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37年李煜初生时,南唐立国近三年,祖父尚在。他见过祖父用大铁盆洗脚的样子。夏天,祖父喜欢穿麻纱躺在普通的藤床上,摇着大蒲扇,讲那些征战的故事。李煜长大后,仍记得祖父沉重的叹息:那沙场的雄心壮志,那连年的攻城掠地,祖父真是很厌倦了。祖父留给父亲的遗训说:
前朝失御,强梗崛起,大者帝,小者王,不以兵戈利势弗成,不以杀戮威武弗行,民受其弊,盖有年矣……
李昪六岁入寺庙,做过几年小和尚,对佛门印象深。他对攻伐的由衷厌倦,其精神脉络,不难回溯到他的童年记忆。埋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李昪的南唐只雄踞江淮,凭借富庶与险要,拥兵自保,而无意图谋辽阔的北方。
南方大国有这个实力。
历史上的楚国自西周熊氏起,到秦灭六国,不是延续了近千年之久么?
李昪临死前,还把长子李璟的指头咬出血,令其写下血字:切勿与北方争雄。
南唐立国的大政方针是明确的,清晰的。李璟打垮了闽国与后楚,有得有失;未曾主动攻击江淮以北的北周。周唐两国的三大战役,均是周攻唐守。
李璟大致按既定方针办,重生产,明法治,促文事,不称霸。不过国库积下的银子太多,他受帝王的惯性思维所牵引,跃跃欲试扩充版图。换句话说,他不图中原,却有称霸南方的野心。野心未能得逞,军力又分散,导至北方的强敌屡攻得手。南唐三十六州郡,数年间失掉淮南十余郡。长江、淮河的双重防线,现在只剩下长江防线。柴荣的军队进驻江北,虎视江南。
也许李昪的遗诏应当加上一句:集中军力,严防北方。
南人打不过北人,有很多历史记载。
妩媚的南方难敌粗犷的北方。
这也如同和平日久的北方难敌草原深处的游牧民族。
而文化的丰富多彩,生活的花样翻新,乃是同源同构的。
中原多战乱,北方的文人、僧道、商贾、工匠也纷纷涌入南唐,带着他们的书卷经卷、金银财宝和出色的手艺。
除了一流的军事人才、阴谋家,各类人杰向往着金陵。
女人们更不用说了,江北民谣曰:“女儿魂,石头城!”
年年从江北偷渡到南唐的,多半是女性……
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豪宅民居,女人能活出女人的风采,男人们目光细腻举止温柔。酒楼茶馆的日常话题,罕有慷慨激昂剧谈杀伐的。这与汴梁恰好相反。汴梁人一说打仗就来劲,业余的军事演说家到处都是。南唐人则喜论佛事、文事、风流事,好吃的好看的好玩儿的,样样领导天下潮流,不独羡煞北人,就连吴越国、后蜀国、南汉国也不断派人来观摩取经。
南方的优雅。
或者说,南唐的优雅。
青年李煜深陷在与周娥皇的情爱中,巴望着一陷到底,爱它个不辨天日。事实上却不大可能。父皇带他巡视数月,引起太子弘翼的强烈不满。
李璟带郑王巡视几个重镇,是不是某种政治信号呢?不独弘翼猜疑,大臣们也有议论。冯延巳、韩熙载、徐铉等人都是向着李重光,对李弘翼有微词。他们和娥皇的父亲、司徒周宗还打得火热。这是一股不利于东宫的政治势力吗?
这个节骨眼上,恰好发生了一件事。
翰林学士徐铉年过半百迷上了小楷字,抄古书,写长卷,颇为得意。他常请李煜到他府中观书帖,论书艺,备下好茶美酒。李煜喜醉书,有时留一幅行草字或撮巾书踉跄告辞,徐铉拿这墨宝四方夸耀。二十三岁的李煜,书法已成一家,硬瘦苍劲,虬曲百端,犹在杜甫之上。卫贤、冯延巳、韩熙载等人认为李煜的书法足以比肩晋、唐大家。而徐铉偏不这样评价李煜,虽然他对李煜下笔委实有些惊叹了:这是哪儿来的迥异前朝的笔底风云呢?
徐铉的字,十年前就号称南唐第一了,他可不喜欢别人比他大。李煜也不行。李煜填词盖过了冯延巳,风仪冠天下,又娶了江南头号佳丽周娥皇……徐铉心想:风光总不能叫李煜占尽吧?他的行书篆书草书,五十年功力,怎能说不敌李煜?
徐铉有心比高下,李煜无意论输赢。但二人切磋书法投机,徐铉三天两头邀请李煜,高兴了,派车接来冯、卫、韩诸人,雅集也夹杂胡闹,里外动静大,惊动李弘翼……
这一天,徐铉又派管家候着宫门请李煜了,李煜带了庆福要走,娥皇过来劝说道:重光,你与大臣们交往一向谨慎,近来为何频频出入徐铉府第?
