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夜雨洗去了山林间的所有妖气。
也不知是不是见到金琰的原因,沈鹮居然梦到了一些与过去有关的事情,紫星阁、浮光塔,每一处她都记忆尤深。只是记忆里没有半点与金琰有关的内容,倒是叫她不好断定自己是否真在幼年时碰见过对方。
若见过,何故她不记得金琰,金琰也未与她提起过去?
混乱的思绪在一阵温柔的安抚中被抹平,沈鹮伸了个懒腰,手打到了霍引的下巴才睁开眼,发现自己拿霍引的腿当枕头,拿他的衣袖当床垫,睡得颇为舒坦。
她略羞涩了一下,不论怎么说她还是要些脸皮的。
沈鹮起身,抿着嘴角露出一抹笑,眉目弯弯地朝霍引看去,一双手软如无骨地按在了霍引的大腿上,轻轻柔柔地捏了两下道:“我给你按按。”
霍引腰腹忽而绷紧,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本能地抬手去阻止,在触及沈鹮的手腕后又没真用力,只是双眸含着些许不解地看向沈鹮,那眼神似乎再说,对夫人好,是他应该做的事。
今日难得没有继续下雨,沈鹮再看向金琰那张脸,依旧觉得陌生。
昨夜金琰无法控制妖性,身上的蛇鳞都浮现出来,发丝、眉毛乃至眼睫都是纯白的,这般特殊显眼,沈鹮若曾见过,必不会忘。
不过如今坐在阵石中的少年又变成了乌发高束的冷冽模样,幽黑的瞳孔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寒凛得如同没有感情的杀手一般。
“你好多了吧?”沈鹮问道。
其实不用问,见其妖性收敛,如今几乎探不到妖气便知道,他必然好了许多。
这人还真像个精致华美却又锋利的匕首,自己给自己套了一个鞘,将锋芒尽数藏匿。
沈鹮重新蹲在金琰面前:“如若昨夜没有我出手,你至少得缓个三日左右,这回你相信,我有医好你的本事了吧?”
金琰默不作声地看向她,没有反驳便是好的回答。
“你既然不想说话,那不如先听我说。”沈鹮脸上依旧挂着浅浅的笑,“你也应当看见柏州大街小巷里贴着的通缉令了吧?如今因为你在连城外杀人,我被牵连,若不合作,你我二人的命都对交代在柏州州境内。”
“他想杀的是你。”金琰一语道破:“只要我将你交给他,便能安然离开柏州。”
“你知道些什么?”沈鹮皱眉。
金琰道:“狐妖于柏州害人两年,死了六名御师,姓孙的办事不利,已然被风声境的御灵卫下了双令。一封于一年前,督促他尽快处理,一封于两个月前,限时百日,若无法解决狐妖杀人,便要解决无能的知州。”
见沈鹮变了脸色,金琰又道:“荐信是送到姓孙的手里的一把刀,也是引你们上钩的饵,他若能捉杀狐妖,官位暂且保住了不说,还能瞒混过去,为其子立一功,名正言顺拿着荐信去玉中天参选朝天会。孙长吾无天赋,只是末等御师,凭他的资质御师牌都挂不上,可若他有资格入朝天会,这期间便是姓孙的办事不利,御灵卫在动他前也得深思熟虑一番。他在自救,是你蠢,撞上去当他的免死牌。”
原来如此。
沈鹮心想,难怪她没怀疑过孙长吾,此人只是末等御师,仅能算比寻常人稍会些捉妖的法术,也难怪柏州的州府里会有那降妖的四角小院,看来这是他们早早就计划好了的。
捉到扶璇的不是沈鹮,是其他人,也会被找理由送到那院子里。
“等等!”沈鹮骤然反应过来:“你说你要把我交给他?!换你自由身?你还要不要点脸皮?我昨夜可是救了你,否则就凭你妖气四溢成那模样,早不知被哪里来的御师给捉了!”
