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慌忙摆手,道:“奶奶的大恩我们都还未报答,哪里能又收下这样的厚礼,况且老奶奶和宝姑娘都给了银子,已经足够了,万不能再要大奶奶的,还请姐姐收回。”
淡菊笑着将锦匣塞到她手中,道:“薛家给的是薛家的,这是奶奶的一点心意,你们母女日后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你家里头又没有什么田亩产业,你妈年纪也大了,身边总要有点银子傍身,快收下罢。”
香菱听了这话顿时红了眼眶,想起满头白发的母亲,终是沉默了,良久方低声道:“大恩不言谢,大奶奶的恩德我会永远记着,来日定当图报。”
淡菊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叹了口气道:“如今你们母女团圆,家去也好,只是这次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妹妹日后若是回京城,别忘了来看看我们。”
香菱拭去颊边泪痕,勉强笑道:“姐姐放心,绝不敢忘。”
这厢黛玉回到房中,想到方才悄悄向李纨打听到的事,心下不免有些闷闷的。
她旧年只偶然听说了几句薛蟠犯了人命官司之事,却不知是贾雨村帮忙了结的,更不知道他是甄家的旧交,直到今日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想到贾雨村明知香菱是恩人之女,却如此忘恩负义,实在令人不齿,偏偏对方还是自己的蒙师,想到此处,黛玉心下不禁越发惭愧。
方才黛玉同李纨说话时紫鹃也在一旁,明白她的心事,当下劝道:“姑娘快别这样,那贾雨村是贾雨村,与姑娘何干?就算当初判案子的不是他也会是别人。”
黛玉苦笑道:“话虽如此,可那贾大人到底与我有师徒之分,况且若不是我父亲写信相托,舅舅也不会保举他,更不会酿成这一桩事。”
紫鹃摇头道:“这又怪不得姑老爷,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会知道这贾雨村是那样的白眼狼?”
劝了半日,黛玉心下稍宽,道:“你说的也是,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想办法补偿一二,我才能心安些。”
沉吟了片刻,便叫紫鹃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紫鹃先是一怔,随即点了点头,笑道:“姑娘这法子好。”
却说香菱辞别了李纨,又去给贾母王夫人磕了头,又向黛玉等人道了别,便一并拿了东西出去,才走了没多远,便听见有人叫她,回头一看,却是鸳鸯和紫鹃带人捧着好些东西过来,笑道:“幸而赶上了。”
香菱心下疑惑,道:“二位姐姐这是做什么?”
鸳鸯指着婆子手中的包袱对香菱看,道:“这包袱里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老太太的几件衣裳,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白搁着也可惜,方才叫我拿出两套来送你带了去,给你妈穿罢。”
说罢又指着一个匣子道:“这里头是两封银子,一封一百两,是老太太给的,说回了南边也可以置两亩地,不至于坐吃山空。另一封二十两,是太太给妹妹路上买果子吃的,另外两匹纱罗是二奶奶给的。”
香菱没想到贾母与王夫人乃至凤姐都给了东西,惊道:“这、这如何当得起?”
鸳鸯笑道:“这有什么当不起的,老太太给你你就收着。”
紫鹃也指着一个桃红软绸的包袱笑道:“这是先前府里给我们姑娘做的几套衣裳,我们姑娘从不穿针线上的人做的衣裳,这些都是还没上过身的,方才姑娘吩咐我找了几件出来,你带了去罢。”
香菱怔愣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忙低头拭了泪,道:“两位姐姐回去代我给老太太和林姑娘磕头。”
鸳鸯与紫鹃也红了眼眶,勉强笑道:“一家团圆是好事,怎么反倒哭起来了,家去也好,只是我们不能送你了,一路上多加保重。”
香菱含泪答应着,“姐姐们也多保重。”
此时已近酉末了,封氏在角门外等的心焦,便托了个婆子进来传话。
紫鹃收了泪,道:“时辰不早了,妹妹快回去罢。”
鸳鸯便叫跟来的老婆子帮忙把东西搬了出去。
两人送香菱到二门上,直到看不到背影了才回去。
来到角门上,封氏早已在车上等着了,见香菱来了顿时心下一松,笑道:“快上来,天色不早了,你周家表嫂只怕等急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几个婆子将东西放上车,母女俩又谢了一回,香菱上了车,放下帘子。
赶车的挥动鞭子,车轮轱辘声响起,车厢开始晃动起来,封氏拉着女儿在身边坐下,想将旁边的桃红包袱挪开,不料手上一沉,险些失了手,不禁心下疑惑,道:“这里头是什么东西,怎么沉甸甸的?”