李煜说:我十五岁起就关在宫墙内,这两年方得了一点自由身,与大臣交流几桩文事,恐无大碍。
娥皇摇头:你是这么想,但别人会怎么想呢?冯大人韩大人,他们可是朝廷重臣。
李煜笑道:姐姐是担心太子吧?弘翼哥哥已今非昔比。
娥皇说:你多留一点心……早去早回吧。
李煜骑上他的灰马自去,庆福也骑一匹黑马跟着,一路出瑶光殿西侧门,随了徐铉家的车驾。那徐铉的老管家原是禁军中一员骁将,虽年迈,尚能力敌数人。徐铉行事仔细,派这管家御专车接李煜,也是预防不测。弘翼当年发暗箭刺李煜,徐铉愤怒,给皇上写过弹劾太子的奏章。
徐铉府在皇城西南隅,从宫中过去有一条“紫衣巷”,宽二丈,长约四、五里,骑马须臾可至。紫衣巷两边错落着豪门大宅,也有寺庙和几户寻常人家。李煜喜欢走在巷中听木鱼,听市井语,听高墙内那些陌生女孩儿的笑声。
时为孟夏的午后,金陵城刚下过一场阵雨。碧空铅云紫衣巷……李煜一袭白袍,缓辔而行。偶尔出现一两个巷中行人,他便拿重瞳去细瞧;行人近了,他笑着向陌生人问好。遇和尚要行佛门礼。人家若是不理他,他也不恼。更对庆福感叹说:宫外多好啊!
徐铉的老管家看行人,单看对方是不是“练家子”……
紫衣巷的尽头即是徐铉府,翰林学士徐铉早已柱杖等候在朱漆大门外,见了六王爷,弃杖趋前,行礼不迭。李煜翻身下马,执徐铉的手说:学士年高,不必屡出门外迎小王。
徐铉笑问:重光看我年高么?
李煜随口戏答:知天命之年,万事洞明,如何不高?
徐铉的偏房姨太曾氏,满面春风地迎着李煜说:王爷青春年少,看学士自是年高了。
李煜说:学士正年富力强,庙堂书斋,俱称一代高人。至于我,辜负青春,年也不少。
徐铉说:她看你总像少年。还议论你的书法,说是胜我一筹。
曾氏红了脸,笑道:我这么说过吗?
徐铉说:先前你不是拿着六王爷的墨宝赞了又赞么?我的得意小楷,你只瞟一眼。
曾氏叫声冤枉,却向李煜火辣辣瞟去一眼。
据说,金陵豪门中的男人,以得到曾氏的一瞟为夸耀。李煜不知这一层,而徐铉心知肚明,佯装未见。徐铉有徐铉的考虑,曾氏有曾氏的心事……
曾氏亦如小庆奴,心事一搁若许年。五年前在百尺楼上她有心惹火哩,趁御座前独舞,把酥胸亮给李煜,“眼色暗相勾,秋波欲横流。”李煜是否通电,她却不得而知。
近来李煜每到徐府,曾氏总会出现在左右,或奉茶,或侍琴,或捧轴。她说起杜工部王右军如数家珍。不足百日工夫她竟然成了点评字画的行家,徐铉诧异之余,掂量出她的隐秘心思,难免酸溜溜的,但不予道破。
作为两朝显赫学士,皇帝身边的红人,徐铉早已习惯凡事方方面面作考量。曾氏亲近文墨,亦是一桩好事;再者,无论什么漂亮女子,欲近李煜谈何容易!而豪宅接上王府,旧好添上新欢,却是南唐官场一常态。
文事,情事,官场事,此间搅在一块儿了。
李煜却单纯。单纯的人总是看见单纯。徐铉的好字,曾氏的殷勤,令他愉悦。徐铉于书房铺开纸笔写小楷时,李煜静立观摩,并未注意站在徐铉另一侧、频频瞧他的曾氏。
曾氏这么想:李煜频繁到徐府,只为与学士切磋书艺么?她一次比一次殷勤,他怎会毫无知觉?眼下恰是炎热天,她穿了薄如蝉翼的绿纱裙,雪白的双肩,深陷的乳沟,颤颤的语音和眼神,熟稔夫妻事的李重光竟视若无睹吗?
