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究竟是梦呢,还是自己在睡觉时回忆起来的事情呢?
圭介回到了妈妈去世的那个夏天。
两年前,千叶的海。四周很吵闹。海浪退去时,潮湿的沙滩上发出细微的泡沫破裂声。大人的声音,孩子的声音,还有酱料的香味。
——应该早些来的——
爸爸那令人怀念的笑脸。
到达海边的一家人在离海边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铺开了塑料布。在塑料布的一旁,一家四口同心协力撑起了从船屋租来的太阳伞。
——小主,不要把煎饼放在太阳下面——
然后爸爸就拿出装在包里的游泳圈,开始往里面吹气。游泳圈的下半部分是蓝色,上半部分是透明的,透明的部分上印着几朵红色的芙蓉花,是个用了很久的游泳圈。因为是大人用的型号,所以爸爸吹了半天,游泳圈也没有明显鼓起来的迹象。不过每回都是这样的,大概吹了三分之一的气进去后,干瘦的爸爸就需要休息一会儿,这时候就把游泳圈交给辰也继续吹。辰也加把劲大概能吹到三分之二的程度,然后又交给圭介继续。最后,再把游泳圈交给爸爸收尾,把它吹得鼓鼓的。妈妈因为心脏的关系,所以一般都不让她干这种事情。
但是那次却不同,就在爸爸吹得差不多累了的时候。
——让我来——
妈妈说着,从爸爸手中拿过了游泳圈,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还是算了吧?——
爸爸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妈妈一边把吹气口凑近嘴边一边笑起来。
——吹个游泳圈不会死的——
现在想起来,妈妈一定是因为全家人都在担心她的身体才故意那么说的。大家都怕做了心脏手术的妈妈出意外。但妈妈为了让家人放心,才故意表现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不过实际上这却带来了完全相反的效果。
最开始是辰也的表情一下就僵住了。看见哥哥表情变化的圭介立刻就恐慌起来。在那一瞬间,圭介的脑海中头一次将妈妈的病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炎热夏季的喧闹海滩上,一块冰冷的东西砸进了他的心里。
——不要——
回过神来的时候,圭介正用两只手拽着放在妈妈膝盖上的游泳圈。
——我们来吹就好了——
好像没听懂圭介的意思似的,妈妈犹豫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她的肩膀往下一沉,微笑起来,嘴里小声说着圭介真关心人之类的话。但是她的声音被周围的嘈杂所淹没,一点儿也听不见。
——深雪——
爸爸装作很随意的样子伸出手,妈妈在非常短的一刹那望了望爸爸的眼睛,然后就将游泳圈递还给了他。圭介看见妈妈的侧脸上浮现出悲哀的神情,这种哀伤甚至让他觉得没办法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
——我去海里玩一会儿——
他故意装出已经迫不及待要冲进海里的语气,说着就站了起来。
——不要跑得太远了——
圭介把妈妈的话甩在身后,从阳伞底下跑了出去。
当时连续几天都是晴天,浅滩的水被晒得暖暖的。海浪很安静,海水退去的时候带走脚下的沙,就好像轻挠脚心一样舒服。没过一会儿,辰也也过来了。因为被妈妈叮嘱不要到太深的地方去,所以哥哥的表情略有些不满,不过他依旧撅着屁股潜进水里,发现贝壳的碎片就捡起来投向圭介。
终于,爸爸也从阳伞下出来了,他跟妈妈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到两个人身边来了。瘦高的身子浸入海水后,爸爸满足地叹了口气,像是在泡温泉似的来回转了几下脖子。然后他朝着太阳抬起脸,单手哗啦一下撩起一片水花。落下的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爸爸很享受地眯起眼睛。这时候,圭介和辰也就同时朝他扑去。其实他们也没有事先约好,只不过在圭介想到要作弄爸爸的同时,正好辰也也有了同样的想法。被两人的体重一压,爸爸大叫一声,朝后沉进了水里。
有好一会儿都没动弹的迹象。
爸爸的身体在水底翻了个个儿,然后背部浮上了水面。辰也望着爸爸一动不动的背,开始还硬撑着笑容,然后表情一变,这让圭介顿时也不安起来。那个时候,圭介的感情似乎总是被哥哥牵着鼻子走。