金琰抿嘴,眸子微弯,像是笑了一瞬,待沈鹮眨眼,他又一副死人脸。
“你若想活,便听我的做。”金琰道。
沈鹮双眸微眯:“这话应当我说才是,你若想活得听我的,你别忘了你如今命还掌握在我的手里。”
金琰道:“你一命,我一命,且看谁更惜命吧。”
沈鹮:“……”
局势逆转,沈鹮磨了磨牙齿,很想照着金琰那张漂亮的脸蛋给他一拳。
她本想拿捏金琰以妖冒充御师甚至连杀两名御师为要挟,再加上如今他得了不知名的重病,她还算能救得了他,而给他一个机会。二人合力逃出柏州,再借由金琰在隆京的身份,帮她躲过玉中天边境关卡的审查,如今看来是不成了。
沈鹮很惜命,她有许多未了之事要做,自然不能被困柏州。
即便假以时日能逃出去,恐怕也会错过隆京的朝天会,也错过她进入紫星阁的机会。
“你要我如何做?”沈鹮单手支着下巴,眉头紧皱,一副不情愿又只能妥协的烦躁模样。
金琰道:“找清楚我身体变化的原因。”
沈鹮挑眉,这人昨天还说不信她,今日又信她了?
他继续道:“不得将我杀人之事透露半分。”
沈鹮撇嘴,这满柏州都知道了,还需她透露?而后一顿,她再抬眸朝金琰瞧去,心想难怪了,这人从出现开始便将自己从头到尾包裹得严实,除了她,不曾被人看见真面容,便是那通缉他的画像也是一团黑墨,想来“金琰”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最后,他伸手:“狐妖妖丹给我。”
“你……”沈鹮一口气险些咽不下去。
反正如今妖丹也换不来荐信,给了就给了吧。
她从袖中搜罗了一下,掉出了好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里头一枚闪烁光芒的狐妖妖丹咕噜噜滚到一旁,沈鹮拿起,丢入了金琰的怀中。
金琰将妖丹收下后,便直勾勾地看向沈鹮。
沈鹮:“看我干吗?”
“……”金琰道:“撤下阵石。”
沈鹮哦了声,随手将阵石撤下,阵一从外围打破,上面霍引的妖气便散了。
金琰起身拂了拂袖,大步往山洞外走。少年虽瘦,身姿却很挺拔,就连沈鹮设在洞前的阵法他也能解,解阵的方式倒是有些眼熟,往日紫星阁里的师兄们都是如此。
“喂,我们如今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算同伙了吧?你都知晓我真实身份了,也别用化名糊弄我。”沈鹮跟了上去。
才走出山洞,阳光落下,她微微眯起眼,回头瞧见霍引将帷帽戴上了,顺手将他肩头蹭上的一点儿青苔拨去,便再追问金琰:“你本名叫什么?”
少年仿佛天生了一张冷脸:“我与你不是同伙。”
沈鹮默默翻了个白眼:“是是是,干完这票咱们就散伙!但少侠,你总得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儿吧?”
若他把她往州府带,转手将她卖给了孙大人怎么办?
