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雨并没有停。
风越发地猛烈,从红舌头回家的路上,雨伞唯一的作用就是帮莲挡住脸不要被雨点击中。他家在一个很陡的坡中央,公寓前的水流简直如同一条大河。逆流而上,每走一步都会踢起一朵水花,但是莲的心里却是无比地晴朗。
偶尔雨也是会帮助自己的呢。
今天如果没下这么大的雨的话,枫肯定就不会取消去朋友家的约定。如此一来厨房里的热水器也许就会如同莲所预测的那样产生不完全燃烧,房间里就会充满一氧化碳。一氧化碳飘进正在睡觉的睦男的房间中,也许就会将他身死。而现在,枫取消原定计划回到家中,帮他关掉了热水器,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杀人犯了。
再重头来过吧,三个人一起努力的话。
莲这么想着,心里激动地打着小鼓。
如果努力忘记的话,也许能够忘记睦男曾经对他们使用过暴力吧。
但是他绝对不能原谅关于枫的裙子的那件事情,今后要和睦男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肯定也非常困难。但是现在,他觉得至少能和睦男好好地谈一次。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也行。心平气和地和睦男讨论一下将来的打算,虽然不知道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好不容易走到公寓前,莲收起满是雨水的伞,顺着灯光昏暗的走廊朝家里走去。吸满了水的运动鞋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声响,牛仔裤也和刚洗过一样,又冷又重地裹在腿上。
“啊,你回来啦。”
空气中漂着酱汤的香味,穿着围裙的枫在灶台前半转过身。
“因为下雨没去成超市,都是冰箱里剩的东西。蔬菜炒肉片和炸豆腐块酱汤。”
妈妈去世后每天都是枫在做晚饭。虽然莲从来没有见过她向妈妈学习做菜,但是做出来的菜式和味道却同妈妈如出一辙。
“……那家伙呢?”莲一边脱掉湿透的袜子一边小声问。
灶台旁边是睦男的房间,门略开了一条缝。里面没点灯,也没有人在的样子。
“不知道,刚才他急匆匆地出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前吧。”
“去哪儿了?”
枫耸了耸肩。
“我什么都没问。不过看起来好像挺急的样子。”
睦男会有事情需要急急忙忙地出门吗?没有工作、天天闭门不出、也没有朋友的那个男人会有什么事吗?况且还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之中。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不在家里的话那么谈话也只好推迟到明天以后了。
莲松了一口气,但又带点遗憾地走到更衣室,脱掉衣服和牛仔裤,擦干身体,然后换上干净T恤和宽松的短裤。洗衣筐里堆着枫的校服,看起来也被雨淋湿了不少。这让莲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时候。
枫在向莲挑明裙子那件事的真相时,她的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伤。
睦男是不是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对枫想入非非?从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起。或许他会和妈妈结婚,也走出于对枫的非分之想?——莲突然觉自己会这么想真的很恶心。不能这么想,为了能心平气和地和睦男谈话,最好还是不要想太多。
“对不起啊,今天。”
莲冲着厨房道歉说,但是枫却没有回答。大概她还在生气吧。自己差一点就酿成大祸,会生气也是自然的。仔细一想,如果不小心的话很可能连妹妹都会因一氧化碳中身而死——正想着,枫从更衣室的门口探进半个头来。
“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那个煤气的事情。”
“啊啊,没关系啦。今后你小心一点就好了。”
“嗯,我一定注意。”
真不知道究竟准的年纪更大一些呢。