爸爸的两只手突然飞快地动起来,牢牢地抓住圭介和辰也的身子。
接着爸爸猛然从水里冒出来,将两个人分别转了半圈后丢进了海里。然后三个人就一边大笑着一边相互责怪,不过笑声使得他们都听不清楚互相在说些什么。
妈妈坐在阳伞下面,一只手揽着游泳圈,一只手举着摄像机。就算是从很远的地方也能看见她脸上的微笑。游泳圈鼓鼓的,最后肯定还是爸爸吹的吧。
终于,爸爸一个人朝着比较深的地方游去。他跟吩咐圭介和辰也不准跟着他后,就划着水游远了。爸爸是在富山县的海滨小镇出生长大的,非常擅长游泳。
——……回来——
妈妈在叫着什么。她的一只手放在嘴边,另一只手招呼着圭介和辰也。两个人离开海水回到阳伞下后,妈妈就拿起了保温瓶。她说要防止中暑,叫他们快点喝,但是圭介和辰也一点都不想喝麦茶。好不容易才出来玩一次,两个人都想喝在家里喝不到的东西。比如说,对啦,想吃刨冰。冰是水做的,所以不也是水分嘛。两个人一唱一合地如此说完,妈妈就笑着拿出钱包站起身来。
——想吃什么味道的?——
两个人都回答说要草莓味的。然后辰也又改口说要哈蜜瓜味道的,于是圭介也跟着改了。妈妈朝着船屋走去,圭介望着她的背影。蓝色泳衣下露出的雪白的肩膀在阳光下就如同新出窖的瓷器一般。
——看我拍——
圭介回过神来的时候,辰也正举着摄像机。圭介不知道怎么操作这东西,但是哥哥会用它拍录像。哥哥拿摄像机的手上满是沙子,待会儿肯定要被妈妈骂。摄像机镜头追随着妈妈。妈妈在船屋的入口处买了刨冰,接待她的是里江。
那个时候自己心里泛起的感情,至今圭介也无法很好地理解。
妈妈和里江面对面的场面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很难受,甚至还略有一丝恐惧。妈妈在买刨冰的时候都没有正眼看过里江,就好像是故意将视线停在很远很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这是圭介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妈妈。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妈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跟收银台的服务员道谢。
正在这时候,附近传来一阵笑声,圭介扭头朝笑声的方向看去。只见两对年轻的情侣一边在沙滩上撑阳伞,一边相互打闹逗乐。在摇晃不停的阳伞后面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爸爸的头。他正抓着用来指示游泳区域的浮标。不对,那是别的人吧?圭介眯起眼睛伸长了脖子,拼命地想要看清楚那个人。
——你们賺到啦,放了很多果酱哦——
是妈妈的声音。她把比普通刨冰看起来颜色要绿得多的两份刨冰递到圭介他们手上,然后就又轻轻地坐回了刚才的地方。摄像机放在她的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辰也已经将摄像机放回了原处,沾在按钮附近的沙也都被拂得一干二净。哥哥真是做得一点。破绽都没有。
——妈妈你不吃吗?——
圭介一边用吸管戳着冰屑一边问。
——妈妈不吃——
这么说着,妈妈就用一只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那只手在收回腿上的途中,短暂地在心脏附近停留了一下。虽然看起来只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但是圭介看见这一幕后不禁开始怀疑刨冰与心脏手术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因为刨冰很凉,所以很危险也说不定。所以妈妈才不吃刨冰。这么说起来的话,前一年夏天她好像的确是吃了的。圭介想象着蓝色游泳衣下妈妈胸前的那条粉红色伤疤。今天妈妈一次都没有下到海里,甚至没有靠近海边。好不容易才吹起来的游泳圈就一直放在旁边没有用。果然还是心脏的原因吧,冷水大概对心脏不好吧。
——妈妈,不要紧吧?——
圭介凑到妈妈耳边,用辰也听不到的声音问。妈妈好像没听明白他的意思,偏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那儿,心脏——
圭介指了指,妈妈的表情一下就冻结了。想来是这个问题问得太唐突了。妈妈大概盯着圭介看了五秒钟,然后勉强露出一个只挂在嘴角上的笑容。
没关系啊。怎么了?
