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万物复苏绽放的春季,但前·睡骑士雅各同学,依旧保持了十几年的良好作风,一如既往地昏昏欲睡。
已经连续睡了二十多个小时,身体却始终不能感到餍足,打着哈欠走进军事分析课堂时,雅各心里还盘算着等这节必修课下课后,一秒钟都不多停留,立即回宿舍休息。
至于今天其他的必修课,雅各自动在心里忽略不计了。
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唯有如此,他才能挤出充分的时间补眠。
走进教室,雅各意外地发现,几个同学正凑一起聊些什么。
八卦这种事,在历史系很常见,但军政系里培养的,多半是将来各国的军官大臣,各个小小年纪便是政治家的苗子,平时谨慎言辞还唯恐来不及,很少会有这么随意聚在一起磨牙根的情形。
难得见到稀有的景象,雅各也忍不住有些好奇,撑着睡意走近一听,却不由地愣住——他们说的是,龙。
那种从前强大无比,现在却只能存在于书本中和传说中的生物。
一学生说得正兴起,见雅各来了,连忙招呼:“你来得正好,作为龙骑士,你是最有资格讨论这个话题的,说说看,我们这里最熟悉龙的就是你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雅各怔了怔,原本脑子就还没完全清醒,现在更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学生见他露出奇怪的神色,想了想恍然大悟:“对了,你昨天缺了课,还不知道对吧?这消息从昨天便传开了呢,昨天就有很多人在谈论,这世界上还有一只龙一直活着。”
雅各愣了愣,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儿才眨眨眼。
那同学对雅各的反应不大满意,又补上后续消息:“还没完呢,今天又听说,那只龙就藏在我们风都之中!”
接连两道消息几乎将雅各打得回不过神来,他忍不住下意识地晃晃脑袋,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他睡得太久了,导致出现离奇的梦境。
怀疑雅各可能根本就还没睡醒,几个同学颇感无趣,又扭过头去,继续方才的话题:
“我认为,这可能是一场什么的阴谋。”
与别的少年不同,军政系的学生们拥有更敏锐和更透彻的观察力,他们所看到的,并不仅仅是表面,相信的,也绝不仅仅是传言。
“不错,流言散播的范围非常广,而且几乎是所有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假如没有人幕后操纵,我把家族徽章输给你。”
“我要你的徽章干什么?我们当然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偶然的巧合,关键是,阴谋背后隐藏着什么?谁能想明白?”
“我认为这个谣言有点儿缺乏根基,虽然现在表面看起来很热闹,但假如对方没办法拿出更进一步的证据,说明龙在哪里,那么很快就会当做一场笑话被人遗忘。”
“我觉得……”
三句话不离本行,几位军政系学生各执一词,有人取出一张国家分布图,索性将这当作一堂国际形势讨论课,分析有哪个国家会利用这样的谣言来对付风都,又以及对方将采用什么手段更进一步。
雅各进入这个学校学这个专业纯粹是为了混日子,他听了一会儿,很快就对几位同窗的话题失去兴趣,转而将全副心思放在刚才听到的消息上:有一只龙还活着。
这消息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雅各习惯性地来到角落里自己专属的桌后,盯着桌面,想要像往常那样伏桌休息片刻,可是现在的他,居然怎么都挤不出来半点儿睡意。
即将到来的军事分析课没有上成,因为在上课之前,现任校长用魔法发布了全校通知,让目前还在学校的所有老师学生,都到广场集合,海因涅家的小姑娘,也是本学园最大股东,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通知反复循环地播放,给人非常急迫的感觉,不住地催促着全校师生快速行动。
因为自身的特殊体质,雅各从来不参加任何学校集会,学校高层也特批了他这一权力,但今天正好他无心睡眠,便抱着闲着也是闲着,说不定能在开会时找到睡意的想法,随着人流慢慢走动,一直走到学园中心广场。
广场中心的石碑前,临时用魔法架起了一座高台,广场上或疏或密地站满了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台顶端的小小身影上。
易龙龙站在高处,她身后不远处,则是几乎与她形影不离的林琦。
“真是意外,雅各你也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吗?”身旁传来轻快的招呼,雅各偏头一看,将眼前的脸容和记忆库对照一下,很快就搜索出对方的名字身份:帝摩斯,暗杀兼情报专业学生。
尽管彼此间并无多少交情,雅各还是微微地点了点头,接着就见到帝摩斯眼光微微一闪,继续若无其事地询问:“这个通知真是有些意外,不是么?”
帝摩斯今天很意外。
他事前没有得到任何风声,就忽然听到易龙龙有重要事情要宣布的通知,赶来的途中,他心中十分疑惑,根据他从前对这位小主人的观察分析,她应该是不喜欢太引人注目的,有什么通知不能直接通过学校的机构传达,非得集中那么多人当众宣布呢?
