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吃我

暴雨落下的时候,柏州府衙的后院里头着了火,火势冲天,遇雨水滚起浓浓黑烟,一众官差都不得靠近。

骤雨里的黄油纸伞连成一排,为首的孙大人眉头紧蹙,身上的常服都被淋得半湿,一串串雨帘从伞角坠落,模糊了部分视线,可他看得清楚,那火是从院子里头烧起来的。

孙长吾跟在孙大人身后,瞧见这一幕心立刻沉了下去,在孙大人还未做出判断时便下了令:“通传下去,封锁柏州州境,不论是官道还是乡路全都给我一一设立关卡排查,务必找到那个姓沈的御师!不可让她离开柏州境内,无论死活,我要她永远留在柏州!”

“是!”有人冒着雨跑出去,此刻孙大人才清醒过来。

他们的目的似乎被那女人发觉,对方甚至快他们一步,从小院中间破开了诡异的束妖阵结,一把火烧穿了院中天井。又因那天井的出口实在太小,雨水不能完全淋入,反而让闷在院子里的四角房屋统统烧个干净。

“瞧这火势,他们应当离开一阵子了。”孙大人捏紧拳头,此刻开始后怕:“若她将此事告至风声境的御灵卫那处,我们也就完了……”

东方皇权之下,御师为尊,有能力的更被贵胄奉为上宾,更有律法言明,只要御师不是犯了杀人之罪,便不可于地方官衙内定其生死,需得上报至“都”。柏州隶属于风声境下,是风声境十三州之一,沈鹮的生死需风声境御灵卫都督才能定夺,而孙大人想将她私下绞杀于州府内,还叫人给跑了,让他如何能不害怕?

“我们并未来得及动手,父亲,如今是她率先烧了府衙,只要人没出柏州,如何定还是我们说了算。”孙长吾安慰孙大人。

“是是,还是我儿聪慧,下令封锁州境。”说是这般说,孙大人还是忍不住冒了一身冷汗。

这场火烧得古怪,又因救火实在太难,直至天亮府衙内才将火给扑灭,只是那方院落彻底不能要了。

孙大人一夜未睡,又听府内官差说门外有几名御师求见,连城外死人了。

孙大人领着孙长吾召见那几名御师,因那些人来的时间很久,孙大人对他们也算有些熟悉,才一坐下,便听到个大消息。

那行人中有几人受伤,说是被那姓沈的女御师所伤,除此之外,他们中还死了两个,死状惨烈,如今已经被人搬入了连城的衙门驿馆里盖上了白布,就等孙大人捉拿凶手。

“你们说……是谁杀了赵、李两位御师?”孙大人眸光一亮。

其中一人道:“我们也不曾见到那名男子的相貌,就是当日堂会坐在角落里,浑身都笼着黑的那人,瞧着身形纤瘦孱弱,出手却极其狠辣!咱们御师虽无官职,可在天穹国境内走哪儿也都受人尊重,他们怎能趁人不备说杀就杀!”

“就是!那男子分明是趁着我等与姓沈的女子搏斗,背后偷袭!”说话的被沈鹮卸了一条手臂,才接上,此刻回想只觉得背后发寒,肩膀处仍隐隐作痛。

“沈御师也掺和其中?”孙大人心下狂跳。

孙长吾道:“这般说来,是他们二人合力杀了赵、李两位御师了,简直目无王法!”

一行御师本想告那名神秘男子的状,再剥夺沈鹮得到荐信的资格,却被孙长吾一句话绕得沈鹮与那男子也是一伙。虽说沈鹮没有杀人,可当时她的确与那名男子一并入城,未必与那男子没有干系,于是就没人为其辩驳了。

孙大人与孙长吾互看了彼此一眼,父子间的默契给沈鹮定了死罪。

如今,就差抓人!