曾氏不相信,以她的艳力,拿不下这位风流王子。她比李煜大三岁,初见李煜她未满二十岁,嫁与徐铉做偏房仅数月光景。当时李煜十七岁,神秀骨秀,眉宇间却有一层忧郁。曾氏被他的忧郁“击中”,从此不能忘怀;人在徐铉的怀里,倒屡屡谈起宫中的李煜,纤手比划着,仿佛要捕捉那忧郁。
李煜最欢乐的时光里也是有一点淡淡的忧郁的,这忧郁仿佛与生俱来。忧郁这种情绪,参与组建了他的“人生情态”。忧郁携同禅心,阻止他滑向南唐的轻薄王子。遥观五代十国,公子王孙轻薄者众矣,比如那刘鋹的南汉国,举朝靡烂,满廷轻薄。
徐铉上奏折弹劾太子弘翼,有曾氏的一份功……
这一天下午,李煜和徐铉把盏畅饮时,曾氏甩开长袖舞上了,跳一曲《玉树后庭花》。她的舞蹈目的明确,类似“含蓄的艳舞”,将长臂美腿与酥胸抛给几步外两个对饮的男人:一个华发苍颜,一个英俊年轻;一个是老丈夫,一个是奇男儿;一个不胜酒力脑袋摇晃,一个端坐剧饮身形不乱……曾氏忙着将旧曲舞出新招,一面还抽空想:重光何时得了好酒量?他今日如此豪饮,莫非另有一番沉醉?
徐铉举杯大叫:请老相国冯、冯、“冯厌死”!
他自个儿咧嘴笑了:冯延巳浑名冯厌死,哈哈,快请来陪郑王爷……老夫小楷冠天下,谁、谁敢不服?
李煜想让庆福传话,曾氏以她的舞蹈动作表示不必。她摆摆手,竖一根指头在红唇边,忽又仰面闭眼,作呼呼大睡状,李煜不禁露齿一笑。
徐铉指曾氏笑道:你喝醉了……
他说完半截话,身一歪酒一晃,向几案倒下去。那曾氏居然在旁边“配音”扑通!
转眼之间,徐铉鼻息已雷鸣。
曾氏对李煜且歌且舞:晚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笑引樱桃破……
曾氏跳这《一斛珠》,风格与娥皇迥然不同。软语款款,四肢柔柔,色情意味浓,送出去的秋波一波盖一波。李煜何尝不解风情?曾氏的艳名他也曾听说过,看她这么跳舞,分明是冲着他的。她舞到他面前,做手势邀他共舞,两根葱指儿缓缓伸向他挺直的鼻子,指尖轻轻一勾。这叫“媚邀”,从吴越传入南唐,上流人家聚会,歌舞留连,姬妾发出媚邀时,被葱指儿“点中”的男人不好轻易拒绝的。
李煜说:重光醉矣,夫人自舞。
曾氏扭头对侍立柱旁的庆福说:请拿汤来给王爷醒酒。
庆福出去了,室内再无侍者。徐铉趴在矮几上睡得正香。曾氏赶紧罢舞,自饮一大盅,直望李煜面孔,忽然说:奴与郑王舞一回,今生死也足!
李煜无动静,低了眼睑,和尚打坐似的,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一派祥和。
曾氏仰面而叹:好个不动心的美王!奴已走火入魔,由不得矣,今日失礼则个。
艳冶女人疯劲大,借着敬酒将李煜扑倒,将嘴唇寻他嘴唇,将腹部蹭他腹部。杯盘散落地上,地衣皱了,几案斜了。李煜哪里见过这个?慌乱间叫道:夫人珍重!
曾氏应一句:亲你咬你便是珍重。
一面不由分说,把唾液涂了李煜满脸。若不是庆福咳嗽,她更要伸手掀他衣襟。她从地衣上爬起来,顾不得一副狼狈色相,整理云发,对庆福说:我也讨碗醒酒汤喝。
曾氏喝下醒酒汤,复对李煜彬彬有礼。她微笑着对整理衣裳的李煜说:奴家适才醉了,郑王恕罪。
李煜唯唯。
天色暗下来,铅云堆到头顶上,看情形又有阵雨。李煜告辞,打马紫衣巷,由徐府老管家驾车护送。走出里许,那曾氏竟驱车赶来,手上晃着什么东西,大呼郑王爷慢行。李煜勒住马头转身瞧她时,却有几个和尚向他靠近,其中一个拿木鱼的甚魁伟,忽然发足,掠过管家马车,于十步之外冲向李煜,大手抓他玉带。这玉带不是寻常物,是当年莲峰寺的方丈大师所赠。李煜的坐骑受惊,扬蹄嘶鸣。精瘦的老管家拔剑跳过来,却被三个亮出短刀的和尚围住,逼向巷内拐角处。
魁伟和尚大喊:好一条玉带,夺将来,做我镇寺之宝!