见一向不大合群的雅各也出现在这里,帝摩斯便怀疑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情不自禁地向他打探内幕。但让帝摩斯失望的是,雅各来到这里,纯粹是失眠睡不着,跟内幕没有半点关系。
好在帝摩斯没有猜测太久,台上的易龙龙看来的人差不多了,虽然不能立即召集齐全学校所有成员,但是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差不多来一半,已经是很高的集中效率。
台上用了一个扩音魔法,范围覆盖整个广场,能将她说的每一个字传达至所有听众耳中。
深吸一口气,易龙龙意思意思地往前跨了一步,就连这吸气和跨步的声音,都被魔法忠实地扩大,而在这之后,童稚的嗓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与外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义无反顾的决断:“昨天和今天,在风都内流传了这么一个说法,说大陆上目前还有一只龙活着,并且那只龙就在风都。”
“今天我来到这里前,路上问了几个同学,有些人认为这是完全虚假的谎言,根本不足以相信。”
“但是,我今天要说的是,这并不是谎言。”
为了保证吐字清晰,易龙龙刻意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干干脆脆地散开,微微一顿的空档,她往嘴里塞了粒酒心巧克力。
巧克力里包裹的烈酒流淌入咽喉,迅速进入胃部,被吸收。
身体在发热,血脉在沸腾,易龙龙目光有些潮湿,微微一笑:“我就是那只龙。”
她就是那只龙。
就这么简单。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着的娇小女孩,身侧游逸着闪亮的银白色光芒,而银光之中,她的身体迅速缩小,最后光芒散去,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一只娇小雪白的龙。
那只龙身上挂着稍嫌过大的衣衫,异常柔嫩的嗓音软软地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我就是那只龙。”
这是一劳永逸,真正治本的办法。
她所担心的,不愿意的,能够动摇艾瑞克的,席格唯一所拥有的筹码,也不过就只是她的身份罢了。
那么,只要她抢在席格之前,把自己的身份公开,席格还能利用什么?
魔王所说的杀人灭口,虽然也是一个办法,可是这种办法,她已经在白牙佣兵团身上实践过一次,杀人的感觉并不多么良好,更何况,杀死席格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谁能保证今后不会再来个什么人拿着她的身份牟利?
当初和从前,她竭力隐瞒身份,但是在今时今日,此时此地,却这样坦然地说出来。
莽撞与勇气的区别,前者是没有思考不考虑后果,后者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即便知道可能不会有好结果,甚至感到害怕,却依然坚持这么做。
面对上千人的目光,易龙龙眼眶微微潮湿,心头颤抖。
不是不害怕的,身为龙的身份一公开,她不知道会外界的反应如何,甚至也不知道,今后将会迎来什么样的目光,可是她依然坚持这么做。
不能让席格有机会在她的身份这一点上做文章,对艾瑞克造成任何伤害。
找不到艾瑞克,那么就用这种方式昭告全世界,在学园中宣布后,她相信,聚集在学园里的各方势力,都会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回自己所属的阵营,而她也会在幕后推波助澜,甚至积极促成消息散播。
只要艾瑞克还有关注外界讯息,便不难知道这件事,也一定会明白她的用意。
不能光让艾瑞克保护她,她也希望能保护艾瑞克。
就算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因为自己身份而害怕得要死,甚至会被神官几句话吓得流泪哭泣的易龙龙。
……
她被佣兵捉住,亲眼看到林琦几乎因为她被杀死,从那时候起,她便开始思考,自由和尊严与生命的问题。
她得到神官不求报偿的帮助,感受到陌生人的温暖。
她害怕退缩地逃回出生之地,那是她第一次绝望无比,灰心丧气。
她终于变成了人类的形态,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纯洁的少年和光溜溜的自己,宛如新生。
她跟随贵族少年来到帝都,因为意外变回原型,惊险无比地逃离。
与白牙佣兵团的一追一逃。
龙语山脉中,她做出决定,主客易位,她斩草除根,但消灭人命的滋味并不好受,成为留在她心中的阴影。
她与林琦罗兰在山脉中游荡,见过拼死保护自己孩子的神鸟,看到生命的壮烈。
遇到青骑士,来到迦南学园,她好奇而欣喜地满足了一次当学生的愿望,品尝青葱的味道。
她发现迦南学园的创始人是与她来自同一世界的人,迦南非常孤独,但是她有林琦。暧昧亲昵的赛后吻,打破他们之间的微妙距离。
用强权扳倒了泰伦斯,她迷惘的时候,艾瑞克告诉她,坚信自己。
跟沙耶他们出去旅行,遭遇思春的魔王,魔王身上的压迫力那么浓烈。
即便是大咧咧的翡翠,也有埋在深处的痛苦,然而痛苦之后,他依然能保持宽容的心态。
因为翡翠找到精灵的藏身之处,所看到的,却是一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精灵族,狡猾的老狐狸精灵长老富有冒险精神,他坚定地说,一百年后,精灵族会重新成为人类的竞争对手,堂堂正正地与人类并肩站立。
松叶说那些话的时候,眼中充满无可阻挡的信心和勇气。
人的一生,总要有一个勇敢的时刻,那么对于她而言,就是现在了。
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剥除虚假的外衣,以真正的形貌站在做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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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场上一片寂静。
被用通知强制召集来的时候,还有些人心里在暗暗抱怨,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麻烦,有这功夫还不如找没人的角落休息。
但是今天过后,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集会,故意偷懒不来的人大概会感到后悔,因为他们错过了也许这辈子都不能再度瞧见的场面。
因为过于震惊,不少人的思维都陷入一片空白,随着时间推移,陆陆续续地,众人之间清醒过来,然而心情依旧沉浸在难以置信的震惊中。
他们迦南学园的最大股东,并且曾经是与他们一道当学生的海因涅家的小姐,居然是一只龙!
