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曾将那本书中记载,论为杂谈,并不多信古老中融山为龙之沉睡之地的传闻,即便这世间有妖,可从未有人见过真龙。
她找不到沈清芜提过的传承结界,也没放弃隔三差五去中融山上采风吐纳,半个多月下来,的确有些不一般的发生了,不是发生在沈鹮身上,而是在霍引身上。
霍引的话变多了些。
只是多了一些,如以往只会三两个字往外蹦时不同,他偶尔也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来,且问题多了,好奇的事情也变的更多了。
这种改变未必与中融山有关,亦或是因为他的心的确藏在了隆京的某一处,而靠近了他的心脏,他的认知与意识也会逐渐回笼,终有一日会变成普通人的思维与交流方式。
好奇于霍引而言是件好事,他以往不会问,沈鹮总说:“你若不知,可以问我,我若知晓,必会答你。”
如今他倒是问了,只是问的方向偏古怪了些,叫沈鹮实在不懂要如何回答。
就好比小厮说了那么一大段邹大人的死因,他不问沈鹮“谁是邹大人?”也不问沈鹮“东孚在哪儿?”或是“鲛人为何物?”
偏偏问的是……何为冰火两重天。
何为冰火两重天呢?
沈鹮手中的勺子彻底捣碎了碗中碎冰,将融化的冰水与乳酪搅拌在一起,再喂到霍引的嘴里,避开了这个话题:“再吃些,都吃完。”
小厮本是与沈鹮闲聊邹大人之死,毕竟这些日子沈鹮也在向他打听隆京的事,且她是个难得不看低妖的御师,还是魏家出来的,小厮对她颇有好感,更想攀上沈鹮,日后也好有个仰仗,故而知无不言,凡是听过的,都说给她听。
眼下霍引提出问题,小厮以为沈鹮是女子,又是外来的,也不知一梦州中那些贵人间的玩儿法,本着好意提上两句,却险些将端茶饮下一口的沈鹮呛死。
他道:“火嘛,便是男女结合的□□,吻如火入喉,摸如火燎肤,至于做那就是大火冲体,再加上寒床一张,两样刺激……”
“咳咳咳——”沈鹮瞪了小厮一眼,心道隆京已这般开放?这种事是能随口拿来说的?
小厮怕得罪人,又变得有些局促了起来,就问:“贵人还想听什么?”
“上官家。”沈鹮抿嘴,问道:“此事既与上官家无关,上官家近来可有其他动静?”
“没有。”小厮摇头:“听说他们家的二小姐前段时间险些被人杀了,这段日子都在府上养伤,唉……要说上官家的两位小姐,一个可怜可恨像疯子,一个骄纵太过心狠手辣,这两人本月内先后都受了伤,难得安生。”
沈鹮想险些被人杀的,说的是上官茹了。
她以前在隆京没怎么听说过上官家,即便上官家为六大氏族之一,可毕竟是商贾人家,不被权贵看重,若非家中金银无数,也未必能在隆京有如今的地位。
但她知道上官清清是唯一的嫡女,那日朱袍御师却说,上官茹也是嫡女。
“上官家的大小姐是上官老爷的原配所出,可那时上官老爷便宠妾灭妻,原配夫人娘家没落,可因大小姐与魏家有婚约在,原配夫人在世时他们娘俩也还算好过,银钱不愁,吃喝不短。”小厮道:“但十年前隆京祸乱,上官老爷带着小妾躲进了地宫,上官夫人却被妖所害,唯有大小姐被她护在身下意外躲过一劫,从那之后她便性情大变,行事偏激。”
