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睡衣的圭介把下巴支在客厅的茶几上,看着电视。
电视里正放着洗洁精的广告。那个带着一副高兴表情正奋力擦洗着浴室地面的是一个爸爸喜欢的女演员。名字不记得了,不过这个女演员大概在三四年前和学生时代的同年级同学结了婚。为什么圭介会知道这些事情呢?那是因为爸爸在电视上看到结婚记者招待会的时候嘴里一直抱怨个不停。听说女演员毕业的高中就在爸爸的高中旁边,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和这个人结婚的就是自己了,爸爸说。这句话正好被在厨房里洗碗的妈妈给听见了,那之后她对爸爸冷淡了好长一段时间。
广告结束后就是新闻。电视上放出一个穿校服的漂亮女生的照片。虽然警察进行了大规模地搜查,但是这半年来依旧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情报。
说到半年前,大概是爸爸还住在医院里,干瘦的脸上总是露出笑容的那段时候。每到周末,圭介和辰也就会去医院看望他。虽然他们还不知道爸爸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但是每次见面圭介都会难过地发现爸爸身体的轮廓又小了一圈。里江知道自己在场的话辰也就会一直沉默不语,所以总是一个人去看望爸爸。去探病时偶尔遇到的话,只要在病房门口听到了里江的声音,辰也就会抓着圭介的手腕故意将他拖到医院外面。一直等到看见里江从医院正门里出来了,才会进去看爸爸。从远处看里江的侧脸总像是在祈祷什么,比起爸爸消瘦的模样,她的表情更让圭介强烈地预感到了爸爸的死亡。
圭介听见里江在浴室里洗澡的声音。
从红舌头将两个人带回来,训斥了一顿之后,里江做了晚饭。因为没去超市,所以前是前几天剩下的菜。烤鱼棒烧白萝卜,洋葱与裙带菜酱汤。平时里江做的菜式和味道同已经去世的妈妈总是天差地别。当然这不是说不好吃,从客观角度评价的话,甚至比妈妈做的好吃许多。但是吃着这样的饭菜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圭介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客人一样。今天的晚饭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像是从很久以前起就吃惯了的口味。难道是因为都是剩菜吗?还是说有其他理由呢?
不管是在红舌头还是在家里,到头来辰也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说。
里江训过他们之后,他没洗澡,也没吃晚饭,到现在为止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圭介和里江两个人坐在晚饭桌边时,里江问他:——辰也君……今天没有去学校吗?——
她盯着盛酱汤的碗,却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为什么?——
——洗衣筐里有他的校服,但是,是干的。圭介君的衣服却几乎都湿了——
这的确很奇怪。圭介从学校回来的时候,辰也已经在家里了,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上的天气预报。他说他是刚刚才回来的。在那么大的雨里不管打没打伞,辰也的衣服都肯定会被淋湿的。圭介回来的时候全身上下几乎就没有一处是干的。
——哥哥难道是……逃学了——
圭介没说不知道,只是咬着嘴唇闭上了眼睛。再度张开眼后,两只眼睛也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酱汤。
要不问问他好了?这句话都到了嘴边,但圭介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正是因为没办法去问辰也,所以里江才问他的呀。刚才,里江因为偷东西的事情教训他们两人的吋候,辰也连头都没抬一下。里江骂着骂着,目光就变得越来越悲伤,最后几乎是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句子也断断续续的。就算她去问辰也今天有没有去学校,不管事实如何,哥哥肯定还是会摆出同样的态度来。里江现在肯定是没有信心还能再忍住眼泪了吧。
——打电话去学校问问看呢?——
这也许是个好办法。圭介这么认为,但是里江只不过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表情却更加悲伤了。
大概有一分钟吧,里江静静地抿着嘴没说话。这段时间里,圭介就像是平常一样毫不在意地继续吃着饭。终于,里江埋着头说道:——我,果然还是不行吧——
圭介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我觉得没关系的啦——
说着,圭介的筷子伸向了盛烧菜的盘子。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么不合适的话来,他觉得有些讨厌起自己来。
吃掉一个酱油味道的鱼棒,圭介正想去拿麦茶而抬起头时,却发现里江在偷偷地用左手擦眼睛。圭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偷偷瞄了一眼,只见里江的手背湿湿的。这是爸爸的葬礼之后圭介第一次看到里江的眼泪。
好想帮帮她,圭介打从心底这么觉得。
所以吃完饭后,圭介就回到房间里,帮里江问了哥哥。
——哥哥,今天你去学校了吗?——
坐在地上背靠着双层床柱子的辰也目光尖锐地瞪着圭介。
——怎么了?——
辰也那句话的语尾不是往上提的,而是往下降的。
——没什么……就是问问——
圭介知道不能提起洗衣筐里的校服,不然哥哥就会知道是里江最先意识到了他逃学。
——去了啊——
辰也的目光又拉回了地上,那之后就什么都没再说了。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一种陌生的粒子充斥着每一寸空间,在辰也的周围尤其浓郁。
——喂——
圭介又想开口的瞬间,房间中的那些粒子突然一起变得尖锐起来。
这些看不见的粒子让圭介吓得一抖,最后他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沉默着离开了房间。
然后现在,他就在客厅的茶几边看着电视新闻。
那是不是不该问的问题呢?哥哥大概是没有去学校吧?不去学校他都在做些什么呢?圭介想了半天,当然是没有答案的。
电视里又开始播放热闹的广告,圭介叹了口气用遥控器关掉电视。
沉重地将头平放在茶几上,可以看见电视机下面的录像机上亮着的红色指示灯。这时,圭介突然意识到浴室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淋浴被关掉了,水的声音、擦洗身体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当然不是说这样的声音平时总能听到,但是圭介现在却十分在意起来。那些悲伤的想象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圭介站起来,轻轻地出了客厅来到更衣室,注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拉开门。明亮的浴室磨砂玻璃门上映出里江的剪影,一动不动地站着。
然后果然也能听见想象中的那个声音,那个安静的抽泣声。
圭介关上更衣室的门。如此说来,在妈妈去世后,爸爸是不是也经常这样独自一人在浴室中哭泣呢?