圭介被这么一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所以他只好摇摇头,用吸管拨弄着刨冰的表面。
然后,圭介说出了那句话。
——要是妈妈能够早点下海游泳就好了——
自己不经意说出口的那句话杀死了妈妈,直到现在圭介都一直这样认为。自己要是没说那句话的话,妈妈就应该还活着,就不会死。
喀、喀、喀、喀……
不知道是什么细微的敲击声吵醒了圭介。
房间里已经有点亮了。全身的感觉就好像是刚才一直醒着似的,没有半点倦意。喀、喀、喀、喀……敲击声的间隔中又有磨擦的声音。
圭介撑起身子,就看见坐在写字台前的辰也的背影。他几乎趴在桌面上——好像在写什么。刚刚圭介听到的是笔敲击纸面的声音。
刚刚睡醒的圭介只觉得心脏一阵狂跳。
他爬起来,偷偷摸摸地靠近哥哥身后。辰也究竟在写什么呢?为什么非要在这种时间写呢?至于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蹑手蹑脚,其实圭介也不是很清楚。明明只要问一声就好了,问一下哥哥在做什么不就好了——圭介停在辰也背后,越过睡衣的肩膀,可以看见哥哥在学校里用的笔记本。圭介只能看到左边的一页,带横杠的纸面一端用圆珠笔划了条竖线,竖线的左边抄的是英语单词,右边的日语大概就是每个单词的意思吧。笔记本的右边一页被辰也的头挡住了看不见。哥哥现在就正在那页纸上写着什么。圭介把上身横向移动了一点,又伸长了脖子。还差一点就能看到了。还有一点点就能看到笔记本上的字了——哐!巨大的声响。意外回过头的辰也在看到圭介时吓了一跳,膝盖一下子撞在了写字台的抽屉上。从音量来判断应该相当痛,但是哥哥的表情甚至变都没变一下,只是用像要杀死圭介般的目光瞪着他。这明显是攻击的目光,像是被什么附身了般的目光,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很像。眼前辰也的那张脸就好像是在磨得很光滑的玻璃另一侧一般,清晰但却又缺少了点现实感。
“哥哥”
辰也的喉咙深处传来低沉的吼叫,然后他推倒椅子回过身来,以猛烈的势头毫无预兆地撞在了圭介的胸口上。咚,肺里的空气被挤压而出,圭介全身腾空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房间里的景象旋转着消失在视野里,等到视觉稍微恢复过来时,他只能看见昏暗的天花板占满了每一个角落。
恐惧与震惊麻痹了他的全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为什么会被撞飞了出去?
发不出声音,手脚瘫软,全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辰也似乎也被自己刚刚干的事情吓到了,表情僵硬地呆站在原地。
双眼中那种被某种东西附体的神色消失了,只剰下纯粹的讶异。接着,那种讶异也在一两秒之后逐渐退去,变成了饱含着痛苦的混浊目光。
“吓了我一跳。”辰也不自然地拉扯着嘴角,平静地说,“你突然跑到我后面……”
圭介费力地点了点头,依旧仰躺在地上。
喉咙的肌肉就像是被冻住了似的,他还没办法发出声音来。辰也回过身,伸手合上了桌上的笔记本。接着他又转过头来问圭介:“你刚才、看见了?”