话说,今天来红舌头的那对兄弟,他们之间相差多少岁呢?因为莲决定放过他们,所以也没有问太多的细节。感觉弟弟圭介似乎完全服从于哥哥辰也。
父母双亡,和没有血缘关系、仅在法律上成立的家人一同生活,他们的境遇和自己竟然如此相像。但是那个叫里江的女人却和睦男完全不同,她拼命想要成为两个孩子真正的妈妈,就连初次见面的莲也能感觉到这一点。而且,莲觉得她的做法也没有错。她并不是只会一味地溺爱孩子,一味地放纵他们,她至少是从公正的角度来对待他们。面对她,虽然辰也依旧无法敞开心扉,但是至少圭介已经开始慢慢地接受她了吧。
莲回忆起和枫两个人一起去浅草的游乐园时的事情。
那是一个春季的星期天,那时候的莲和枫正好和今天的两兄弟差不多年纪。莲上初二,枫上小学四年级。那个时候爸爸已经离开了这个家。
本来那天是妈妈和枫两个人打算去游乐园的。虽然几天前妈妈也叫了莲,但他拒绝了。当时的莲刚开始和那些坏朋友打交道,和他们一起抽烟或是在游戏厅里大骂脏话可比去游乐园要快活得多。
到了去游乐园前一天的星期六,却传来了在学生时代很关照妈妈的某个老师的讣告。结果星期天妈妈要去参加老师的葬礼,就不能去游乐园了。枫只说了句“知道了”,顺从地点了点头。
星期天一早是个大晴天。妈妈出门后,莲换上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将藏在家中的香烟和打火机塞进牛仔裤里,准备出去玩。走出房间时,他看到枫坐在厨房的桌边,正将面巾纸一片一片地撕碎,桌子上堆满了碎纸屑。小学四年级的妹妹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边,一片又一片地撕着纸巾,重复着这安静、单纯却又毫无意义的动作。她的嘴唇紧闭,两只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没办法,莲只好带着枫去了游乐园。
枫拉着他在游乐园里来回穿梭,还让他买冰淇淋和炸薯条。她坐在旋转木马上大声叫他,让莲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从木马上跳下来后,妹妹就如同在树枝间蹦跳的小鸟般,穿过重重人群回到他的身边。拉着莲的衣角要去看露天表演的妹妹略微出了点汗,带着一种阳光的味道。等到傍晚游乐园快要关门了,莲催促她回家时,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下了脚步,展开游乐园的地图看起来,久久地不愿意抬起头。莲觉得这样的妹妹十分可爱。
“今天在店里——”
莲正想跟她说店里两兄弟偷东西的事情,但是枫却已经不在门口了。莲走出更衣室一看,妹妹正顺着细长的走廊朝厨房走去。
“什么?”
“不,没什么——那个,你的脚怎么了?”
“脚?”
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呢,莲想。
枫转过身来,认真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脚踩。过了几秒之后,她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愿意看见的东西一样突然抬起头来。她的视线在很短的刹那扫过莲,然后枫就转过身进厨房去了。
“没怎么啊。”
“是吗?”
莲跟着走到厨房桌边,打开了电视机。炒菜的香味飘进了他的彝子里。电视上正放着那个看过好多次的洗洁精广告,但是今天的莲却觉得挺有新鲜感的。
厨房里有些昏暗。前几天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坏了一根,但是因为觉得浪费所以也没有换新的。等这场雨停了,就去买根新灯管吧。
广告结束后是新闻,内容是就大概半年前在赤羽车站发生的一起少女失踪案所做的特别报道。这名女高中生在放学后被人带走,至今下落不明。——明年枫也要成为高中生了,希望她不会被卷入这种奇奇怪怪的事件当中。
莲回头看着妹妹的背影。光是家里就已经是这种乱七八糟的状态了,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话,应该不会让枫再遭遇更多的不幸了吧。
“啊。”
对了,说到神的话。
“那个,枫,你觉得世界上有龙吗?”
白天看见的那条龙,在灰色的天空中悠然飞舞,然后消失在雨中的龙。
“你说什么?”