香菱也有些疑惑,细看了一眼,不解道:“这是方才紫鹃姐姐给我的,说是林姑娘送的几件衣裳。”
封氏不禁有些怀疑,这明显不是几身衣裳能有的份量,打开包袱一看,两人顿时一惊,原来衣裳里头竟包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儿。
封氏解开系子,倒出来一看,却是四锭金灿灿的元宝,一锭十两,一共是四十两,如今天下承平,一两金子差不多可以兑十两银子,算来便是四百两。
母女俩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来,香菱又是感激又是无奈,苦笑道:“这林姑娘,真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她已猜到黛玉是怕她不肯收,才出此下策。
封氏到底见过的世面多,很快便镇定下来,将金锭重新收好,叹道:“薛家行事霸道,府里的姑娘奶奶却都是极好的,这番恩情你要永远记在心里,将来定要报答人家。”
香菱轻轻点了点头,撩开车帘一角,日影西斜,夕阳中的荣国府渐渐远去,越来越模糊。
封氏母女在周家住了半月,正巧张神医要回南,茯苓便请他捎带封氏英莲母女一程,茯苓之夫周谦又修了一封书信给老家的亲友同年,托他们多加照顾英莲母女。
此后封氏与英莲回到原籍,却并未回先前的阊门旧居,而是在姑苏城二十里外的一处小镇上落脚,那里正是周谦的老家,民风淳朴,人烟稠密,颇为繁华,镇上也有私塾学堂,然而十几年来却只出了周谦这么一位举人。
周家又是当地第一大族,族中人口众多,有周谦的书信相托,周家人时常照应,英莲母女俩紧守门户,旁人倒也不敢相欺。
贾府众人给的银子不少,封氏存起了大半,剩下的拿去置办了几亩地,佃给人种,一年出息也有几两银子,英莲每日侍奉母亲,偶尔也帮着绣庄做些针线活计,倒也颇可度日,日后更是因此遇上了一桩奇缘,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那日英莲母女离了贾家,晚间薛蟠从外头吃了酒回来才知香菱已赎身出去了,顿时勃然大怒,便将手中的茶盅子摔了个粉碎,怒道:“谁许你们放人出去的?赶紧给我找回来!”说着便叫着让人去抓香菱回来。
宝钗劝道:”当日之事本就是咱们家理亏,如今事情好容易了结了,我劝哥哥就此丢开手罢,何苦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然而薛蟠垂涎香菱已久,早已当成了自己的囊中物一般,哪里肯依,他本就是个鲁莽性子,今日又多吃了两盅酒,一时醉意上涌,听了这话顿时跳了起来,怒道:“她妈寻来又怎样?那是我花了银子买来的丫头!我的人谁敢带走?!你们倒好,不帮着自己人反倒帮着外人!”
薛姨妈又急又气,垂泪道:“该死的孽障!这事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允了的,你闹什么?难不成叫人看我们看笑话不成,要不是你不争气,我和你妹妹何至于这般小心翼翼,你这是存心不让我安生!“
宝钗心下气苦,道:“我们都是为了哥哥,要不是担心那官司日后再翻起来,我和妈何必这般提心吊胆!”想到父亲早逝,哥哥不成器,偌大一个家却无人支撑,不禁也痛哭起来。
薛蟠见母亲和妹妹都哭起来,顿时慌了,酒也醒了大半,他虽然混账,但素敬母妹,见她母女两个哭的不行,也只得罢了,急忙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了,那香菱走了就走了,你们快别哭了!”