伴随着心脏的鼓动,辰也的脸好像也在微微颤抖。凝结喉咙的那种寒意顺着下巴、脸、胸口深处,无声无息地扩散开去,圭介张着嘴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终于把回答挤了出来。
“……没有。”
辰也的目光放松了下来,俯视着弟弟,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塞进了右手边的抽屉里。
这时候圭介突然意识到刚才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个问题的答案。在椅子上回头过的辰也的眼睛和什么很像?和谁很像?和红舌头的莲将偷东西的辰也掀翻在地时的眼神很像。
风雨减弱了一些后,学校那天也就照常上课了。
放学后,圭介单手撑着伞,一边低头看着湿漉漉的沥青路面,一边朝着哥哥所在的中学走去。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去干什么。但是圭介觉得有点害怕,又有点担心,不禁在雨里加快了步伐。
昨天晚上他们看见的那一幕,那如同被淋湿的剪影般的记忆。那究竟是什么呢?红舌头的店员和像是他妹妹的人影。莲与枫。两个人一起搬运的巨大行李。在坡道上辰也捡到的那块方形的红布,比手绢还大一些的薄布。大概不是人带在身上的东西吧,出于某种理由,圭介这么认为。
——那是什么?——
昨天晚上在雨中圭介这么问,但是辰也却默默地将布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们回去吧——
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好像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个店员似乎正要出门的样子——
圭介当然不会反对。他只想尽可能早地回到家中,擦干湿透的全身。不,最好能再去洗一次澡。然后里江一定会为他们冲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或者可可,只不过哥哥肯定是不会喝的。要不自己帮辰也冲一杯热可可好了。圭介胡思乱想着走在回家的路上,途中有好几次都忍不住又看了看辰也的牛仔裤口袋,放着那块布的口袋。哥哥就像是为了要确认布没丢一样,不时地伸手进去摸一下。那个时候圭介还觉得那块布应该是人会带在身边的东西。虽然说比手绢大很多,不过可以披在肩上或者围在脖子上,要不就缠在腰上,大概有这样的用途吧。但是回到家正要进门的时候,他的想法变了。
——你的手受伤了吗?——
辰也捤过的门把手上满是红色的液体,看得圭介一阵心惊。哥哥好像也被吓了一跳,举起自己的右手放在眼前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但他的手上既没有擦伤也没有划伤。哥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终于低呼了一声,赶紧低头査看自己的腰附近。牛仔裤的口袋以及附近都已经染上淡淡的暗红色。
——这东西掉色呢——
哥哥模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啊,原来如此,圭介跟着点了点头。然后他就推翻了刚才的结论,认为那块顺着雨水漂下来的布应该不是人会带在身边的东西。光是浸了水就会掉色,谁会把这种东西带在身边呢?
就和圭介心中的预测一样,辰也回到家中后彻底无视了正等在厨房桌边的里江提出的种种质问,直接回了房间。圭介很小声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里江讲了一遍。不过由于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突然从房间里出来,所以他也不敢讲得太详细。大概就是去了那家店,结果已经关门了,于是又去了店员的家,却遇上他正要出门之类的。
圭介又洗了一次澡后,小心谨慎地朝房间里看了看,辰也已经换掉了湿衣服,现在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台前面。只不过写字台上却什么都没有。
口袋被染红的那条牛仔裤皱成一团胡乱地被丢在地上。圭介开口问是不是马上拿去洗会比较好呢?辰也在回答之前,有一段非常不自然的踌躇。
——也对——
想了老半天,最后哥哥却只回答了这么两个字。然后他就又转过头去看着前方,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他的侧脸让圭介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协调的感觉。某种强烈的感情——在这之前从来没有在哥哥脸上见过的感情正明显地表露出来。大约不到一个小时前刚刚离开家时的哥哥和现在的哥岢明显不一样了。
房间里不知道为何叫人不舒服起来,圭介心中十分忐忑不安。
“小心点儿。”
几乎近在眼前的声音让圭介赶忙抬起头,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辰也,但是那只不过是穿着相同中学校服的学生而已。一直埋头前进的圭介似乎挡住了从对面过来的中学生的路。
“对不起。”
圭介赶紧道歉,然后让出道来。等那人走过去后,他又回头看了看,刚刚这个人和哥哥是不是同年级呢?是不是已经放学了呢?
