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干吗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辰也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圭介瞟了一眼窗外,又回过头来。哥哥从去年开始一下子长高了不少,脸也比以前瘦长了些,在光照之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嘴角上的汗毛变得浓密了。
“龙——”龙刚刚从天上飞过,本来圭介是想这么说的,但他转念改了口。
“龙现在会不会正在天上呢?”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定是错觉。龙是不存在的。
“嗯,也许真的在天上哦,如果是这种天气的话。”
辰也望着灰色的天空,从他紧咬着嘴唇的侧面完全看不出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地答话。
如果有人心怀仇恨地死在水中的话,就会变成龙。
哥哥之所以会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好像在日本的传说中就有这样的故事。昨天在说到龙的事情后,辰也给圭介讲了这个故事。
在千叶县,有一片叫做手贺沼的沼泽。
古时候,这个沼泽旁边有一座城。城里住着一位名叫藤姬的美丽公主。她母亲很早就去世了,住在一起的继母每天都对她冷言论语,每天都很伤心。
后来,藤姬同沼泽对岸某个城主的儿子相爱了。藤姬有时候会离开城里,坐着小船去往沼泽的对岸,与恋人会面。继母知道此事后非常生气,因为她很讨厌藤姬,一想到藤姬要和城主的儿子结婚她就怒火中烧。
有一天晚上,藤姬像平时那样乘上了小船。她慢慢地划着船,等到了沼泽正中央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裙角湿了。小船里进了好多水,原来船底被凿了一个洞。水逐渐漫了上来,她既无法到达对岸,也无法掉头回去。
结果,藤姬就连同小船一起沉入了沼泽。
心怀仇恨与悲伤的公主变成了龙。沼泽地里风雨大作,洪水连天。恐惧颤栗的村民们找到了一位僧人商量对策。为了村民们,僧人挺身而出。
第二天,僧人来到沼泽边,心怀慈悲地开始念经。他连续念了很多天经,终于累得晕了过去。在梦中,一位长须白发的老看来到他的面前,递给僧人一条藤蔓。
醒来后,僧人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条和梦中相同的藤蔓。僧人以藤蔓为笔写下一段经文,然后将藤蔓和经文都抛入沼泽之中。一下子一条已大的龙从沼泽之中钻出。龙在空中飞舞着,笔直地朝着天空升腾而去。
那之后,龙再也没有回来。
树庄又恢复了和平。僧人抛出去的藤蔓漂到了对岸,被人种在了寺庙里。据说,后来藤蔓生了根,开出了美丽的花朵。
刚才的龙……是不是妈妈呢?
圭介再度望向天空。那个是不是对自己怀恨而死的妈妈呢?
“喂,哥哥,龙到底有多大啊?”圭介试探性地问道。
“这个嘛,书里一般都只说‘巨大’啦、‘很长’之类的,具体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看书上说,栖息在江之岛上的龙有60米长。”
60米,那可是非常之长呢。那是跑完50米后还要再跑10米的距离。
不过既然是龙,当然应该有那么长。
“江之岛上有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那是龙栖息的地方。听说只要付钱就可以进去参观,我想什么时候一定要去看一次。”
“那个地方现在也住着龙吗?”
“应该没有吧,因为所有的游客都平安无事地出来了。如果现在里面也住着龙的话,那些连同家人一起进去的人们就都应该被吃掉了才对。”
这句话最后所包含强烈感情是逃不过圭介的耳朵的。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哥哥的侧脸,辰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天空中,眼神浑浊,就好像有一层薄薄的膜覆盖了他的眼球。每当他在电视上看到幸福美满的家庭时,总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辰也很讨厌“家人”这个词。不管是这个词本身,还是这个词让人联想到的场景。但是这和穷人对富人所抱有的那种感情又有不同。哥哥不信任被称作“家人”的存在。因为他知道也许有一天“家人”会消失不见。
——家人就好像是炸弹一样——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哥哥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如此说道。这个炸弹是定时炸弹,虽然所定的时间各不相同,但是总有一天都是会爆炸的。
而且,炸弹里面装的也不是一般的火药。
——那里面塞满了毒气般的、非常安静的东西——
辰也说是里江杀了妈妈,肯定是因为他想要表达自己对里江的厌恶之情吧。因为他害怕将炸弹放在身边,圭介时常会这么想。他一定是故意要讨厌里江的,因为他再也不想经历那种父母去世时,自己仿佛也死掉了一般的感觉。
辰也不仅自己拼命讨厌里江,也努力想让里江讨厌自己。他不回答里江的问题;不和里江说话;偷了书或者零食回来,也故意放在里江能看到的地方。最初的时候,里江似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有一次,辰也故意用里江能够听见的音量对圭介说“下次我再去偷”。那次之后,每当里江看见了新的书或者零食就会很平静地质问辰也,但是辰也总是沉默不语。
由于台风逼近,今天小学和中学都取消了下午的课程。本来,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说台风会纵向越过本州岛,但是现在却又突然变了方向,朝着东边的关东地区来了。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圭介全身透湿地从学校回到了家中。这个时候,辰也已经坐在客厅看电视里的气象节目了。哥哥的校服和衬衫胡乱地塞在更衣室里的洗衣筐里,圭介将自己的湿衣服丢在上面,换上了干净的T恤和短裤。
窗外,雨滴整齐地划出道道横线。阳台上,牵牛花的枯叶又被扯落了一片。圭介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看着刚才龙出现的地方。
“如果这附近有龙的话,会不会是妈妈呢?”