十年前万妖攻入皇城,的确在隆京滥杀无辜,上官家的地宫之大,不可能容不下一对母女,若不是上官老爷的刻意忽略,上官夫人也不会枉死。
上官清清的确可怜,从那之后便不受上官老爷重视,她舅舅在朝中不得势,只会谄媚上官家,帮不上她半分。后来上官夫人死了没一年,隆京稍安稳了些,上官老爷便扶妾室上位,二小姐上官茹也成了嫡女,上官清清在上官家除却她母亲留给她的一支护卫,便什么也不剩了。
她绑沈鹮的那一日,上官老爷对她拳打脚踢也不见她反抗还手,眸色阴沉,的确偏激,也的确有些可怜。
沈鹮记忆中的上官清清,只在芙蓉巷某个卖珠宝首饰的店铺里,于魏千屿的身后见过一面。
圆圆白白,娇娇软软,说话声音轻,很是乖巧。
与如今的上官清清对不上,可见厄运摧人性,命运折人骨。
若不是上官清清与魏千屿还有那一纸婚书在,她怕是早死在上官家的后宅里,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沈鹮也有些理解为何对方会在她入京的第一日便迫不及待将她绑走,想要把她杀了。
魏千屿如今是上官清清唯一的救命稻草,若魏千屿为了旁的女人悔婚,上官清清便毫无活路了。
“可上官家若看重上官茹,为何不让上官茹与魏千屿成亲?”沈鹮又问。
小厮一怔,抿了抿嘴没敢说,倒是账房偷摸听了半天,终是没忍住开口:“因那上官家的二小姐其生母是妖,二小姐今年十五,马上及笄,虽如今是人的模样,谁知今后会不会异变成妖?妖是这世上最卑贱的物种,魏家公子那可是嫡子,独子,怎会娶一个妖生的女儿。”
便是与上官家的婚约作废,魏家也不会要上官茹。
两个氏族结亲,一个是六大氏族之首,权势滔天,能力无双,一个是六大氏族之末,除却钱财一无是处,到眼前这一步还没推翻婚约,定是各取所需。
一个要名,一个要钱。
正说着,福卫楼外来人。
高大的身影遮住半边阳光,沈鹮、霍引、小厮与账房四人围在方桌旁一起嗑瓜子,同时抬头,瞧见了虎背蜂腰的郎擎,紫袍耀眼,引人侧目。
“沈御师。”郎擎跨入福卫楼,朝沈鹮拱了拱手。
沈鹮眨巴眼,哦了声回礼:“朗御师。”
郎擎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上,眼神不动声色地瞥了霍引三次,定了定神,他道:“这是主子让我交给你的。”
沈鹮看向黄皮纸包的封皮,加盖金印,是一封来自蕴水楮州的荐信。
悬在沈鹮心中数十日的石头,此刻终于落地。
她呼出一口气,也不问魏千屿入京后去了哪儿,怎没见过人,甚至没听过他的消息,只连忙收了荐信,对郎擎道:“替我多谢魏公子。”
“主子说,隆京人脉复杂,不好将沈御师划分到任意阵营中,本想借着上官家的名让沈御师参加朝天会,却不曾想上官家竟冒犯了沈御师,此事主子会派人替沈御师出一口气。便还是从蕴水处调一封荐信来,路上耽搁,今日才到,让沈御师久等。”
“不久,不久,有就很好了。”沈鹮看向荐信上的沈昭昭三字,把荐信收入袖中才道:“上官家一事已了,就不麻烦魏公子了。”
魏千屿为她找上官家麻烦?那她还要不要在隆京活下去了?