左手边是一排绿色的铁丝网,铁丝网的另一侧就是中学宽阔的操场。比圭介的小学要大很多的中庭由于昨天起就下个不停的雨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池。
在前往校门的途中,圭介又和好几个学生擦肩而过。他走下人行道过了马路,对面的街边有一家文具店,店门前有台卖饮料的自动售货机,要是站在售货机后面,就正好无法从校门口那边看到他。
撑着伞走出校门的学生渐渐多了起来,人流又分成向左和向右两股。圭介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只见贴着“贩卖室内鞋”的玻璃门另一边貌似是文具店老板的老爷爷正看着他。他也许是觉得站在店门口的圭介有点可疑吧。他伸长脖子,像是要表达什么似的皱着眉头。说不定会被盘问,怎么办?还是回家去吧。话说回来,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呢?——正当圭介打算离开店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影晃进了他的眼角,是一个穿着水手服的短发女生。她将一把橙黄色的伞靠在肩头,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神情。
圭介没有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昨天晚上他在莲的公寓前看到的那个人。虽然在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不过当时也只觉得大概是以前在哪儿见过吧。女生的侧脸变成了背影,慢慢地走远了。在昏暗的暮色之中,她短裙下的两条细长而洁白的腿渐渐消失不见。就在圭介漫不经心地望着这幅画一样的场景时,另一个人影让他心中一紧。
那个女生的后面跟着一个男生。明明前方并没有风吹来,他手上的黑伞却奇怪地朝前倾斜着。因此圭介也就得以清楚地看到他肩膀以上的部分。是辰也。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圭介也就确信,走在哥哥前面的那个正是昨天晚上看到的女性。恐怕就是那个叫枫的人,莲的妹妹——这一切都来得毫无根据,只不过是两个人同时进入视野的瞬间,圭介确信一定如此。
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之前,圭介就已经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在雨中,枫和辰也拐了好多个弯。走在周围的中学生们越来越少,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们俩,再也看不到其他学生了。不会错的,哥哥是在跟踪枫,而且枫还没有发觉。有时候枫会转头看看身边,因为身后汽车的声音而张望四周,这时候辰也手上的黑伞就会倾斜得更厉害,把脸完全遮住。走在路上的时候,哥哥的身体一直保持着紧绷状态,甚至在他背后的圭介都知道他一定目不转睛地盯着枫,甚至没有眨过一下眼睛。
要是现在哥哥回过身来发现了自己,估计今天早上那幕就又要重演了吧。圭介心怀着这样的不安,却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走在雨地里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地刺耳,就好像圭介自己也被谁跟踪一样。
他想起了昨天在红舌头的办公室里时的情景。
——我在一个叫红舌头的小商店里工作,姓添木田——
莲在给里江的公司打电话的时候,辰也突然抬起头看着莲的名牌。
现在回想起來,那个时候的辰也也许是因为听到了添木田这个姓才那么惊讶的吧。因为他知道这个姓。但是他又是怎样知道的呢?只是因为他和莲的妹妹在同一所中学上学吗?为什么哥哥现在又在跟踪枫呢?
终于,枫开始爬昨晚的那条上坡路。因为雨势弱了不少,路面上的河流已经消失了。辰也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后也开始爬坡。圭介在坡下面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站在靠左边的角落里望着两个人。
明明因为下雨的缘故天气有点凉,但是握伞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圭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好像自己正看着电影中让人不安的一幕。枫低着头爬坡,默默地朝着公寓走去。道路的另一边,前倾着黑伞的辰也跟在后面。
枫转进公寓的走廊,然后拿出钥匙打开了靠里面的一扇门。辰也在离公寓大概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枫走进门,在烟雨缥缈的景色中,她的身影就像是被那栋建筑吸进去一般地消失了。辰也站着没动。他将黑伞举正,白色的书包无力地挂在他的右肩上,整个人如同雕塑一般。圭介发现自己也无法动步离开。虽然在心里一直想着“快走、快离开”,然而他却做不到。
一个弓着背的瘦老太太从左边的空地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圭介的脸。她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动了动已经没牙的嘴,但又继续朝前走去——
不过没一会儿她又回过头来,盯着圭介看了几秒,然后走了回来。
“你呀,在这里干什么呢?”
