地的管理员。两个人抬头看着天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然后并排走向停车场。途中,管理员回头看了莲一眼。偌大的陵园,只有莲一个人冒雨前来扫墓。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很奇怪,莲这么想着,在墓前再度合掌拜了拜,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他埋头看自己被泥弄脏的运动鞋,朝陵园的出口走去。这时候,前面却传来了脚步声,原来是刚刚去停车场的管理员。莲本想就这么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料到管理员出声叫住了他。
“你是添木田家的——”
莲的脸上大概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吧,有些岁数的管理员就像是要让他安心般抬起瘦瘦的脸,露出一个沉静安稳的笑容。
“啊……”
这时候莲才反应过来自己认识这个人。妈妈的骨灰下葬时,正是这名管理员向莲详细地说明了这个陵园的来历以及管理系统等等。他应该姓岸本来着。不过就算是这样,他能叫出莲的姓氏还是很叫人意外的。
莲能记得当时的管理员还可以理解——但是岸本每天要接待无数的客人,难道他记得所有客人的名字吗?
“我对你印象比较深,所以记得。”
就好像读懂了莲的疑问,岸本如此回答说。然后他像在犹豫什么似的停顿了几秒,才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喉咙深处传出来的一样,沉稳又带点嘶哑。
“那之后你们过得怎么样?其实我一直都有点担心,你和你妹妹。本来你们和新父亲之间相处时间就不长,而亲生母亲又去世了。”
“我说过那个吗?”
“在说明永代供养的时候听你父亲提到的,关于你们家的……状况。”
仿佛在确认提到这个话题是否犯了忌讳,岸本小心地观察着莲的表情。莲不置可否地垂下视线,身旁的金挂树上飘来一阵芬芳,在湿湿的空气中显得尤为温柔。
岸本就突然提到这个问题道歉后,又接着说道:“你和你妹妹,跟你父亲处得还好吗?当然,我想不可能完全没有问题……”
“眼下没问题啦,过得很普通。”
莲模棱两可地回答道。岸本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他的脸上随着眯眼爬出了淡淡的小皱纹。那一定是在看过无数的悲叹与伤心,洞悉了它们之间的差异与相通之后,才能浮现出的微笑吧。这种微笑莫名地温柔却又遥不可及,莲望向身旁的无数墓碑。
“你们几乎都不来扫墓……”
“反正坟墓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身后传来了一声鸦鸣。岸本清了清喉咙,带着一副像是要猜测对方秘密似的表情问道:“你父亲这段时间终于开始找回自己了吧?”
莲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指?”
“大概就是说,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表情也变得稳重起来——我想大概应该到这一阶段了吧?”岸本扫视着无数的墓继续道,“人回来面对墓碑的时候,大都是心里有所动摇的时候,要不就是完全冷静下来的时候。大抵只有这两种情况。所以你父亲现在应该是刚刚处于这两者中间的过渡时期吧,我想。”
岸本微微一笑,带着一种对方当然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表情看向莲。但是,在迎上莲迷惑不解的眼神后,他抿紧了嘴唇。
“……我在说扫墓的事情啦,你父亲的。”
“扫墓?”
身后的乌鸦又叫了一声,然后传来了拍打翅膀的声音。被扇动起来的空气从莲的头顶上掠过。
岸本又小心地打量了一会儿伞缘下莲的表情后,才终于像是找到什么答案似的点了点头。
“您不知道,是吗?——你父亲在你母亲下葬之后,几乎每天都来扫墓哦。”
耳边的雨声瞬间消失了。
睦男一直在为妈妈扫墓?那个男人?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听附近的居民说起才知道的。”岸本讲起来。
那个居民似乎看到陵园中有电筒的光一边摇晃着一边前进。
“听说几乎每天晚上都有,所以那人想可能是贼吧,要不就是年轻人在玩试胆游戏,于是他就报告给我了。我听说后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那人抓起来,于是晚上的时候就偷偷躲在办公室里。”
莲的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结果呢,却是你的父亲。拿着电筒,喝得烂醉,在你母亲的墓前哭个不停。这种事情偶尔也是有的,在最亲近的人去世后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半夜三更地跑到墓前来——因为我看他是开车来的,所以我跟他说来可以,但是不准酒后开车来。”
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附近的居民又说到了这件事情。半夜三更又有电筒光在墓碑间晃来晃去。于是岸本就又在办公室里待到了晚上,等着对方來。
“因为我的妻子也早就去世了,就算是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可干。”
那个拿着电筒来的人果然还是睦男。这一回岸本比较严厉地跟他说要扫墓的话清白天来。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明白了我的意思,那之后就改在白天来了。而且没开车,总是坐电车来的,也没有喝酒。他每次都在墓前合着掌,跟你母亲说几句话后才回去。有时候还很仔细地把墓碑上下都擦洗一遍。你看,很干净对吧。”
墓碑上没有污溃,难道不是因为被雨水冲刷干净的吗?
“就是最近,他还每天都来呢。”然后岸本就像是做总结一样继续道,“所以我刚才才那么说。你父亲最近是不是终于开始找回自己了?——原来天天往墓地跑的人突然有一天不来了,大抵都是因为如此。然后等到他完全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和身边的事情后,就会再来。说起来,这次也可以说是以台风为契机的吧。因为台风没办法来扫墓,也许之后也就会逐渐和墓地拉开距离也说不定。”
岸本轻轻地抿起嘴唇,点了点头,望着墓碑。
“说了这么多不相干的事情,不好意思。”
莲没办法回答他。一些不知道是问号还是叹号的黑色小东西已经占满了他的整个头脑,在里面轰轰作响。睦男一直在为妈妈扫墓,每天都来,直到最近。
“最开始……是什么时候?最开始他带着电筒半夜来扫墓的时候?”
“下葬后没多久。”
“下葬——”
四十九天,妈妈去世后大约一个半月后的时候。也正好就是半年前,一到晚上睦男就开车出门的时候。
这时候岸本的下一句话让莲脑子里那些蠢动的黑色小东西在瞬间静止了。
“你父亲开始白天来扫墓后,总是穿着西装来……他是在上班途中跑出来的吗?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西装?”
面对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他的莲,岸本带着一种更为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他。
“对呀,他总是穿着西装来的啊……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