辰也说出了圭介一直想说的话。
“妈妈如果心怀着对那个人的仇恨而死的话,她肯定会变成龙的。”
“哥哥为什么这么想呢?”
圭介已经不记得这样问过多少次了。这一次,辰也的回答依旧和以前相同。
“因为那个人杀死了妈妈。那个人喜欢爸爸,所以她用了某种方法杀死了妈妈,然后和爸爸结婚了。”
“这么说……对里江阿姨不好啊。”
听到圭介这么说,辰也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又转回去继续望着窗外。
圭介和辰也的妈妈深雪是在两年前的夏天去世的。那——天,深雪、圭介、辰也,还有爸爸康文四个人一同去了千叶的海边游泳。
当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妈妈被搬到沙滩上时,附近游泳的人们帮忙叫来了救护车。在救护车开往医院的途中,虽然妈妈的心脏一度重新跳了起来,但她却始终没能醒过来。没过多久,母亲的眼皮就开始一跳一跳的,本以为她就快醒了,可是急救队员们却手忙脚乱起來,他们通过无线电和医院讨论着什么,语速快得让人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妈妈要死了吗?——
妈妈被担架抬进了医院里。
圭介和爸爸及辰也坐在大厅里的长椅子上等待结果。最后,只有爸爸被民生叫走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回来。差不多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红着眼圈的爸爸才出现在大厅里,告诉他们妈妈死了。圭介呆呆地看着爸爸的脸,辰也就像是在研究大厅的地砖似的一直埋着头。
妈妈那边的亲戚一直责怪爸爸不该带着有心脏病的深雪去海边。
据说妈妈的病是心脏瓣膜关闭不全症。在去世的半年前,她接受了相关的手术。这个手术听起来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好像是让医生取出她的心脏瓣膜,然后移植进牛的瓣膜。不过手术获得了成功,妈妈很快就回到了家中。虽然她比起住院之前瘦了一圈,皮肤也苍白了好多,但是只要不脱掉衣服,绝对没人知道她的胸口被人打开来过,还在心脏上做了一些手脚。她每天都要吃三次医生开的药,但是却一直都很有精神。
头一次听说妈妈的胸口里植入了牛身体的一部分时,圭介和辰也都吓了一跳。虽然爸爸说明了这是很普通的手术,他们也接受了这说法,但是总叫人感觉怪怪的。特别是妈妈为了逗两个人开心故意学母牛叫时,真的有点恐怖。
手术后,妈妈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据说医生也同意她进行一些户外活动,只要不是特别激烈的就行。去千叶海边之前,爸爸妈妈也和医生商量过了,这件事圭介和辰也都知道。妈妈死后,爸爸也是这么跟妈妈那边的亲戚说明的。但是这毕竟不等于妈妈的死就是无法避免的,所以不管是在说明的当时还是之后,妈妈那边的亲戚看爸爸的目光总是如同针一般冰冷且尖锐。
——为什么大家都把事情说得像是爸爸的错呢?——
——明明就是我的错啊——
后来圭介悄悄问爸爸时,爸爸叹息着回答。
——因为是我带她去了海边——
但是,最开始说想去海边的明明就是妈妈自己。虽然不会游泳,但她却很喜欢海,在发现她有心脏病之前,全家每年都会一起去海边。再说,本来下海游泳的也只有爸爸和圭介还有辰也,妈妈总是坐在遮阳伞下举着摄像机拍来拍去,要不就是喝装在保温瓶里的麦茶。偶尔下到海里,她也总是紧紧地抱着游泳圈,或者就坐在从船屋借来的橡皮船上。
仴是就算是这样,妈妈还是喜欢海。她常常说,因为她的老家在长野县,所以她从小就憧憬着能去海边。
——你看,这可全都是水哦——
那次是他们第四次去千叶海边,那里对于全家四口人来说算是相当熟悉的地方了。还有在船屋工作的里江,对于圭介来说,她就像是那些在暑假才能见一面的亲戚一样。里江也记得圭介和辰也,每年看到两个人来船屋买炒荞麦面或者刨冰的时候,总是会一边叫着他们的名字一边冲他们挥手。
——圭介君和辰也君长得都好像你们的爸爸呀——
——才不像呢——
——圭介君的眼睛简直就和爸爸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辰也君的嘴巴和爸爸一模一样——