虽然个头袖珍了一些,但确实是一只真真正正的龙。
带着惊疑的心情,不下十数道探查幻影的魔法扫过易龙龙的身侧,却发现这并不是魔法造成的假象,反而更进一步确定了眼前景象的真实性。
又经过几分钟的沉默,广场上才陆续有人发出低低的,不知所措的议论声。
雅各目光平静地望着易龙龙,常年盘踞在他眼底的睡意,此时荡然无存,他想他大约会失眠好几天。
而站在雅各身边的帝摩斯,已经完全失去了他应该保持的风度,他无比震惊地望着台上娇小的幼龙,怎么也不能相信,他所决定效忠的主人,此时应该称作主龙了……
让师生们议论,又花了一些时间,之后,台下终于有个求知欲比较重的学生,高高地举起手,扬声问道:“请问,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易龙龙扫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请问。”
“您是龙,那么您身边的那位少年,他也是龙吗?”
易龙龙耸了耸作为龙更加幼小的肩膀:“不,他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紧接着,又有一个声音询问:“您既然是龙,那么又是怎么成为海因涅家族成员的?难道说海因涅家族有人跟龙结婚了?”
易龙龙笑笑:“我只是一个养女啊,谁说我是海因涅家亲生的?”当初不良神官的对外正式说法一直是说她是他的养女,只不过利用种种讯息让别人自己想歪了而已。
接着又有人问了几个问题后,忽然,一个古怪变调的声音响起:“你只是一只龙,有什么资格做我们迦南学园的股东?交出股权,有尾巴的家伙从迦南学园滚出去!”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并且混合了好几种杂音,一听就知道是用魔法做出来的特殊效果,让人分不清楚声音究竟从哪个方向传出来。
虽然早已经预料到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但真正被言语攻击时,易龙龙还是忍不住心口抽动一下。
而下一刻,西北方向的角落里,陡然斜抛出来一道黑色人影,在半空飞行了七八米距离,伴随着一声惨叫。重重地摔落在前方的地面上。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魔法师袍子的学生,虽然没受伤,但摔下来的狼狈也足够他丢脸。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拍去衣衫上的灰尘,而是转向他被抛出来的方向:“混蛋,什么人干的?难道我说的没错吗?她只是一只龙,有什么资格拥有迦南学园?”
黑袍学生飞出来的地方站着一群人,此时朝两侧分开来,露出一条道路,道路的另一端,站立着一个挺拔的人影。
上午的阳光有一点耀眼,但是比阳光更耀眼的,是那人微微凌乱的长发。
艾瑞克一身风尘仆仆,站立在广场角落,他俊逸的脸容上带着温柔的微笑,在易龙龙看过去时,也正好朝她看来。
不再去看被他丢出去的家伙,艾瑞克从人群让开的道路一路走来,直朝易龙龙而去,一边走,他一边朗声说:“真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呢,就要像个男人,公开大声地说出来,用魔法做这种不要脸的事,就连我这个不懂魔法的人,都替魔法而感到蒙羞。”
易龙龙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假如说她给了所有人一个巨大的意外,那么艾瑞克则是给了她一个更大的意外。
她顿时明白,为什么昨天以瑟找不到艾瑞克,因为艾瑞克早就离开了帝都,他可能更早就知道了席格的打算,所以直接赶来找她。
艾瑞克完全不懂魔法,他不像以瑟那样能瞬间来回,他想要来这里,只有使用正常的交通工具,花费时间心力,穿越国境,跨越那么长一段路途。
艾瑞克轻松地跳上高台,嘴角带着玩味的微笑,仔仔细细地打量变回幼龙的易龙龙,随后他转过身,高声宣布:“我是艾瑞克·海因涅,今天我仅以我个人的名义站在这里,这只龙是我的保护对象,假如有任何人要伤害她,都将是我的敌人。”
每一个发音都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