他大手再抓,抓了玉带在手,猛一拽,居然没能将李煜拉下马。庆福飞身抢来,从背后抱住和尚的庞大身躯,张嘴咬和如背肉。和尚负痛,甩庆福几回甩不开,怒不可遏,拔出短刀刺向马背上的李煜。一面还说:劫了玉带佑我山寨。
顷刻之间,紫衣巷嘶叫厮打乱作一团。
曾氏的马车冲过来了,她挥舞粉臂,形如山鬼,竟隔数米从车夫旁纵身一跃,扑向和尚拿刀的那条长臂。
先前扑李煜,此间扑短刀。
过了很多年,李煜对曾氏于孟夏时节的“两扑”记忆犹新。
曾氏以她酥胸下的肋骨,扑住了和尚手中的短刀,血染绿丝裙。
老管家拿出看家本领,刺倒一名和尚。其余几个秃头眼看敌不住,跑掉了。那魁伟和尚被庆福咬下一块背肉,拔刀负痛而走,却把刀插入倒地和尚的胸脯。
灰马上的李煜一愣再愣。紫衣巷重归寂静。这时下雨了,豆大的雨滴打在李煜的脸上。他下马扶起靠在墙边的曾氏……
薄暮时分,娥皇赶到徐铉府,对曾氏感激涕零。
曾氏只受了皮肉伤。她躺在床上,当着娥皇的面对李煜说:郑王龙章凤质,不知有多少女子愿为你赴死。
她又拉着娥皇的手说:天下女子之福,莫过于王妃娘娘。
她流泪了。
扑李煜,继而扑和尚短刀,皆因情难禁,她要豁出去。女人有此举,足慰平生矣。
她含泪微笑,对李煜说:走火入魔真舒服……
徐铉恰好听了这句话,装做生气的样子,“绕床徘徊”。曾氏望他片刻,叹息说:我在金陵有些艳名,却不曾有过风流勾当。今日为郑王奋身一扑,从此了却风流债。学士莫恼,妾身伴你到老。
该做的做了,该说的说了。曾氏心满意足,双颊赤红。她的手心里捏着一块玦,是下午李煜被她扑倒时掉在屋里的配饰。李煜走后,她回到室内回味,看地衣红皱,听心跳如鼓。蓦然发现玉玦,赶紧拾了,追到紫衣巷,却吃那和尚当胸一刀……
惹火的酥胸终于为他血染衣裳。巅峰体验回味到老。
曾氏留下了这块触入了李煜体温的玉玦,用她的大半生去抚摸,贴于脸颊或酥胸。
这一年,曾氏二十六岁。
曾氏的故事在金陵城广为传播,好事者写入笔记、野史。她说过的话成了街头墙内数十载的流行语:走火入魔真舒服!
太子弘翼也走火入魔。
父皇带李煜出巡,东宫议论纷纷。有人说,李煜头顶上瑞云缭绕,王气很明显了;李煜所到之处,祥瑞纷呈,天朗气清,彩虹长悬……
弘翼吃不香睡不好。
父皇宠李煜天下皆知,一帮老臣又连年夸李煜多才而仁惠。弘翼沙场拚杀未建奇功,军中威望输给叔叔景遂。弘翼在金陵有势力,而父皇却要迁都到南昌去:朝廷议过若干次了。迁都南昌,是要毁掉他在金陵苦心经营的权力网么?
公元959年的春夏,南唐太子李弘翼,被权力欲弄得寝食不安,患上了失眠症、妄想症、歇斯底里症。白日见鬼恶梦纠缠:龙椅就在咫尺,可他老是够它不着。太子宫锦衣玉食如粪土,美女鲜花无颜色。三尺龙椅遮天蔽日。权力就是一切。“求意志的意志”搞得他走火入魔。
他又拿起屠刀了。两把屠刀,一把杀李煜,一把斩景遂。
而要命的是,他李弘翼真是不够狠:他还犹豫、矛盾。他还不能做到杀人如麻,取亲人性命如烹猪狗。于是就痛苦,日夜受煎熬。东宫有人招惹他,他轻则重杖,重则砍头。
太子妃如花似玉,且通情达理,欲劝弘翼,弘翼半夜对她吼。有一天,竟对和蔼的妃子大打出手,翌日又后悔,嚷着要自戕,刀削那只施暴手。太子妃抱他痛哭。他诅咒发誓要做个正常的男人,可是几个幕僚轮番做他的“思想工作”,又把他拖回失常的状态。
权力欲拨得他团团转。
有“理论功底”的幕僚进言说:历代都这样,为了黄袍龙椅,啥事儿不能干啊?生命是可以变成数字的,为坐龙椅睡龙床而杀掉几个人,“成本”不值一提。比之汉、晋、隋、唐,杀弟弑叔小事一桩。唐朝安禄山想做皇帝,把大半个中国拖进战火,七年,人口锐减三千万……李煜加景遂,纵然值得万条性命,杀掉也不可惜!李煜奇表奇才,没啥值得稀罕。皇帝后宫八千佳丽,生它一堆李煜。
弘翼听进去了,喃喃重复:生它一堆李煜……
于是下令,同时启动两套蓄谋已久的刺杀方案。并暗中调动军队,一旦有事,既要保卫东宫,又欲控制京师要害。必要时夺了父皇宝座,占领澄心堂,雄踞瑶光殿。
沙场拚杀调动起来的兽性,制造了迷人的“世界图像”。弘翼陷入兽性不自知,视兽性为人性之常。
他每日大呼小叫的,还“斗酒赋诗”,自提虚劲。
上苍叫他灭亡,先让他疯狂……
紫衣巷行刺李煜的魁伟和尚,原是太原人,浑名“武和尚”,系弘翼秘密网罗的死党之一。他刺李煜未成功,却按计划将同行的几个刺客刺死,隐名于东宫。东宫食客如云,很多人对自己的身份与来历讳莫如深。
武和尚失败了。另有食客携太子密令,星夜赴武昌。
李煜不相信自己再次遭到太子哥哥的暗算。那胖大和尚劫他玉带,也许本无意害他性命。双方斗杀,才伤了人命。李煜叫庆福收葬了那个死在自家人手上的年轻和尚,命宫中僧侣为他超度亡灵。其实疑点是有的:大和尚将短刀插入受伤的小和尚的身体,显然是要灭口。为何要灭口呢?为一条玉带,犯得着杀死兄弟么?
