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早晨。
莲沉默地看着放在厨房桌子上的两张纸。他像昨天那样把枫送到了学校后才刚回来。
三天前的傍晚和昨天早上,这两张纸被人塞进了自己家的信箱里。
那是写给枫的要挟信。“我想要你”——对方是男的。还是说是个装作男人的女人呢?
——我们……搬家吧——
昨天早上,枫在大门边哭着说。
——辞掉工作,退学——
也许他们真的该这么做,也许他们真的应该搬家。写要挟信的人是故意以枫为目标的。虽然每天早上莲可以送她去学校,也吩咐过了放学后一定要和朋友一起回来,但是那个人总有一天会趁机而入。
但是要搬家的话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睦男。从社会的角度来说,睦男依旧还活着,他们不可能只办莲和枫两个人的搬迁手续。
他也想过不如以搬家为前提到警察局去报案,说继父失踪了。然而莲没有勇气这么做。在警察调查睦男行踪的期间,那个胁迫他们的人再度送来要挟信的可能性很大。这样一来,要是不小心被警察察觉了,那么一切都完了。警察多多少少会对莲和枫产生怀疑,杀害睦男和丢弃尸体的事情也肯定很快就会曝光。因为那天的行动实在太过仓促,专业的调査员会在什么地方发现证据,莲根本无法想象。
脑海中,他们的未来正朝着漆黑的深渊坠落。就如同要抓住最后一丝希望,他伸出两手拼命想要抓紧那个东西,但正中央最为关键的部分却突然脱落,沉入了黑暗的深渊底层。
“怎么办!?”
莲大叫着用手砸向桌面,然后就像是要把拳头摁进桌面一样用力抵着,巨大的力道甚至让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动。自己声音的余韵似乎在被雨包围的寂静房间之中永无止境地回响着。
闭上眼睛,能够解决他们问题的唯一办法就像是在哪儿看到过的录像一般鲜明地在眼前上演。自己与枫,然后是那个要挟的人。自己要保护枫,为了帮助妹妹而站出来与那个要挟者对峙。使用那个——莲抿紧嘴,将右手探进牛仔裤的后裤袋里。那是折叠刀的轮廓。他昨天和今天送枫去学校的时候都偷偷把这个带在了身上。当然,他从来没打算在早晨的上学路上使用这把刀。对方似乎也很谨慎,应该不会突然出现在莲的面前吧。这把刀只不过是个护身符。要是实际用上这东西的话——那也要事前做好万全的计划才行。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要挟者”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就如同四天前,他和枫把睦男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一样。
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吗?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理性?或许是被恐惧与混乱所包围,自己闭上了眼睛才会尖叫着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别的方法?至今为止从来没有想过的办法?或许那些方法明明就在触手可及之处,只不过自己还未意识到而已。必须好好地想一想,必须冷静下来。要是现在自己采取了错误的行动就再也无法挽回了。明明自己是想保护妹妹,不小心的话反而会让她坠入更深的深渊之中。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绝对不能让事态再恶化下去了。
一直很弱的雨声在一瞬间突然变大了。莲抬头看向窗外。
昨天的天气预报里提醒各地都要注意泥石流。那座山没问题吗?埋着睦男附近的土要是被冲走了,尸体会不会已经露出地表了呢?