“啊?!”
圭介慌忙后退了一步,移到一个就算辰也回过头来也看不到的位置。刚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辰也正在走近公寓。
“不要紧吧?”
圭介不知道老太太是在问什么要不要紧,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回答说不要紧。
“脑子痛吗?”
大概是因为自己一个人傻乎乎地站在雨中的路边叫人担心了吧。圭介摇摇头,露出笑容,于是老太太就像是有点惋惜般抿紧了嘴唇。难道还是说脑子痛会好一些?
“自己一个人,能回去吗?”
“能回去,没问题的。”
“好……”
嗯、嗯,于是老太太点了两下头,又慢慢地走开了——不过途中她再次回过头来看了圭介一眼,看来真的是很担心他呢。
回家好了,圭介想。自己偷偷摸摸地在这里张望,到时候肯定会被辰也发现的。
圭介冲着老太太行了个礼,转身回家去了。
打开门,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如同被雨禁闭在家中的空气几乎就是静止的。不管是墙壁、天花板和地板,还是桌子椅子,甚至连碗柜的微小缝隙之中都充满了这种死一般的寂静。
想要喝杯热茶的欲望几乎将圭介淹没。他放下书包,在厨房里找出水壶开始烧水。说起来,自从妈妈去世后,那时候还在世的爸爸就经常泡茶喝,之前他本来是很少喝热茶的。爸爸泡了茶后也不是马上就喝,总是用两只手抱着茶碗,呆呆地出神。
在等着水烧开的时候,圭介想起了早上的事情。
——你刚才、看见了?——
是突然将圭介推开的辰也。
——……没有——
那是在撒谎。
虽然不是完全的谎言,不过有一半算是假的吧。在哥哥回过头来前的一刹那,朝写字台伸长了脖子的圭介还是瞄到了一眼笔记本的右半边。充满力道的笔触、杂乱无章的文字,哥哥似乎在写一篇文章。虽然内容没有看清,但是在文章中却有一个字特别特别地醒目。这个字深深地刻进了圭介的脑海里。“杀”。在被哥哥推开、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的瞬间,圭介忍不住去想刚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哥哥倒底在笔记本上写什么?“杀”的前后文又是什么内容?——圭介的脑海之中,文章的碎片旋转着飞舞起来,很快就飘到他抓不着的地方去了。圭介不知道上下文都写了些什么,也许这是写给某个人的东西吧。然而有一点却是圭介能够确信的。
那是一封要挟信,毫无疑问的要挟信。
而这正是圭介心怀不安的原因。
怛是,那究竟是写给谁的要挟信呢?辰也究竟想干什么呢?为什么今天早上他会带着那种表情将自己推开呢?