李煜把这一层处理成盲点。提到紫衣巷险遇,他只说劫匪,不言刺客。娥皇欲将此事报与国后,让他拦下了。可是徐铉上了奏折,李璟下旨追查,当面质问太子。太子说:我已痛改前非,岂能再对重光下毒手?儿臣愿协助廷尉查个水落石出。
刑部也有太子的人。刑部派出去的廷尉查了一阵,无果而终。
这一天,李煜得到“结案”的消息,高兴地对娥皇说:我就说过嘛,弘翼哥哥再不会加害于我。
娥皇不表态,只说:你日后还是少出去。若有事,请从善派人跟着你。
李煜笑道:我到徐铉府去,莫非要让紫衣巷实施戒严么?那多么无趣。
娥皇说:何必你去?请他到宫中来就是了。
她抿嘴一笑,又说:你是惦记曾氏的美貌吧?
李煜说:她美她的,与我不相干。
娥皇说:我咋觉得有些相干呢?重光你数一数,这开春后你去过徐府几次了?若不是人家歌舞伺候,佐酒殷勤,媚脸儿招人欢喜,你会一听邀请抬腿便走?冯相国两次请你谈诗词,倒让你借故推辞了。
李煜摇头说:姐姐说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冯延巳居相位,徐铉为学士,我婉拒冯相国的邀请,是有所考虑的。至于曾氏歌舞佐兴之类,本属寻常。我亦一凡人,感其诚,观其艺罢了。她艳归她艳,我自有慧根。
娥皇感慨说:好,好,你能正视她的艳冶,倒令我放心。其实曾氏不仅是个艳字,她为你挡凶器,把性命都抛开了。又敢于当众挑明对你的爱慕,真叫人敬重她。
李煜说:自古女子情烈,数不胜数。她们活得光芒四射,只可惜史籍扭曲了她们的身影。孔子轻视女人,礼教扼杀女人,又使她们千百年来雪上加霜。
娥皇笑道:自古好男儿,能掂量女人到这一层的,为数也不多。六百年前的曹子建算一个吧,他写《洛神赋》,纵情赞美女神。到今日,你李重光为女子雪中送炭,尊重她们的内心,难怪她们情不自禁向往你。依我看,你生得好还在其次哩。
李煜笑问:是这样吗?
娥皇说:我入宫这几年,明里暗里,见过多少爱慕你的眼神啊。别说庆奴秋水,就是乔美人黄保仪,提起你就夸。我还听说,金陵女子闺阁,以悬挂你的画像为时尚。
李煜笑笑说:那我日后出去,更须小心了。
娥皇趁势说:是啊,东宫那边,我们得留一份心。
李煜默然。他不喜欢说这个。淡淡的忧郁飘浮到他的眉目间……
娥皇收了话头,不忍心再往下说。
好好的说着话,忽然就不说了。娥皇真想伸手,抹去檀郎的忧郁。
李煜最不想说的,是哥哥魔性不改。
善良的人,希望与善良的世界照面。
娥皇望李煜,望到他内心很深的地方了。
此一刻,叫做互为知己……
李煜是一团缓缓打开的折皱,打开折皱的过程像一支乐曲。娥皇倾听。也许她从第二乐章开始听,凭借她所听到的,猜想全部的乐章。周娥皇是李从嘉的生命旋律的倾听者,并把自己的生命融进去,形成合奏与交响。
娥皇嫁给李煜,当然要研究李煜,她甪感性材料做研究,用日常情状做研究。进宫之初她陷入天赐般的巨大的爱的喜悦中,平等的爱,激烈而又缠绵细腻的爱,天下女子谁能拥有?杨贵妃也不能和她比幸福,唐明皇大杨妃四十岁呢。她倒比李煜大一岁,她既是姐姐又是妹妹。而当她将乳头伸李煜的馋嘴的时候,她还有点像妈妈。做女人如周娥皇,真是福莫大焉!女孩、女人的诸般角色她可样样不缺,样样饱满。嫁给李煜这样的男人,她恍若重返了闺中女儿身,嗬,她在女孩儿和女人之间自由穿梭,早晨裙裾舞绿波,夜里被子翻红浪。磨合磨合再磨合,性格磨合身子磨合……哦,静夜里的喘息真好。郑王李煜眼见得是个床笫间被窝里的生手,瞒都瞒不住的生手。娥皇的那股喜悦,唉,能向何人说起?连庆奴这样的玲珑剔透的标致丫头,情窦初开三五年,“情期”漫长哩,情憋,情放,情燃烧……不一而足。娥皇确认了这个,不啻喜从天降。而喜过之后她又有点怜悯小庆奴了,她活脱脱是个落到了实地的“情放”,而情放最能体察情憋了:小庆奴搂着她的湘君夜夜不肯松手。真真可怜见的。娥皇原本是个“能怜”,犹如她原本是个能爱。