枫摇着炒锅,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莲突然觉得自己很蠢,慌忙回头看着电视。虽然警察进行了大规模地搜查,但是这半年来依旧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情报。
“半年了啊……”
既长又短的一段时间。
妈妈是在七个半月前去世的。睦男第一次对他们使用暴力差不多正好是在半年前。认真想来,从那个时候起莲每天晚上都希望睦男能去死。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他,但是一直觉得如果他能去死的话就好了。当时还没有闭门不出的睦男每天晚上都会喝得大醉然后抓起车钥匙出门。这时候莲就会祈祷他因酒后驾车而出事。当然不能把无辜的人卷进来,最好就是他一个人去死。每当在半夜听见公寓大门打开的声音,得知睦男又平安无事地回来后,莲就会缩在被窝里叹气——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半年了。在不断的烦恼和忍声吞气之中。
时间飞快地溜走了。
电视画面上放出一张穿校服的少女的照片。是一个没有化妆,皮肤很白的短发少女。
“这个女生感觉和你挺像的嘛。”
“啊?”枫反问道,没等莲再开口她就一手端着炒锅一边伸长脖子看着电视屏幕笑起来。
“才不像。这个女生超级可爱哟。”
这时候,莲注意到枫的右肘上有一块血红色的擦伤。
“这个伤,怎么回事?”
枫就像是被针刺到般缩了下肩膀。在回答之前她又重新回到灶台前,将炒锅放在火上。
“在学校摔了一跤。走廊被雨弄湿了很滑。”
“……真的?”莲不假思索地问。
为什么当时自己会这么问呢?后来莲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也许是因为他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妹妹的不自然。也许是他已经发觉了她正想尽办法压抑的悲痛、哀伤、失落以及恐惧。
枫回过头。她的嘴角虽然挂着一个笑容,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她什么都没说,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该开口,又好像在等莲的下一句话。
“枫,锅!”
她背后的灶还燃着火。见枫呆站着仿佛没有要动的意思,莲便站起来关掉了火。再回头看妹妹的脸,却发现她的双眼略微失去了焦距,微小得不仔细看的话就看不出来。细瘦的脖子中间在瞬间凹下去一块,就像是要将冲上来的感情勉强吞回去一般。
“出什么事了吗?”
就在莲这么问的刹那,他甚至觉得妹妹要晕过去了。她的身体突然往下一沉,跪在了木地板上。她无力地跪坐在自己的两只脚上,手臂软软地每在身体左右两侧。
“你这是怎么了?”
莲蹲下来望着妹妹的脸。她紧闭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而嘴唇的右側,一滴泪珠拉出一道笔直的痕迹。
“枫?”
莲想再看清楚一点妹妹的表情,打算在地上坐下来。就在他低头的瞬间——
“我今天……”
细小的声音。
“被那个人……了。”
最重要的部分没听清楚,莲又追问了一次,但是枫却没有重复那个词,只是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别的事情。那声音就如同在佛坛前念经的和尚发出来的一般,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枫说,因为台风所以下午的课都不上了,她就提前回到了家。
“然后……我想把湿掉的校服换掉,就去了更衣室,那个人偷偷往里看……我当时,正好将领巾取下来……”
每句话都没有结尾,但是枫依旧在继续说。
“我觉得很恶心,就离开了更衣室,他在身后说了些什么……但是我一直没看他……然后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这里……”
枫用力拍打着厨房的地板。与其说她在指示方位,倒不如说更像是想要砸烂什么东西一般。
“在这里被推倒了!”