柏州州府内很快便下了通缉令,捉拿两名御师,一男一女,他们二人想要得到柏州州府荐信时都在府衙内登记了信息。

女子叫“沈昭昭”,那名杀人的神秘男子名叫——金琰。

沈昭昭,是沈鹮的化名却也不算假名,她乳名昭昭,只是此名除了已故的娘亲与父亲,再没有人知晓。

如今这名倒是在短短几日之内,于柏州上下传了个遍。

沈鹮瞧见通缉令时,一咬牙一跺脚,出了小镇,捂着多日不曾进食的肚子,冒雨走入了山林中,打算找个山洞随意应付一晚。

……她已经这般应付了好几晚了。

风声境内多雨,如今更是到了降雨季节,入夜深林中便彻底暗了下来,乌云大片,她已经好些日子没瞧见星与月了。

雨打林叶发出沙沙声响,连着风与不知什么野兽的嚎叫,逼入深夜,吵得人无心睡眠。

山洞内仅点了一把火,昏黄的火光在夜雨中忽明忽暗,沈鹮靠在潮湿的墙壁上盯着一只被雨淋湿打算往山洞里跑的壁虎,可惜她在山洞前设了阵,那壁虎像撞上了一堵墙怎么也进不来。

今日白天看见的通缉令上,除去她的名字,还有另一个名字与简单的画像。

那画像只有个大致轮廓,从头到尾全是黑的,连男女都看不出来,也为难了画像的画师,不过名字倒是写得端正,一笔一划的“金琰”二字。

人是他杀的,锅却是沈鹮背的。

她知道这是孙大人父子的安排,要给抓她杀她一个理由。

咕噜——

沈鹮低头看了一眼肚子,她真的好饿啊……

白嫩的手臂横在眼前,沈鹮顺着手臂朝坐在她身侧的男人看去一眼。此处没有外人,霍引已经将帷帽摘下,暗淡的火把微光在他脸侧形成了一层金色的圈,俊逸的相貌笼上朦胧的光感,看上沈鹮的目光坚定且柔软。

“夫人,吃我。”薄唇一张一合,沈鹮不禁扶额,回想起他学会这一说法的由来。

那是他们刚准备动身前往隆京的时候,身无分文,凭着沈鹮舌灿莲花说通了一家猎户可以将旁边的小房借他们二人暂住,那一夜……难以形容。

猎户正值壮年,娇妻又妩媚,木屋不隔音,沈鹮与霍引被迫听了大半夜的墙角,咚咚哐哐与嗯嗯哦哦的声音烧得沈鹮脸颊通红,大冬天里冒了一身的汗。

猎户的娇妻带着哭腔道:“我饿,生哥,我还要。”

猎户问她:“这么饿?没吃饱?告诉我,你要吃什么。”

娇妻道:“吃你,要吃你~”

当时霍引与沈鹮躺在一张床上,小床是猎户夫妻俩打算给将来的孩子打的,很窄,霍引的前胸贴着沈鹮的后背。他显然也被二人吵得睡不着,又因懵懂,凑在沈鹮耳边道一句:“吃人了。”

沈鹮教过霍引,有的妖吃人,但吃人的不是好妖。

可霍引不懂,原来人也是会吃人的。

沈鹮对那种事也一知半解,但她长了个聪明的脑袋,自然知道此“吃”非彼“吃”,只是不知要如何与霍引解释,只能含糊道:“可能她真的很饿吧……我要睡了,不许说话!”

霍引很听沈鹮的话,因为沈鹮教过他,相公要听夫人的话,这是夫妻和睦的相处之道,霍引将其奉为圣旨,一夜没睡,也一夜没再开口。

第二日沈鹮装作无事发生,向二人道谢作别,在那之后便有过几次她没吃东西,抱怨了一句肚子饿,霍引便将自己细皮嫩肉的胳膊凑上跟前,让她吃。

最开始沈鹮还会闹个大红脸,后来就好了,如今已然能坦然面对。

对于此刻霍引的“无私奉献”,沈鹮依旧没找到任何解释吃人的理由。诚然霍引不在乎自己这点儿血肉,沈鹮实在饿得有些发昏,见他一脸纯澈,眼神中还有担忧与真诚,于是磨了磨牙齿,捧着他的手臂,张嘴咬了下去。

沈鹮有一对虎牙,用些力气咬下去也只是想给霍引一个教训,让他知道疼了,下次就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她嘴里叼着霍引手臂上的一块肉,一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鼻息间呼出的热气喷洒在霍引的手臂上,激起一小片鸡皮疙瘩。

霍引没觉得疼,反倒是沈鹮的眼神叫他快速眨了两下眼,不知名的躁动再度涌上四肢百骸。

沈鹮松了口,抿嘴问他:“不疼吗?”