想要去看一下的冲动吞噬了莲。当然他很清楚自己去看现场对于事情本身也已经于亨无补了,然而心中依旧充满了不安。昨天听完天气预报后,莲一直对老天爷默默祈祷着不要再下雨了、不要再下雨了,然而雨势忽弱忽强,有时候逞着风势大作,有时候又延绵不绝。
如果要去看那座山的话,开车是肯定不行的,所以只能坐电车到最近的车站,然后换公交车或者出租车到山脚下,最后走去那个地点。但是因为白天他总有红舌头的工作,又没有什么理由好请假。如今的自己必须“像平时一样”地生活才行。
看来果然还是只能一味地祈求上天能早点停下这场雨。莲两肘撑在桌面上,手扶着额头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将两张带着折痕的要挟信吹了起来。杂乱的文字在眼前划了个圈,在窗外昏暗的光线之中,纸面散发着白色的光芒——
莲的心中猛地一紧。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之前他并未发觉的细节。
他拿起两封要挟信,并列放在面拼凑近了仔细观察,途中用力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同样的字,同样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的横格纸。但是,这究竟——
这究竟是什么?两张纸的左侧都有一条淡淡的竖线。看起来像是在上面一页纸上画过直线后留下的痕迹。第一封要挟信上的痕迹更为明显一些。第二封信上虽然有同样的痕迹,但是要模糊许多。应该是画过直线的那张纸下面的两张吧。
莲注视着那条痕迹良久。
“这条线——”
好像在哪儿见过。
但是,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了莲的思考。
极少会有人打电话到这个家里来,淡淡的不安笼罩着莲的心。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又看了一眼那两封要挟信后,他才慢慢地拿起了电话。
“……喂——”
“啊,小莲?太好了,你还在家里。我正想要是你已经出门了该怎么办呢。”
是半泽。莲的肩膀放松了下来。
“还在啦。怎么了?”
“红舌头今天临时关门一天。”半泽说。
“事实上是我和我老婆两个人都发高烧了。现在在医院里。”
嘶,吸鼻涕的声音。
“感冒了吗?”
“大概是吧。现在正在候诊室里等着,还不确定。我大概烧到了三十八度左右,我老婆竟然接近四十度。”
成人发烧发到四十度那可是相当地严重了。
“昨天晚上在店后面收拾垃圾的时候被雨淋了,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得病的。明明我和我老婆都穿了雨衣的,但还是防不胜防啊。在外面没待一会儿就开始漏水,估计是外国产的便宜货。”
“这样啊。”莲回答道,只觉得心底一阵悸动。红舌头今天临时关门一天,就意味着自己有了一天的自由时间。也就意味着他能去那座山上看看情况了。
“那个简直没什么用嘛。果然便宜无好货。”
半泽和他的妻子因为淋雨而病倒,大概只有这一次莲应该感谢雨吧。
“那雨衣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橡胶么?还是塑料?”
还是说事情依旧会和以前一样,雨只会带着他们走向更多的灾难呢?
“对了。今天是翔子开车送我们来医院的,现在她正在边上,你要不要跟她说话?”
“啊?!”突然被这么一问,莲一下卡住了,“啊,随便啦。”
“可惜,我才不让你跟她通话呢。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啦。真是对不起啊,突然决定今天休息。”
“生病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半泽说了大概明天会照常营业后,就挂掉了电话。
放下话筒,莲望着墙壁发了一会儿呆。
今天,这之后自己都该做些什么呢?两封要挟信,口袋里的折叠刀,被雨水冲刷的山——他越想越是迷茫。
将视线拉回桌上,莲再次拿起两封要挟信,目不转睛地盯着纸面。
盯着左侧残留的直线的痕迹,他在记忆中努力寻找,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是自己想太多了吗?虽然的确觉得曾经在哪儿见过——也许只不过是自己记错了?
到头来,他还是没有找到答案。今天究竟该做什么他也没有得出结论。就这么恍惚着,莲将两封要挟信塞进口袋里出了家门。他不知不觉地朝开往电车站的公交车站走去。要去那座山的话,从电车站应该坐哪条线去呢?
在大宫车站里,莲偶然地遇见了高中时代的友人吉冈。
当莲正一边收起伞一边朝自动售票机走的时候,两个人同时看见了对方。吉冈的头发长了不少,一开始莲都没认出他来,不过吉冈发现莲后转过头来正对着他,莲这才反应过来。
不想见他,这种想法在瞬间闪过脑海。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当时的莲也不是很淸楚。不过根据后来发生的事情柜测,他觉得他只是太累了。
两个人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吉冈吊儿郎当地朝莲走过来。
“……哟,莲。”
“好久不见。”
高一高二的时候莲虽然经常和吉冈混在一起,不过后来他为了考大学而开始发奋学习后,两个人就疏远了,到快毕业的时候几乎都不再说话了。
莲尽可能地朝着吉闪露出自然的微笑。
“你现在都在干吗呢?”