笔记本应该还在房间里。辰也今天早上的确是将笔记本放进了抽屉里。
偷看一下好了——在辰也回家之前。
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圭介就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幻想了。也许,他去搜一下哥哥的桌子,拿出那个笔记本,摊开后却发现只不过是普通的乱写乱画,然后他就会觉得自己很蠢,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又或者他会发现笔记本里写了很恐怖的东西,以至于手抖得都无法抓稳笔记本——这两种不同的想象在他的胸口相互斗争,圭介无法忽略掉任何一种。然后他慢慢地打开房间门,站在辰也的写字台前。右边的抽屉,三层抽屉的最上面一层。伸出手去的时候,圭介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回过头再次确认身后的确没人,房间门也关得严严的。
——笔记本不见了。
辰也的确是把笔记本放在这里面的,但是现在右边最上面的抽屉里只胡乱堆放着圆规、笔、美工刀一类的东西。会不会在下面一层?圭介想着拉开中间一层的抽屉——有了,笔记本,里面有三本笔记本。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飞快地翻看了一下。全是些看不懂的长串数字、公式。
这个“√”又是个什么符号?不对,不是这本。今天早上看见的是用来抄英语单词的笔记本。页面的一端用圆珠笔画了条竖线,左边是英语单词,右边是单词的意思。圭介又翻看了一下另外两本,都不是。
圭介把三本笔记本都照原样放好,关上了抽屉。辰也大概把那本笔记本带到学校去了吧。
既没有松口气也没有被吓得要死,圭介的胸口上只笼罩着寒冷的不安。就像是从窗户的缝隙之间漏进来的水一点点地浸湿了地面,这种不安正缓慢地在圭介胸中扩散。他有种想要尖叫着逃走的冲动,然而,圭介坐在了哥哥写字台前的地板上。
右边一共有三层抽屉,最下面的一层比上面两层都要深,可以放进比较大的东西。辰也会不会把那本笔记本又重新藏在这里面了?因为他害怕圭介之后会偷看,所以换了个地方?就好像要抓住一丝微小的可能性,圭介伸出了手。然而看过抽屉里面后他立刻就失望了。没有笔记本。这个抽屉里只有随意塞在里面的T恤和短裤。圭介叹了口气,正要关上抽屉——
他停了下来。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衣服呢?他们的房间里明明就有专用的衣柜,穿的衣服应该都收在那里面才对呀。
没有花纹的蓝色T恤,相同颜色的短裤。看起来像是体操服,不过圭介不记得哥哥穿过这套衣服。辰也有这套衣服吗?圭介伸手拿起短裤,看起来比哥哥穿的号码要小一些。他又提起T恤看了看,T恤微微地散发出汗味,此外还有一种从来没有闻过、有点温柔的清香混杂在里面。本来他以为T恤是没有花纹的,结果翻到折在里面的部分后看到一条白色的花纹——不对,那不是花纹。那是缝在衣服上的一块长方形的布条,大概在左胸的位置上。原来是写名字的地方,上面用油性笔写着“须佐枫”三个字。
这是谁?圭介皱着眉头又认真看了一遍这个名字。“须佐”该怎么读呢?同学里有叫须崎(Suzaki)的,又有叫佐藤(Satou)的,这个须佐大概就该念做“Susa”了吧。然后“枫”这个字——
“啊。”
枫念做“Kaede”。虽然圭介还没在学校里学过这个字,但是他知道怎么读。在上学路上的某个公园里,长椅旁边的一棵树上挂着牌子,“唐枫”两个字上面用片假名标着“TouKaede”的发音。
圭介又看了一遍T恤上的名字。
枫——是那个人,莲的妹妹,就是刚才辰也跟踪的那个人。
不对,应该不是吧。莲的姓氏的确应该是添木田才对。他的围裙胸前的名牌上也是这么写的。既然他们是兄妹,那姓氏当然应该是一样的,要是哥哥叫添木田莲,妹妹却叫须佐枫那就太奇怪啦。
这时候,圭介突然想起在红舌头的办公室里莲说的那句话。
——你们家……和我家非常像呢——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指父母的再婚呢?说不定莲家里的情况是爸爸死了或者离婚后,妈妈又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圭介和辰也因为是父亲再婚,所以姓氏一直都是沟田。如果是母亲再婚的话孩子自然也会跟着一起改姓。莲和枫的母亲和一个叫添木田的人再婚了。所以说,他们以前的姓氏其实是须佐。须佐莲,须佐枫——没错,这么一想就清楚了。
但是,为什么那个枫的体操服会在哥哥的抽屉里面呢?圭介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是辰也偷回来的?哥哥居然连这种东西都偷?但是,圭介一时有点想不通。哥哥虽然的确偷过很多次东西,不过那都是对里江的攻击。为了能让里江伤心,为了能让里江讨厌自己,哥哥才故意去偷东西,然后就跟炫耀似的把东西放在里江能看到的地方。如果偷来的东西不能让里江看见的话,不就没有意义了嘛。藏在这种地方肯定不会被发现的呀。T恤上的名字还是“须佐枫”的话,这应该不是最近才偷回来的吧?大概是在枫的姓氏改成添木田以前的事情了吧。