霍引摇头,他看了一眼手臂上的牙印,沈鹮并未用太大的力气,甚至都没破皮,唯有虎牙的位置成了两个略深的凹陷,可隐约瞧见血色,但也不疼。

沈鹮揉了揉牙印的位置,又放下他的袖子道:“我是好人,好人也是不吃人的,所以以后不要再叫我吃你了,知道吗?”

霍引似乎有些失望,他盯着沈鹮红润的嘴唇,与她说话时偶尔露出的尖利的小虎牙,脑海中闪过她方才咬上自己手臂的画面,细微的表情亦能清晰地回忆起。

他抿了抿嘴,不知要如何表达,其实他很喜欢沈鹮咬他的样子,也期望沈鹮能吃他一口,将他的血肉融入身体里,这样他们好像就更加亲密了。

沈鹮见霍引沉默,他的眼神逐渐深沉了起来,她连忙一巴掌拍在了对方的额头上,道:“在想什么呢?妖气都浓了。”

“想你,吃我。”霍引不会说谎,亦很直白。

“……”沈鹮撇嘴,她瞪了霍引一眼,怎么还琢磨着叫她吃他?瞧这眼神,像是他恨不得吃了她呢!

周围的妖气的确浓了起来,霍引的妖气很好闻,是能让人安心的木香,但他的味道从来都是暖的,此刻却有一丝寒意夹杂其中。

霍引的目光从沈鹮身上移开,盯着山洞外的某一处眨也未眨。

沈鹮亦背后一凉,只觉得这座山头仿佛从盛夏骤然进入了隆冬,寒气愈发得浓,仿佛外头落的不是雨而是雪了。

林中有妖。

她在洞口设了阵,外头的风雨无法吹入,也阻隔了山林里的妖气。

沈鹮将洞口的阵法撤下,扑面而来的寒冷如冰刃般割着人的皮肤,浓烈的妖气预示着山中的妖绝不简单,可下一瞬妖气又有所收敛,逐渐散在了风雨里。

霍引的视线未改,沈鹮也朝那处看去。

她捡起洞旁的一块小石头,指尖在石头上写了些符,再用力往那方向掷去,石头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极为有力地反弹了回来,重新落在了沈鹮的脚下。

她捡起石头,上面的符被抹去了大半,不过残留的妖气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冷得一如这林间的寒霜,害得沈鹮大半夜饭也没吃只能睡山洞。

她眉头紧皱,拉着霍引的手便道:“走,趁着他现在有难,我们去打他一顿!”

林子里的雨小了些,霍引的手上举着一把巨大的蕉叶撑在沈鹮的头顶,她裙摆湿透,但身上却是干的。二人一前一后站定于巨大的老槐树下看向黑暗中的身影,茂密的树叶如一把撑开的伞,饶是如此也淋得玄衣男子满身透湿。

半截帷帽被丢在一旁,沈鹮惊讶地睁圆了眼看向在黑夜里几乎发光的少年,一时没有靠近。

玄衣束袖,银发及地,湿漉漉的几缕贴在了他透白的脸上,这人的眉、甚至于睫毛都是纯白色的,像是一只雪地精灵,足够俊俏漂亮的脸蛋几乎能摄人心魄,那双冰冷的眼瞳孔都是浅茶色,干净纯粹。

可就是这样看上去极为纯净的少年,前几日还当着沈鹮的面杀了两个人。

“果然是你啊。”沈鹮道:“我从第一眼看见你时,就猜到你是妖。”

“连城门前?”少年声音清澈,却压抑不住些许抽气。

沈鹮摇头,淡然道:“知州府衙,堂会那日。”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

大妖(乖巧):夫人,吃我。

沈鹮:不了不了,我是好人,好人不吃人。

【之后】

大妖(欺身而上):夫人,吃我。

沈鹮:到底谁吃谁啊你给我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