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鹮对住宿没有特别的要求,有一家客栈说供魏家御师下榻不要钱还包三餐,沈鹮便一步也不想多走,直接进了那家客栈了。
福卫楼的掌柜很愿与魏家御师挂上钩。
如今谁都知晓魏家掌握着天穹国最大且最优的御师团体,千方州中的紫袍御师若踏肩而站,几乎有座山那么高。自十年前紫星阁的大门落锁后,隆京的紫袍御师也不超过二百人,那二百人尽数护着皇室,他们这些寻常老百姓少有能见过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云川大地上的每一个御师只要是有资格的都来了隆京参加下个月的朝天会,如文人中举上京赶考一般,客栈也在押宝。他们押谁会顺利通过朝天会进入四大殿,挂了紫星阁牌的御师曾出自自家客栈,说出去也有派头,说不定能给客栈博个风水宝地的名,日后招揽生意也更方便。
为了将来的名,商人便舍弃眼前的利。
沈鹮虽未着双鹤云腾图的衣裳,但她腰间的令牌上却雕刻了双鹤云腾的图样,魏家的名不敢有人冒充,冲着这一点,客栈掌柜的都愿意亲自出来招呼沈鹮,嘘寒问暖,只将她妥帖照顾这一个多月,待她朝天会大放光彩。
沈鹮才被福卫楼的小厮送到独门独院的屋舍前,拿了钥匙,便有侍女特地端上茶水瓜果放在院中凉亭的桌案上。
沈鹮盯着两名女子的背影,眸色沉了沉。
福卫楼的掌柜的是人,但引路与端茶送水的都是妖,即便那两名侍女极力隐藏,却改不了她们是妖的事实,走路姿态,包括衣服里遮掩的皮肤上,都有未完全褪去的妖形。
“多谢二位。”沈鹮道。
两名侍女目光略艳羡地看向沈鹮,什么话也没说便走了。
金琰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被沈鹮请去凉亭坐下后,才将自己的右手伸出,手腕朝上,一句话未说却十足的催促。
沈鹮心里纳罕,他急着去做什么?或是……急着去见谁?
她坐在金琰对面,让他张开手心,并指对着他的掌心画了一道符咒,指尖用力按下时眼神闪过些诧异,再抬眸朝金琰看去。
霍引的血有治愈之效,他是温柔的妖,从无杀戮,故而只要妖力不比他高的妖,多会容纳他的血液,让他的血液发挥到充分的作用去治疗身体里的病症。上一次在山洞里,沈鹮见金琰已然痛得昏厥,所以才喂他一滴霍引的血,那滴血达到了奇效,金琰醒后一夜过去便没再喊过疼,剧烈的生长痛也被压制了下去。
后来沈鹮以霍引的血为药引,提炼出十枚丹药,她以为金琰的病是长久的痛,所以将霍引的三滴血分了三十天的量,只待它慢慢融汇到金琰的身体里去寻找病症源头。
可现在……
霍引的血被排斥了。
“为何?”沈鹮自诩对妖了解通透,十年前观尽紫星阁书籍妖典,后来的十年在风声境也一直与妖为伍,她从未见过排斥霍引血液的妖。
那一丝血从金琰的掌心里浮出,化作淡淡的绿色,最后被沈鹮掏出瓷瓶收了回去,而她为了辅佐这血所用的药草都很普通,想来对金琰的生长痛起不了什么作用了。
待取走了血,金琰便握紧拳头,微微抬眸看向沈鹮,等她解释。
沈鹮一怔,扯了扯嘴角笑道:“这个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明明上回你便将大妖的血吞进去了,怎么这回……这样,要不你将你的血放点儿给我,我研究研究?”
金琰紧抿着唇,摆明了一副不再信任她的模样,骤然起身便要往外走。
沈鹮哎了一声,想厚着脸皮再开口向他要点儿血,话还没说出口,小院门外便出现了几道人影,客栈小厮远远观望,不敢靠近。
来者十二人,领头的一席藏蓝长衫,衣襟上绣了玄武驼金,一眼便能认出是富得流油的上官家家仆。
沈鹮与上官家从未有任何交集,却不知怎么才来到隆京就被他们找上门了。
疑问才出,她脑袋灵光一闪,想起了魏千屿在城门前双手捂着心口一脸看她如看负心汉的表情,沈鹮顿时激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明白过来上官家找她是为何了。
金琰说,魏千屿与上官家的姑娘定了娃娃亲的。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福卫楼中点起了灯,暖黄的灯光照在拦门的人脸上显得那张带着刀疤的脸尤为生硬且不近人情。此一方院落里除了沈鹮,还有尚未来得及离开的金琰,浑身笼罩在黑色中的少年被人拦路,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气息冷冽得仿佛下一瞬便要将眼前众人劈开。
沈鹮想,若此地非隆京,他真的会动手。
因他在连城外杀人时,恐怕眼也没眨一下。
“沈姑娘,我家主子有请。”刀疤脸开口。
沈鹮眨了眨眼,心想才这么会儿功夫,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弄清楚了。可她又想起来自己入隆京时虽过关卡没那么繁复,却也将信息悉数上报,上官家想调一人记录不是难事。
“即是请,我可不可以不去?”沈鹮尴尬地笑了笑。
刀疤脸并没有笑,甚至皱了一下眉头,抬手示下,将沈鹮连着要走的金琰一并围住。
金琰声音压低:“滚开!”