宝钗收了泪,道:“哥哥说的可是真的?别是哄我和妈,私下里又去胡闹。”
薛蟠忙道:“我说的是真的,妹妹要是不信,我可以发誓,要是哄你和妈我就嘴上生疮,脚底流脓——”话未说完便被宝钗止住了,薛姨妈也拭了泪,骂道:“你这个孽障,老老实实的便罢,发这些劳什子毒誓做什么?!”
薛蟠闻言忙低下头去,挠了挠脑袋,再不敢吱一声儿。
次日酒醒,薛蟠不免有些后悔,对香菱还是念念不忘,不过到底怕母亲和妹妹生气,不敢去周家闹事,没过几日便迷上了锦香院的一个清倌人,彻底将香菱抛诸脑后了。
展眼半月过去,三伏炎天,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贾府中一如往常,湘云时来小住,诸姊妹各自在屋里看书下棋,或随便做些针黹,消遣长日。
这日李纨看了回书,正歪在芙蓉簟上小憩,忽听见外面传话道:“奶奶,姑娘们来了。”
大家进了门,见李纨身上穿着一件天水碧罗衫,白纱裙子,头上松拢云鬟,别着一支莲花碧玉簪,除此之外别无花饰。旁边小丫头拿着把素绢罗扇轻轻给她扇着风,不禁笑道:“嫂子好自在。”
李纨坐起身,拢了拢头发,笑问道:“又没下帖,今儿怎么来的这么齐全?”一面说一面让到房中坐下,又吩咐淡菊道:“把前日江家三奶奶送的安溪茶泡来。”
探春笑道:“这大热天的可不耐烦吃茶,凉快些才好。”
淡菊笑道:“有酸梅汤是凉的,才做好了镇在拿冰盆里。”
宝玉听了,说:“好极了。”于是大家都喝酸梅汤。
黛玉问:“嫂子作什么呢?”
李纨笑道:“没作什么,成日家无聊,不过看看书,做做针线,你们这会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最后还是探春出来说话,笑道:“我们方才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说今年天气比往年还热,夜里都不好睡,十分难熬,我们想着城里自然是闷热了些,倒是嫂子的翠微山庄清幽雅静,正是避暑的好地方,想着不如奉老太太去那边避避暑,所以来讨嫂子的主意。”
李纨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你们别哄我,哪里是老太太怕热,我看是你们想去玩才是正经。”
众人都笑了,黛玉抿嘴笑道:“嫂子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一猜就着。”
李纨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前些时日便想说请大家去庄子上逛逛,偏事情多,一时混忘了,如今老太太既有这个意思,我明儿便打发人去那边收拾。”
姊妹们闻言自是欢喜,齐笑道:“那就多谢嫂子了。”
说笑了一回,众人才去,不多时贾兰也回来了,一进门便连声的叫热。
碧月、素云两个人连忙过去与他脱了衣服靴子,换上一双软绸夹纱蝴蝶落花鞋。
夏竹叫小丫头去取了冰镇的西瓜来剖开,剔了瓜子,切成小块放在白玉碟子里,红润的瓜瓤衬着雪白的玉碟,越发鲜艳诱人。
贾兰接过银签子,一块一块的叉着吃了几块,李纨怕他伤了脾胃,忙说:“够了,这西瓜本就寒凉,又是在冰里镇过的,你脾胃又弱,吃多了小心肚子疼。”
贾兰有些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的放下了签子,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只觉腹中饥饿,便道:“可还有什么吃的不曾?”
李纨失笑,看了眼墙上的西洋钟,向夏竹说:“你随便弄点什么吃的点心过来,等上头的还早呢。”
素云正掀了帘子进来,闻言笑道:“不说还忘了呢,方才江家三奶奶送来的四盒点心、一罐奶茶还收着呢,说是他们厨子做的,正收在小茶房里,我这就取来。”
于是摆上点心。母子俩用了些,又喝了奶茶,就过贾母上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困了,明天再抓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