被推倒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疑惑的莲在脑中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他马上就想起了枫的第一句话。然后自己没听清楚的那个部分就突然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莲从来没有想过,那个禁忌的单词竟然会在有一天闯入自己的生活。原本以为那个单词只不过是电视剧或者漫画中的人物才能说得出口,原本以为只有在中学或者高中的角落,才会有人开玩笑般地提到这个话题,因而莲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他无法将眼前的妹妹与她所遭受到的那个灾难相联系起来,就算那是从她本人口中说出来的。一直埋着头的妹妹。在桌边将面巾纸撕成碎片的妹妹。在傍晚的游乐园中不愿意回家的妹妹。
“我……”
不用照镜子莲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僵硬得厉害。但是他的心中却如同有什么要爆炸一般,许多东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反复崩坏与破裂。
肌肉里的血液不断升温,如同无数的生物在蠢蠢欲动。
“果然还是得杀了他。”
视线中本该坐在地板上的枫又向下移动了一段距离。不对,是自己站起来了。
“热水器的那个,其实是我故意弄的。我本来就是想杀了他的。我以为顺利的话他就能去死了。但是没想到你竟然提前回来了,真没想到。”
枫慢慢地抬起头。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莲的话,她的目光只是呆呆地望着雨的另一边。莲撇下枫冲进自己的房间,拉开壁柜门,在一个堆满了各种古老玩意儿的纸箱子里翻找起来。他的手碰到了一把折叠刀。
中学生的时候,他在街上被其他中学的家伙们狠揍了一顿,这刀是为了报仇雪恨才买的。事实上,莲并不想用这种东西,但他总是将刀揣在衣服口袋里。
他扳开刀,走出了房间。
“要是早点动手杀掉他就好了……在你遇到这种事情之前。”
“你去哪儿?”
“那家伙的房间。”
话一说出口莲就想起来,睦男不在房间里。
右手突然失去了力气,刀落在脚边。刀尖扎进了木地板中,然后呕当一声倒在了地上。也许那个睦男已经打算不再回来这里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行有多严重后,急急忙忙地逃走了,所以才会冒着这么大的雨离开家。但是——
“我去找他。”莲看着枫说,“我绝对会找到他的。然后,我要杀了他!”
枫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也不动。
莲感到脸越来越热,脑袋里的血液几乎沸腾起来。必须杀掉那个人,他发誓。这次绝对不会失败。他要用最可靠的方法杀掉那个男人——几乎喷涌而出的感情顺着腹底逼上胸口,然后变成某种嚎叫几乎快要冲出喉咙。然而,在他叫出声来之前,枫却嘶哑地开口道:“……不可能的。”
“为什么?”
哥哥其实什么都做不了,而作为妹妹的自己非常清楚这一点。莲原本以为枫会这么回答,心底略泛起一阵不快。但是枫所说的却并非这个意思。
“已经、太迟了。”
枫移了下身子,目光落在地板上。
“已经太迟了……我、跟哥哥说。”
枫拉住地板下收藏箱的把手,拉开盖子。她这是要做什么呢?收藏箱里堆满了调味料、海苔罐头、装有袋装干燥裙带菜等等。枫慢慢地撑起身子,将收藏箱里看起来比较重的调味料取了出来,并排放在地板上。等到收藏箱里的东西减少了一些后,她就抓住箱子的两侧将树脂制的收藏箱整个儿往上拉。卡嗒,随着一声轻响,收藏箱被提了上来。枫费力地将整个箱子拖到了一旁的地板上。莲头一次知道原来收藏箱是可以取出来的。
于是地板上就只剩下了一个空洞,约九十公分见方,里面黑漆漆的。洞底是泥土,可以看见好几根发霉的短柱子。枫招手叫莲过去,莲就来到洞边朝里张望。
“那事情之后——”
就好像是在对着洞中说话一般,枫的声音很缥缈。
“那个人打算回房间……我就站起来追了上去。”
地板下面躺着一个本该放在厨房里的电热水壶。水壶上凹进去一大块,上面沾着一些红色的东西。水壶的一侧,躺着穿睡衣的睦男。他像是把头靠在一根短柱上,两只手摊在身体的两侧,左右两只手都像是在模仿企鹅一般朝外翘着。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拿起水壶,就这么砸了下去。”
睦男的额头上有一个赤黑色的裂口,流出来的血在脖子周围划出数道痕迹。他的脖子上缠着一块红色的布。莲曾经见过那块布,那是枫的校服领巾——
“我本想自己一个人……做点什么的。”
仿佛要哭出来,却又像是在笑,两种表情混杂在枫的脸上。她抬头看着莲,那之后就如同孩子般一直念着道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