“——圭介。”
突如其来的叫声吓了圭介一跳。回头一看,只见辰也正站在自己身后。
“那家店,我想再去一次。”
“啊?”
圭介目瞪口呆。那家店——是说红舌头吗?偷东西失败,被店员抓了个现形,辰也昏倒在地,圭介哭个不停,然后里江来接他们的那家店吗?
“……你说什么啊?”
这次哥哥又想让自己干什么?哥哥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圭介呆呆地抬头看着哥哥,但是这次哥哥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有点意外。
“我想去好好地道个歉。”哥哥面无表情地说,“那个店员那么照顾我们——那个人,既没通知警察也没告诉店里的负责人,但是我竟然没跟他道歉。”
所以说现在去道歉?虽然小他三岁的圭介没资格这么说,不过哥哥能有这份心,还是让他十分髙兴。但是——
“其实有也不一定就要现在去……”
雨依旧下得很大,刚刚都已经洗过澡了。再说其实圭介现在很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他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再也不要靠近那家店了。
“必须现在去才行。要不我说不定又会改变主意。”
圭介对后半句话表示同意。但是——
“我已经道过歉了啊……”
“还必须向店里的负责人道歉才行。要坦率地承认自己干的事情,然后表示真诚的歉意。”
辰也还真是随口就能编。哥哥拽着圭介的肩膀将他往房间里拖,那手力大得惊人。
“赶快换衣服,我等着你。”
要是现在说自己不想去会怎样呢?想必哥哥是不会揍他的,也不会大声地骂他。哥哥甚至连责备他一下都不会。但是同样的,他也就不会再去道歉了吧。
“……知道了。”
圭介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进到房间中,脱掉睡衣换上了干净的短裤和T恤。走出房间时,辰也已经等在大门口了,正看着这边。圭介朝着里江所在的浴室指了指。
“不说一声吗?”
于是,站在门口的哥哥眼神顿时严厉起来。
“用不着。”
这时候圭介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和白天去偷东西其实是一回事。这大概又是哥哥对里江的一次间接式攻击。想一下就知道了,等到两个人回家以后,里江肯定会质问他们去哪儿做了些什么。这时候哥哥就会毫不在乎地回答说,去那家商店道歉去了。那么这时候里江会怎么想呢?
自己在场的时候辰也坚决不低头,事后却主动跑去道歉。然后还有服从他的圭介——里江一定会非常非常的伤心吧,比起接到电话听说他们两人偷东西的时候还要伤心好几倍。
下定决心后,圭介伸手抓住了更衣室的门把手。与此同时,他也听到门口传来胡乱踢掉鞋子的声音,然后哥哥冲了过来,用比刚才还要大的力气拽着圭介的肩膀。
“我说了用不着。”
辰也的脸凑得很近,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然后他将圭介拖到大门口。圭介已经有点想哭了。在哥哥冰冷的目光中,他沉默着穿好鞋,然后出了家门。走廊上呼呼地吹着风。辰也抓起两把伞,也出了家门。圭介在他的催促下慢吞吞地朝前走着。
“啊——”在下到一楼的时候,圭介突然叫了起来,“我忘记穿袜子了。”
“别管了,这种小事。”
“但是鞋里是湿的,好难受。”
“穿了袜子最后还不是一样会湿。”
“这是感觉上的问题。不好意思,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圭介就飞快地转过身朝楼上跑去,听起来哥哥并没有跟上来。
上到二楼,圭介沿着走廊一阵猛跑,然后打开了家门。大概是听到刚才门口的声音觉得奇怪,里江从更衣室探出还没擦干的上半身。看到冲进来的圭介,她急忙抬起手挡住了胸口,同时投来询问的不安眼神。圭介也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能转着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将事情说明了一下。
“——哥哥他,就是个想到哪儿做到哪儿的人。心血来潮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圭介说因为辰也好不容易才有了道歉的打算,所以现在不要阻止他比较好。于是里江就低下头,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水滴顺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滑下来,滴在地板上。她的双眼里满是疲惫,眼眶红红的。卸妆后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圭介甚至觉得她会当场就哭出声来。但是里江却又抬起了头,淡淡地微笑起来,然后毫不含糊地对他说:“路上小心。”
圭介用力点了点头,转身正要出门,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回房间,从抽屉里拉出一双袜子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