里江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看爸爸,只是看着圭介和辰也。
里江比妈妈年轻好多,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茶色的长发披在身后,曲线温和的额头总是沐浴着阳光。下巴瘦削,鼻子则像外国人一样高挺,所以每次看到她,圭介都觉得她真美。辰也也总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这么说。他之所以不在别人面前这么说,肯定是考虑到了妈妈的感受。老实说,妈妈也是一个美人儿,但是偶尔才能见到的和总是能够看到的,毕竟还是不一样。
不过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里江竟然会变成自己的母亲。
听说,里江以前在父亲工作的设计事务所里工作。从事务所辞职后,她就回到老家帮父母做买卖,这个所谓的买卖当然就是指千叶海边的船屋了。两年前在海边玩的时候,圭介第一次从爸爸那里听说了这些事。
——所以说,爸爸和里江阿姨关系很好,是吗?
圭介这么问的时候,爸爸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别说得这么奇怪啊——
爸爸朝着正在调节圭介泳裤带子的妈妈看去。妈妈的脸被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一点儿也看不见。
“走,出门去。”一直盯着窗外的辰也突然说。
“啊?”
台风很快就要来了,现在怎么突然说起要出门?
“你跟我来就行了,照我说的做。”
说着,辰也拽着圭介的肩头将他往门口拉。摸不着头脑的圭介虽然又问了几次但都被无视了。辰也从伞架里抽出两把伞,一边拧门把手一边将其中一把塞给了圭介。推开门,雨的声音立刻放大了几倍。
走廊的外面弥漫着白烟般的雨雾,夹杂着雨滴的风毫不留情地拍打着他们的脸颊。
辰也顺着楼梯走到公寓前的空地上,等着圭介下来。大粒的雨滴砸在伞面上,狂暴的风用力拉扯着他们的衣摆。
“喂,我们去哪儿啊?”
圭介用不逊于雨声的声音大喊道,但是依旧没有得到答案。辰也前倾着身子在雨中前进着,途中拐了好几个弯。
“哥哥,究竟是什么事啊?”
这究竟是要去哪儿呢?又是要去做什么呢?穿过没有人的商店街,刚刚走到一条稍微宽点的大路上时,一辆迎面而来的灰色轿车溅起了一大片水花。浑浊的水从两个人面前横扫而过,泼在了路边的矮围墙上。
“——喂,刚刚溅到你们了?”
轿车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胖胖的中年男人摇下窗玻璃探出头来。那人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鼻尖上有一颗很大的肉痣。
看起来有几分面熟——究竟是谁呢?
“对不起,我赶时间。你们没事吧?”
两个人点点头表示没事,于是男人举手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
“不好意思。”然后,轿车开走了。
辰也再度迈出了步伐,圭介很不情愿地跟在后面。又拐了一次弯后,透过雨幕就能够看见一块长方形的招牌。白底上写着“红舌头”三个红字。那是一家杂货店,妈妈还活着的时候经常派他们去那儿买东西,自己有零花钱的时候也偶尔会去买点零食。
“喂,我们是去买东西吗?”
焦躁不安的圭介忍不住又问了一次,辰也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说:“去偷。”
就算是在雨中,辰也的声音也非常淸晰。
“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是偷的就行。今天你也要偷点什么才行。”
“这种事情我——”
正想说不愿意的时候,辰也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这是他一路上第一次回头。黑色的雨伞下,哥哥的目光显得无比锐利,就好像是要诉说什么似的。这目光,和那条龙的目光十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