“没什么,打打零工而己。”
明明是吉冈自己先发话的,口气居然那么不客气。也许对于高中时代抛开他们自己一个人拼命学习的莲,他抱有某种成见吧。
“这样啊,零工啊。”
莲对吉冈穿的这件T恤有印象,T恤的胸前印着一张很大的摆着低俗造型的女性剪影图。
“你还穿这件衣服啊?”
“啊?嗯嗯,喜欢嘛。”
“高中时就喜欢呢。”
感觉上,高中时代就像是很遥远的过去一般,但是想起来离毕业典礼其实还不到半年。莲坐着前辈的汽车和吉闪一起半夜上街去玩,也不过就是两年前的事情。
——汽车。
莲一下子僵住了。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刚刚自己不想见到吉冈的真正原因。他知道。他知道莲会开自动档的汽车。
不过那又如何呢?没关系的,没问题的。装出平常的表情,就这样道别就行。莲打算赶紧抽身,刚刚半转过身准备说再见的时候——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吉冈却叫住了他,“我正有事情想跟你说呢。”
“……什么?”
莲警戒起来,不过他没有表现在脸上。
“我曾经打过一次你的手机,你是不是换号了?”
“啊,不,我注销了。经济上稍微有点那个。”
哼,吉冈的嘴角略有些上翘。
“我也不知道你家的电话号码,本来以为再也没机会跟你说这事了。所以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
刻意压低的声音。他究竟想说什么呢?吉冈仿佛在想该怎么开口,低头看着地下,然后他突然抬起眼睛。
“和我交往过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吗?”
真是意料之外的问题。
“嗯……那个短头发的?”
虽然莲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不过脸还有印象。感觉像是更为成熟一点的枫,是个有点男孩子味道的女生。
“那家伙在电车里遇见色狼的事情呢?”
那件事情也记得。高二的时候,吉冈的女朋友在拥挤的电车上被人弄脏了裙子。当时得知这件事情的吉冈勃然大怒。那个女生说她还记得当时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男人的脸,所以那之后吉冈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坐同一节车厢,然后让她指认乘客的脸,拼命地想要找出那个犯人来。
但是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记得,电车上那事情对吧。”
莲这么回答后,吉冈就略微地眯起眼睛沉默了。这段沉默格外漫长,就像是在警告他后面即将要说的话十分重要,莲最好做好心理准备一样。
“那件事情,是你父亲干的。”
一开始莲甚至以为吉冈在跟自己开玩笑。但是在确认过吉冈的表情后,莲嘴角边淡淡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这过于唐突的指控,莲只能愣愣地看着对方的脸。
“我……还在和她继续交往。”吉冈飞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像是倒苦水一样继续说道,“就在前几天、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她说那时候的那个犯人,就是添木田莲的父亲。当然,我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怎么说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你家的情况我也很清楚,知道你和你父亲并没有血缘关系。只不过一想到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还过着太平日子,我就觉得心里特不舒服,所以就想要是有机会遇到你一定要跟你说。”
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种黏稠冰冷的东西覆盖了他的胸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周围的景色都失去了色彩,除了面前吉冈的脸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你有个妹妹。对吧?”
吉冈突然从正面打量着莲的眼睛。他的表情和刚才不同,好像是在替莲抱心。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住对吧?你父亲和你还有你妹妹。”
莲费力地点了点头。
“——最好小心一点。在你不在时候,那个变态父亲说不定会对你妹妹下手哦。”
吉冈所说的话简直就是正中靶心。
“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刚刚说的那些,我今后也就不再提了。只不过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而已。”
这么说完后,吉冈就转身走开了。虽然莲又叫了他一声,但不知道是莲的声音太小,还是他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吉冈没有再回过头来。长头发的背影很快就混在人群中消失了,莲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雨和人的气息让车站中漂着一种湿湿的味道。闷热的空气紧紧地包裹住他的全身,侵入嘴巴鼻子耳朵皮肤的每一个缝隙,在脑海中骚动不已。
到底要走到哪一步,自己才会面对“最糟糕”的状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