好在少年没有那么黑心肝,既两个人都想活,便要往正确的路上走。
他道:“去光明城。”
“光明城?不还是柏州境内?”虽说那里属于柏州边境,更靠近绮州,但从地区划分上来说,仍然隶属于孙大人的管辖范围。
“姓孙的不敢动那里。”金琰道。
“为何?那不就是个削金窟?”沈鹮蹙眉。
孙大人为了保全自己,必然不遗余力地封锁柏州边境,即便光明城中少不了风声境里的达官显赫前来玩耍,可若有抓人封城的理由那些人也不会太为难他,孙大人不至于胆小如斯。
金琰回眸瞥了沈鹮一眼,道:“蕴水魏家的人在那儿。”
沈鹮:“……”
那就是借给孙大人十个胆,他也不敢去光明城触蕴水魏家的霉头的,只是……
她朝金琰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人到底是谁?怎知晓这么多?他来柏州为了什么?总不能就真是为了一个没什么作用的狐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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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城位于柏州之东,恰好也是前往玉中天的那条路,只是柏州境内凡是城镇乡村的路皆有官兵把守。有些小道上排查得没那么严格,沈鹮几人走在田埂上与几个农活的大娘说着话也就蒙混过去了,只是专走小路难免耽搁,待他们到光明城,短短三百里路却走了足足七日时间。
如金琰所说,他们到了光明城附近拦路的官兵排查更为严格,人数却变少了许多。
这时金琰从沈鹮那儿要来的狐妖妖丹倒是起了些作用,他在关卡处催动妖丹,给他们一人二妖短暂幻化成三个农工的外形,度过排查的关卡后,可谓畅通无阻。
沈鹮瞥了一眼妖丹,原先还闪着微光,如今光芒暗淡。
“这东西不能常用,会碎的。”沈鹮道。
扶璇的身已死,只剩下妖丹,里头的妖气有限,用之则少,何况是用其化形。沈鹮最先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动用妖丹给自己变一张脸逃出柏州,不等她走出百里地,那妖丹就要碎成齑粉了。
金琰瞥她,显然是知道这一点。
眼看太阳即将落山,光明城近在眼前。
城主姓赵,为人有些混不吝,喜好吃喝玩乐,所以才建了这么个削金窟的城池,里头大街小巷里是十个铺子有六个为赌,三个为酒,一个为色,没一个正经铺楼。
沈鹮与金琰入了城,找了一家酒楼坐下。
小酒楼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瞧见光明城中明珠楼的招牌,也能看见那足足十二层高的八角楼一方,大敞的连窗内旖旎奢华纸醉金迷的景象。
他们离得有些远,里头的人面容看得不算太清,却也能按照座位一眼锁定谁是最尊贵的那个。
二十多名头上兽耳未褪身后还翘着毛茸茸尾巴的兔妖穿着轻薄纱裙,藕白的胳膊细腰与若隐若现的长腿在魅惑的舞姿下仿佛风中摇曳的白兰,箜篌声远远传来。
酒香肆意,这栋酒楼中也有些喧嚣,凡是入城的皆为贵客,皆求逍遥,却也没谁的排场这么大,一人将明珠楼包下,里里外外站了五十多个护卫,楼顶上还坐了四名紫袍御师。
饭菜上桌,沈鹮早已饿昏了头,她摘了面具捧起碗筷便埋头便吃,不去想其他。
金琰恰时开口:“瞧见那穿金戴银的男人了吗?”
“唔。”沈鹮没怎么用心听。
金琰道:“等会儿我去杀他。”
沈鹮噗地一声将嘴里的蛋羹喷出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向金琰,这人怎么能将杀人说得这么轻松?况且他们才从龙潭虎穴逃出,又为何要去杀人啊?
金琰颇为嫌弃地放下阻挡蛋羹的空盘,脸色不变道:“我去杀他,你去救他,取得他的信任,让他带我们去玉中天。”
“你怎知那人这般好说话?”沈鹮蹙眉:“他又凭何带我去玉中天?”
金琰风轻云淡地吐出一个叫人震惊的消息:“他是魏千屿,魏家独子,你若救了他,让他帮你杀姓孙的都没问题。”
沈鹮:“……”
她原以为,来柏州这种小地方的会是魏家旁支的某个公子哥儿,却没想到竟是魏家主家独子魏千屿来了。
云川六大氏族不容小觑,魏家更是六氏之首,太上皇后便是魏家嫡女。
太上皇后与太上皇恩爱,一生仅彼此,孕有二子一女。长为太子,后为乾允皇帝,也就是十年前死了的那个,次子为明王,亦在十年前不知所踪,还有一女如今垂帘听政,为天穹国真正的掌权人,宣璃长公主——东方银玥。
魏家独子魏千屿是真正的皇亲国戚,身世显赫,见到长公主称一声姑姑,乃当今圣上表兄。
金琰无所谓道:“待你吃完,我们就动手。”
“……”沈鹮:“不,只有你,没有我们。”
她放下竹筷,戴上面具,拱手道:“相逢即是缘,山高水长,咱们江湖再见,金少侠,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白容(上小号):我杀他,你救他,吃饭完就动手!
沈鹮: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