便是那些说书楼中胡诌几句,插足旁人婚约的名声也能将她累死。
郎擎见她如此说,心下也定了定,两家氏族婚约未解,的确不好为了一个外人生嫌隙,他要的是沈鹮识时务,果然沈鹮不是那麻烦之人,他也好向家主交代。
郎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见沈鹮并未多问魏千屿一句,便知道自家主子这迅来的桃花怕是落了,便祝沈鹮朝天会顺利,转身离开。
而今距离朝天会仅剩下短短的十五天,各方御师都已聚集,甚至有许多客栈都被同一个世家包圆,只供自家御师休息。
福卫楼中住得较杂,大约是这家客栈装潢算不得多精致,能引入楼中住宿的多是些手执各州地荐信而来的自学御师,如沈鹮这般还挂了个魏家牌子的少之又少。
散学的御师有一点好,便是足够安静,各忙各的,互不打扰。
世家教出来的御师更为壮观,统一的着装,统一的配饰,走到哪儿都是一票人一起跟着,成群结队,光是从气势上便能碾压旁人。
半个月,亦不过须臾。
朝天会正式开启的前三天,隆京陷入了无端的焦躁与热闹中,焦躁为御师的不安与紧张,热闹则是那些勋爵人家的公子哥儿特来看戏,也打算在这次朝天会中挑选未来能入自家麾下的御师。
紫星阁,为天下御师之向往,真正到了八月十五这一日,隆京却难得地静下来了。
天华大道宽阔,直通皇城东角,经过紫星阁,亦穿过了通碑台。通碑台立紫星阁前,往年紫星阁御师皆在时,每年都会在此地选拔新的御师进入紫星阁,或将一些学有所成的御师放出阁外。
通碑台顾名思义,偌大的青玉砌成的高台上镌刻符文,深凹进去的符文里烫了黑金,阳光落下黑金折射出的光形成石碑的形状,于正午时分,符文反射其上,一句一痕,形成紫星阁的入阁守则,亦是这天下御师的守则。
“沧海一粟,汇聚成海,众生芸芸,万物须臾,但天下之公为命,不定生死,无高下之分,无尊卑之别,只论善恶,大道之行矣。”
有人念出了碑上的字,使得聚集于通碑台前的御师纷纷抬头看去。
散学的御师分布在世家御师之中,各色衣着的世家御师将通碑台前围得水泄不通,方才还议论纷纷,又在这段话后静默了下来。
通碑台后缓慢走上了一个人,二十多岁,一身月色长衫,戴着幞头,幞头额心处缀了一点白玉,五官端正,此人周身没有一处华贵,气质却非一般。
长住隆京之人立刻认出对方,不知谁人轻唤:“卞大人。”
“竟是国学院书承,帝师卞大人来了!”
隆京外来的人问:“卞大人?可是与卞相有关?”
“正是卞相之孙,当今圣上的先生。”
如今皇帝不过十三岁,有个年轻的老师也不足为奇,今日大朝会,能使得动卞翊臣来开场致辞,可见皇帝也是支持长公主所言,重启紫星阁一事的。
有胆大的问:“卞大人可是今日的考官?”
卞翊臣负手而立,为人谦和,笑道:“吾乃一介文人,不通术法,当不得诸位的考官。但陛下与殿下已为诸位寻来了合适的考官,分别在紫星阁四大殿中等候诸位。”
考官是何人,谁也不知,甚至都没有半丝风声传出。
卞翊臣道:“过通碑台,是每一位紫星阁御师要做的第一件事,牢记通碑台碑文上的话,那是身为御师的准则,也是心中的底线。待诸位走过通碑台,步入紫星阁,便可选择四殿之一前去考核,来时一条路,去时亦只有一条,把握机会,大显神通,吾祝诸位,旗开得胜。”
卞翊臣说罢,人也下了通碑台,将这条走向紫星阁的道路让给挤满天华大道上的御师们。
沈鹮直勾勾地盯着有人穿过那层光汇聚而成的字,眼看着紫星阁大门重开,厚重的声音拉开过往的帷幕,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半边浮光塔,金色的符文光芒流转,她还记得第六层的西南角,七星兽雕的飞檐下,挂了一枚黄玉打磨的铃铛。
那是她的铃铛……
“沈昭昭!”
一道陌生的声音唤醒沈鹮的意识,她眨了一下眼,顺着声音去看,竟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男人原跟在某个世家子弟的身后,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眼眸中迸发狠厉的光。
“是你!竟然真是你!你这杀人凶手居然还敢来朝天会!”
一句杀人凶手,引四面八方来看。
沈鹮定在原地,一只脚尚未踏去青玉而成的台阶,无数视线钉在她的身上,开口说话的人正是柏州州府之子——孙长吾。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万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