圭介把体操服放回抽屉里,抱着手臂思考起来。他的大脑中充满了各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但是在这些问题的最深处,却仿佛又有一点苍白而模糊的理解正在蠢蠢欲动。圭介能够意识到这种蠢动,却完全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了什么。他觉得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自己的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膨胀。在拿起T恤的时候飘进鼻孔里的那种微微的汗味,以及从来没有闻过的温柔芳香。窗外,雨依旧在下。
“好烫……”
圭介把水壶还在火上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小心地用抹布裹住已经变得很烫的提手,正准备往茶壶里灌水的时候,大门开了。
“你回来啦。”
是辰也。他冲着圭介轻轻点了一下头,径直进到房间里去了。随意丢下书包的声音、脱掉校服的声音、解开皮带扣的声音。
“哥哥,喝茶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辰也“嗯”地简短回答了一声。圭介从碗柜里拿出辰也的杯子,正伸手准备再给茶壶里加点热水的时候,房间里却传来了声音。和刚刚听到的相同的声音——拉合抽屉的声音。圭介偷偷地朝房间那边望了一眼。门半关着,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写字台那边的情况。
“家里真是又闷又湿。”
辰也紧锁着眉头,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灰色的居家运动衫。
“从昨天起雨就一直下个不停呢。”
圭介交替地朝着两个杯子里注热水。
辰也重重地倒进椅子里,他没有立刻就喝圭介泡的茶,只是用两只手抱着茶杯,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杯子,就像爸爸那样。
“这么说来的话,昨天晚上那两个人,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呢?很奇怪是吧,在公寓的前面。”
圭介一边喝着茶,一边装作很漫不经心地提起了那件事情。说不定能够打探到今天哥哥跟踪枫的理由,哪怕一点点也好。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很难想象今天哥哥的行为与之没有任何关系。这么问的话,辰也肯定会有所反应吧。说不定他甚至会亲口说出今天跟踪枫的事情来,然后就肯定会说明为什么。
但是辰也只是摇了摇头。
“昨天晚上我不是说了不知道嘛。”
“嗯……也是。”
圭介装得很自然地点了点头。
“那个,你觉得那个女人会不会就是那个店员的妹妹?看起来像是中学生的样子,说不定和哥哥还是同一所学校的呢?”
一边说着,圭介一边收紧了桌子下的两条腿。他低头看着桌面,安静地等待着回答。过了一小会儿,辰也才开口道:“或许在哪儿见过吧。”
你明明就一直跟在人家后面。
圭介有点不甘心又有点难过地看着哥哥,接着又追问道:“那个店员在店里的办公室时,说他们家和我们家很像……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这一次,辰也意外地立刻就作出了回答。
“他们也没有父母的意思。”
辰也自己似乎也被这句话吓了一跳,一直盯着茶杯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一圈。犹豫了几秒之后,他又继续说了下去:“那两个人也没有父母。我在学校里的时候听说过,虽然他们家里也有住在一起的父亲,但是其实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说话的时候,辰也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还真清楚呢。”
终于,圭介开口道,这时候辰也才头一次抬起脸,目光冷冰冰的。
他冷冷地看了弟弟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那天晚上,圭介被床铺的轻微震动给摇醒了。很微弱的震动,之前也时常会有这样的事情。曾经有一次圭介觉得担心,就在下面问了一句,但是哥哥没有回答,只是床的震动忽然停了。
哥哥在干什么呢?
有点热,圭介一脚踢开盖在身上的毛巾被,翻了个身,与此同时床铺的霖动也嘎然而止。安静下来的空气之中,让人觉得好像沉默都在收缩一般。
昏暗的房间一角中,隐约可见哥哥的写字台。那个放着体操服的抽屉被拉开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