娥皇的喜怒哀乐是和李煜连成片了,李煜喜,她亦喜;李煜忧,她亦忧。
次日李煜早起出去,傍晚才回来,脸色似乎不大开朗,娥皇问他时,他笑笑说:随父皇在光政殿与大臣们议事,累了。
光政殿是澄心堂中的主殿,李煜很少去那儿议事。
娥皇本想问:什么事儿议了一整天?
她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国后钟氏从不过问国事,对娥皇有影响。她虽然只是郑王妃,却对自己实际上的身份有某种敏感。父亲告诫过她:宫中很复杂,你要替郑王的处境多考虑。
李煜挂着几个官衔,大抵是虚衔,他宁愿待在郑王府。出宫仅限于郊游,行佛事,他连冯延巳韩熙载那些人都尽量少接触,婉言谢绝他们的各类邀请。今年春夏去了几回徐铉府,却于紫衣巷遭到和尚袭击……
新月初上,夫妇二人在园子里散步,庆奴远远的跟在后边。
这是深秋时节,月色带了寒意。荷塘里尚有残荷,一只白色大鸟低低的掠过,后面的庆奴“啊”了一声。
娥皇默不作声。她期待着李煜透露一点消息。
李煜望了一会儿月亮,果然发出轻叹:太子还是那样。
娥皇说:太子他……不会很过份吧?
李煜说:那倒不会,有父皇在呢。他一直防着两个人,首先是景遂叔叔,其次才是我。
当年景遂以皇帝太弟的身份入主过东宫,后来李璟改立弘冀为太子。景遂这人,也是不大想当皇帝的,离开东宫并无怨言。他带兵打仗有经验,军中威望高,所以李璟命他镇守军事重镇武昌,统领南唐的精锐水师。同样有战功的弘冀对此很不满,常发恶声。弘冀“刚果”,是个标准的武夫,李璟本不甚欣赏他,碍于一些大臣屡屡上书,要循古制立长子为皇储,他才让弘冀进了东宫。不过这两年,他不止一次对臣下暗示,景遂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景遂三十几岁,文武兼修,年富力强,唯一缺乏的是争龙椅的雄心。
李煜说:父皇今天又夸景遂叔叔,韩熙载竭力附和。弘冀咬牙切齿的,竟拂袖而去。
娥皇不觉皱了蛾眉,长睫毛覆盖了一双眼睛,宛如几缕阴云遮住了月亮。
李煜携了她的素手,安慰说:看眼下的情形,弘冀不至于把我怎么样。我只是担心景遂叔叔。
娥皇说:万一景遂叔叔有不测,弘冀就会对我们……
李煜点头道:听大臣说,弘翼暗中调军队,有内乱迹象。江北后周的军队又蠢蠢欲动了。父皇愤怒,改紫袍为黄袍,命百官即日起称皇上。
娥皇喃喃:皇上,皇后娘娘……
夫妇二人交叉了手指,望那有云影的月亮。
庆奴慢慢走近,停在十步开外。娥皇扭过头,目光越过李煜的肩膀,朝身子修长的庆奴瞥了一眼。
情爱磁场无处不在。娥皇担忧着弘翼的嚣张,却又分神去瞧庆奴。庆奴十六岁了。她站在弧形的荷塘边,仰着脸,俏着五官,浑身裹着有寒意的月色,妩媚得难以形容。而在庆奴这一边,看娥皇也复如此。
月色罩着三个人。情力分袭两端。居中的李煜想着弘翼在光政殿咬牙切齿的模样。
过了七天,李煜的预感竟得到应验:景遂叔叔被人毒死在武昌。
景遂平时酷爱踢球,踢得大汗淋漓时,饮水甚多。有人在水中下毒,毒死了这位被李璟寄予了厚望的大将军。
将军壮年死在“足球”场,不能再驰骋沙场,南唐举国震惊。可是下毒的人随后也消失了,案子无从查起。百官纷纷猜疑太子李弘冀,但没人在皇帝面前讲一句不利于太子的话。连韩熙载这样的爱表态的人也是三缄其口。
权力充满变数的时刻,朝廷几百颗脑袋有着相同的朝向。
百官猜测的目光延伸到李煜身上了,他们悄悄议论说:弘翼猎杀的下一个目标,定是生有奇表、受父皇宠爱的李重光。
郑王府的气氛有些紧张了。
皇后钟氏下懿旨:郑王李煜、郑王妃娥皇不得擅出瑶光殿。
嫔妃们议论:当初皇后把李从嘉安排到瑶光殿是有远见的,不然的话,才华横溢的美男子性命难保。