刀疤脸瞥了他一眼,双眸微眯:“金公子也一起吧。”
沈鹮不知金琰在城门前关卡处登记的信息是什么,不过显然上官家也知晓金琰与沈鹮一并搭过魏家的乾坤舟,入城后又一并来到了福卫楼。在他们眼里,沈鹮与金琰为一伙,若放走了金琰,就怕金琰去找魏千屿救人,这才想着一起带走。
福卫楼在隆京做生意多年,客栈的楼院都是上官家建的,上官家也算福卫楼的半个东家,他自不敢在此事上与上官家作对。
沈鹮心想自己到底算走运还是倒霉。
走运是不过短短七日,她便躲避了柏州州府的追杀,成功度过层层关卡来到隆京。不走运的是她连客栈院子里的石凳子都没坐热,就被上官家的小姐命人一张黑布袋套头,也不知要被带到哪儿去。
上官家的人很谨慎,行走的过程中沈鹮听不到任何动静,无风声水声,马车外似乎也设了界,连转向她也察觉不出,唯一可知的是金琰与她被关在了同一辆马车内。
“喂,你还好吧?”沈鹮开口问。
少年一声隐忍无奈的叹息,似乎不想搭理她。
沈鹮既不知自己要去哪儿,也无法感知周围环境,便只能找金琰说话打听她不知道的事:“你本就是隆京人吧?你可知上官家有什么折磨人或关人的牢笼之类?”
“皇城脚下,无私牢。”少年终于开口。
沈鹮见他愿意说话,便道:“都怪魏千屿将你我给坑啦!”
“我是受你拖累。”少年道:“你不是上官清清找的第一个女子,魏千屿也非什么良人。”
自魏千屿被魏家管着透不过气后,他便想方设法为自己找出路,反抗魏家的方式从认定自己不学无术而后破罐破摔,再到不愿与多年未见毫无感情的上官清清成亲,他想过很多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招惹桃花。
魏千屿极容易陷入桃花,他似乎很容易对某个与他有缘分的女子钟情,最开始也有女子回应他的追求,但那些感情毕竟都是魏千屿推辞上官家婚约的借口,见上官家依旧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便换了个方式。
广撒网,多留情,十足纨绔,可架不住他是魏家的独子,上官家可舍不得这条大鱼。
“你既知晓他的为人,为何还要让我去救他?你就是为了自己的便利,推我进火坑!”沈鹮愤恨道:“若不是你,我能被人套头抓住吗?”
这回金琰不出声了。
沈鹮顺杆往上爬:“所以你必须得帮我解决这烂事!我不信你敢在连城杀人,在隆京却没半分人脉,否则你那些捉妖的本事是谁教你的?”
妖若杀妖,用的是妖法,无体系,无章法。
金琰用的却是紫星阁的法术,是御师擅用的那一套,这一套被妖使出便显得古怪了。
只可惜沈鹮才说出这话金琰又不吭声了,不等她想下一个拖金琰下水,逼他帮自己的方式,马车便停稳了。
车帘掀开,沈鹮被人带下去,这回她倒是能听到些周围的动静,纷杂地传入耳朵里,听不详细,倒是一缕若有似无的香萦绕在鼻息间,挥之不去。
再度见到光时,沈鹮也第一时间看见了上官清清。
皇城脚下的确无人敢设私牢,上官清清也未将沈鹮带到什么阴暗的地窖中,这里布局颇为高雅,用料昂贵,屋内点着芙蓉花味的熏香,双鱼戏水的铜香炉里袅袅浮上几缕烟。
上官清清一身桃粉色的裙子,未着过多珠宝,长裙及地,薄纱遮住手面。她长了一张精致、甚至甜美的脸,弯眉如柳,杏眸圆圆,小巧而挺的鼻子,嘴唇如樱桃,也是偏圆但很润,甚至有颗唇珠,只是人瘦小了些。
这样的小姑娘像是被人呵护招人疼的,却也能干出掳人的行径来。
上官清清手上拿着的正是沈鹮入隆京时录下的信息,寥寥几行字,被她反复观看。
此刻沈鹮双手被绳子束在身后,人也被绑在了朱漆柱子上不得动弹,这虽不是牢房,可摆在桌案上的却有好几种刑具。
藤鞭、弯刀、银针、夹板……
沈鹮的嘴被下了咒,封住了不得出声,便是这些刑具都用在她的身上她也无法呼救,手腕与腰上都被施了法术贴了符,她一时间无法挣脱。
沈鹮朝柱子另一侧的金琰看去,他与她一样,手脚被捆束,只是头上的帷帽尚未摘下,似乎如何处置他们,都得看上官清清的心情。
“风声境里突然冒出来的野丫头。”上官清清的声音如她相貌,亦是软甜的那一类,只是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什么样的好相貌能勾得屿哥哥欢心?沈昭昭,你说我若毁了你的容,他还会不会再看重你?”
沈鹮呼吸一窒,便见上官清清转身朝她走来。
沈鹮瞧见她的那一瞬,脑海里忽而闪过一道人影,她与魏千屿曾在宫外聚宝斋里遇见过一回,那时她看中了一个紫玉挂坠的璎珞,又被魏千屿花三倍的钱抢了过去。
彼时魏千屿身后跟着个乖巧圆润的小姑娘,一句话没说,还很胆怯的模样。
如今那副小孩儿才戴在身上的紫玉藤花纹的璎珞就挂在上官清清的脖颈上,而她手中握着弯刀,站定于沈鹮面前,略抬头看向她。
她朝沈鹮的脸伸手,想要摘下她蒙住下半张脸的乌隼面具,手指尚未摸索到面具的暗扣,门外便传来一声:“小姐,老爷来了。”
上官清清浑身一怔,却又发狠地用力摘下了沈鹮的面具,金属面具的边缘划破了沈鹮下颌,在那里留下一道半指长的血口。
乍入眼帘的面容叫上官清清目光呆滞了片刻,沈鹮心口猛跳了两下,不知曾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上官清清,是否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