黄保仪乔美人,到郑王府串门的频率更高了。她们不动色地聊着日常的话题。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不动声色就是动声色。平静的日常话语指向不平静的潜台词。
王府上下,无人提起东宫太子弘翼,可是处处有弘翼,有他那张出了名的刀疤脸……
娥皇李煜日夜相拥。娥皇抚摸檀郎的重瞳,想象着夫君的血光之灾,一阵阵的战栗;好好的躺着说话,却忽然就来了一股眼泪,流到珊瑚枕上。
李煜笑着说:弘冀他再狠,也不至于带兵攻入瑶光殿吧?姐姐请放宽心。不出去正好,咱们且过咱们的日子。十年八年的待着才好呢。卿卿我我,诗词歌舞,读书参禅,教导儿女,咱们有的是正事,赏心乐事。郑王妃梦寐以求的,不正是这样的日子吗?
李煜一席贴心话,说得娥皇破涕为笑。
情事依旧,只搀入了别样情景。
呢喃狂之后的周娥皇沉沉睡去了。李煜却又下床,走到室外的回廊上,凭栏伫立,良久不去。
他思念景遂叔叔。
他望空自语:弘翼,弘翼,你不仁不慈不孝,你做了皇帝又能怎样呢?你的双手沾满了亲人的血迹,你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那根至高无上的权杖吗?景遂叔叔是将东宫让给你的,你却在他身边安插亲信,把他毒死在他心爱的球场上,七窍流血,浑身乌青……
李煜在东宫也有耳目,他掌握的情报比一般官员多。耳目是母后为他布下的。耳目将情报传给庆福,庆福再报告李煜。不过,情报到李煜的手上就终止了,他不上报,不外传,不向娥皇透露。事情不能复杂化。复杂化往往会导至节外生枝。
几天后,耳目传来消息,说太子弘翼脸色苍白神情慌张,在宫中野兽般的乱蹿,易怒,打人,歇斯底里,不知犯了什么病。李煜想:也许他毒死叔父心有不安吧。他暗暗祈祷:太子哥哥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文善禅师讲过:人人皆有佛性……
可是就在李煜为弘翼祈祷的当晚,弘翼在东宫暴病身亡。
有传闻说,景遂的鬼魂没日没夜也纠缠弘翼,弘翼睡觉、吃饭、走路,处处见鬼。比如他躬身洗脸,景遂的面孔竟然在玉盆中随波晃动;他愤怒踢翻玉盆,水花溅起落下的声音像是景遂中毒后的痛苦呻吟。
活见鬼。鬼拿人。
弘翼毒死了景遂,景遂的鬼魂又带走了弘翼……
宫中哗然。百官失色。南唐民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
叔父死在球场,哥哥死在床上。
李煜在空王的巨幅画像前长跪不起。欲哭无泪,欲呼无声。娥皇瞧着辛酸,她是王妃,得忍着,那庆奴、庆福可就不管不顾了,泪水越抹越凶,索性号陶起来。
郑王爷的双膝跪地生根,没人挪得动他。
这个南唐的慈悲男人,心里装着多少问号,期待着佛主的解答呀。
公元959年,李煜二十三岁。幸福与悲哀从不同的方向浸润他、袭击他,合力锤炼他。
然而伤痛未消,惶惑又来:南唐太子的宝座为他空着,虚位以待。
李煜的几个哥哥,死的死,做和尚的做和尚,他这个老六居然要入主东宫,将来继承父亲的皇位。二十三年未曾想过的事忽然落到了头上。老六变成老大,哪本书上有记载啊?再者,这二十三年来,李煜的生存向度是背朝龙椅的。他纯真得像个女孩子,却在一夜之间,要把目光转向政治和军事两个层面上的厮杀。操作层面的帝王术,严格排斥纯真与善良,李煜饱览史籍,岂不识这些东西?而他生活的广阔境域,他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真善美,严格排斥龙椅这种权力符号。兵戈不息的年代,坐上龙椅要启动杀性的。让李煜这样的人去磨刀霍霍,不正是天底下最为荒诞的一件事吗?
二十世纪中叶的法国作家加缪讲:荒诞不在人,不在世界,而在人与世界的相遇。
十世纪中叶的李煜,迎面碰上中国帝王史上最大的荒诞。
他忧心忡忡,他失掉方向感,活像一只被拔掉了触须的昆虫。真是很无助啊,很可怜啊,娥皇也不能为他分忧。别人最想要的,李煜最不想要的,这就是当皇帝坐龙椅君临天下:成天讲套话,下圣旨,受约束,读不完的奏折,看不尽的人脸,打不停的算盘……真是活见鬼啦,晕了头啦,要出事儿啦。李煜得到这个“内部消息”的当天,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
娥皇倒比较镇静,面带动人的别样微笑。
其实她有分忧的妙计,却需要等待时间。她是姐姐呢,终于到了能为她心爱的弟弟分忧的时候了。
那李煜兀自昏头昏脑,像后世学者教授讲的“没主见”,可是什么叫有主见呢?二十几岁的李煜正是由于活得太有主见,于是他才没主见。爱一个人,写一幅字,读一本书,赏一朵花,放生一尾鱼……李煜很有主见。龙椅和围绕着龙椅的那些东西是他所陌生的,不想去搅和的,所以他不能判断。谁能够根据陌生来判断呢?也许学者教授有此能耐。
这里的所谓“主见”,莫非是主流的偏见?
李煜弄不懂这个世界啦,他甚至看不懂娥皇的笑容。有啥好笑的?你以为做皇后不累啊?六宫嫔妃与你纠缠……
恩爱夫妻五年整,碰上了突发事件,表情如此错位:李煜郁闷,娥皇微笑。夜来同床,李煜长吁短叹的,娥皇也不来倾听。倒是外屋的庆奴,一声声听得真切。
这一天,皇后钟氏带了黄保仪驾临郑王府,看似闲步过来,聊聊家常,瞧瞧孙子仲寓。李煜娥皇陪着说话,庆奴庆福都在的。皇后环顾庭院说:这园子里的草木都染上墨香了,可惜你们要挪到别处去。
娥皇说:娘娘另有安排?叫我们挪到更华美的去处?
皇后含笑不语,默认了。
黄保仪笑道:那地方这儿可比不得。
娥皇微笑着,不复多问。李煜木着一张脸。
皇后一走,要挪地方的消息迅速在王府中传开了。庆福传得格外起劲,仿佛他即将升官似的。他提到一个字眼:东宫。却又赶紧捂了嘴。然而听者耳朵尖,早已一溜烟的传播去了。前些日子众人闻之色变的东宫,现在忽然变得很亲切。挪到那种地方,自然是人人都有好处,从气派、规格到日常用度,仅次于皇上的澄心堂啊。长期跟随李煜的人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倒是可以举步昂扬。谁不兴奋呢?王府上下,三五成群的谈论挪地方,连厨子都在展望那御厨房的光景。驾车的小厮更是开口闭口说御马讲辇车。小丫头老婆子个个笑逐颜开,其中有年初才来的秋水,那模样身段活泼劲儿,活脱脱是几年前的庆奴。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众侍女好羡慕!挪到那边去,侍女就摇身一变成宫娥啦,也许将来就升格成了宫妃啦……
众人真是好喜欢,却有一人噘了红唇不说话,皱了细眉不打开。这一位偏偏又是王府中的重要人物,一旦开口,一句顶十句的。下人们的意见正确与否,须由这个人来做终评。
这人是庆奴。
庆奴噘嘴,几重院子走来走去不说话,已经是个表态了。瞧她噘嘴的模样,可能接下来就有顿足,嘴俏腿俏……不过庆奴这个样子,大伙儿也不理解:她去了东宫,进身又强于别人,宫女当中她是要做领导的,有正式头衔的,将来的地位、身份更是不可限量。庆奴不开心,却是为哪端?
于是有人就说了:庆奴你是舍不得这郑王府吧?挪到那边去,你会更风光!
话音一落,远处近处的十几双眼睛集中到庆奴身上了。盖因她噘嘴皱眉巡视半天,弄得大伙儿心里痒痒。
庆奴终于开口了,明是对一人,实是对众人。
这庆奴把眉一挑,说:乐吧,唱吧,跳舞吧。挪地方多好啊,挪过去的是啥地方啊?金碧辉煌压倒王公府第。出门高抬脚,言语有气派,亲戚朋友、猫儿狗儿都跟着沾光。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咱们的郑王爷压根儿就不想挪!
众人傻了。庆奴显然是具有某种权威性的。
秋水不知事,笑问:郑王爷不想到东宫去做太子吗?
庆奴斥道:小丫头你初来乍到,管紧你的嘴巴。郑王爷何时讲过不想去东宫?
庆奴确实长大了,说话像娥皇,拿捏着分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