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见状有些急切,忙道:“恩人不记得了?四年前您曾在长安街上救过一对母子?”
李纨这才有了些印象,恍然道:“你便是当日被撞伤的那位……”
周氏忙笑道:“正是奴家。”
李纨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红润,比之那年的憔悴不堪的模样丰腴白皙了不少,一看便知过得不错,不禁笑道:“你如今富态了些,我竟认不得了。”
想想对方虽有一个十岁的儿子,细算来至多也不过二十八九岁,年轻尚轻,想来当初也是因生活落魄才显得憔悴苍老了些。
周氏面上微微一红,感激道:“当初饥寒交迫,落魄无依,若不是恩人施以援手,我们母子早已冻死街头了,哪有今日的好日子。
您的大恩大德奴家一直铭记于心,只是当日恩人不肯告知名姓,奴家也曾向慧明师太打听,只是师太言道恩人既不愿说便自有考量,不必强求,奴家无从报答,只能每年在佛前给恩人上一炷香祈福,不妨今日天缘凑巧在此遇见恩人。”
李纨笑道:“你们能有今日是你们自己命中有福,我当初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值什么。”
颜慧在一旁听了半晌,这才大致明白了其中缘故,对李纨笑道:“看不出来妹妹竟是个济困扶危的巾帼英雄。”
李纨无奈笑道:“姐姐过誉了,不过是顺手帮了一把而已,哪里称得上是什么英雄。”又笑着对周氏道:“看如今的情形想是你们一家已经团圆了?”
周氏忙道:“多亏了奶奶当日出手相助,我们母子才熬了过来。”
原来当初她们母子得了李纨给的银子和冬衣,便在牟尼院安顿下来,一面打听丈夫的消息,一面抚育儿子,亏得有李纨先前所赠的银两,且连年太平,米粮甚贱,周氏每日作些针黹货卖,衣食尚可敷衍。
两年后周氏的丈夫林丰随同大军班师凯旋,一家终于团圆,周氏便带着儿子在西山大营脚下住着,这几年林丰陆续升迁,去年年初因军功晋封为正六品千总。
李纨听罢心中也为她欢喜,笑道:“这样说来你如今也是六品安人了,倒是我失礼了。”
周氏脸上一红,忙道不敢,“都是托了您的福。”
正说话间,忽有贾府跟来的一个婆子来传话,道:“大奶奶,慧明师太说东西都预备好了,一刻钟后便可以开始做超度法事了,是不是请林姑娘过去?”
李纨闻言点头道:“你去跟林姑娘说,让她先收拾妥当,一会子我就回去。”
那婆子答应着,行了一礼去了。
周氏见了此情景忙道:“恩人有要事在身,奴家便不打扰了,不知您何时回去,这两日若有闲暇的话奴家想厚颜登门叨扰一番,也带小儿来拜谢恩人。”
见周氏执意要报答,李纨不禁有些无奈,只得告诉她道:“我们今日在此做法事,日落前便要回府。”想了想道:“我们住在东院,晌午后倒无事,安人若愿意便来坐坐罢。”
周氏喜之不尽,忙道:“既如此,那奴家午后便来叨扰了。”说罢郑重对李纨福身行了一礼,方带着小丫头离开了。
颜慧看了一眼周氏离去的背影,笑道:“这人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李纨笑道:“当初不过随手一帮,哪里料到竟会在这里遇上。”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回了院子,颜慧自回西院歇息,李纨回了东院,便见黛玉已经换好了素服,头上的簪环也换成了白玉。
收拾妥当,众人来至大殿,黛玉捧上贾敏灵位,安放好各色供品,随后在灵前虔诚下拜,又为贾敏在佛前点了一盏海灯,方慢慢起身。
随后李纨也带着迎春等人在贾敏灵前上了一炷香。
黛玉命紫鹃取出自己先前抄写的几卷经书,双手托着走到一旁的慧明师太跟前,行了一礼,道:“劳烦师太了。”
慧明师太双手合十回了一礼,道:“檀越客气了。”
接过经书交予身边的老尼,随后趺坐在蒲团上,带着一众女尼开始法事,念经超度亡魂。
半个时辰后,法事结束,众人方回到院中用斋饭。
吃完午饭,李纨见黛玉迎春等人都有些乏了,便让她们各自回房歇息去了,自己却只歪在炕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周氏果然带了儿子来请安,李纨忙命请进来,又叫人看座倒茶。
周氏欠身谢过,方在椅子上坐了,又叫儿子林松上前谢恩,道:“松儿,快给恩人磕头。”
林松忙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恩人当日援手之德。”
李纨忙道:“这可当不得,快起来。”忙命人扶了起来。
见这孩子约莫十岁出头,一身宝蓝缎袄,生的文质彬彬,眉目清秀,十分稳重知礼。
李纨问了几句话,见他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于读书一道甚有天分,难得的是灵活机变,并不是一味的死读书,言谈举动也颇有章法,不禁暗暗点头,对周氏笑道:“令公子年纪虽幼,却是难得的美质良材,来日自必科名联捷,安人有此佳儿,日后福分不小。”
周氏忙笑道:“借您金口。”
说了几句话,林松到底是半大少年,不便久留,行了一礼后便告辞退下了。
李纨便问周氏道:“现在住在哪里?家中生计如何?”
周氏忙欠身道:“如今住在西山脚下,家中也置了几亩地,托恩人的福,这几年年景好,日子也还过得去。”
李纨笑道:“恩人之称实不敢当,亡夫姓贾,家中行长,安人便以姓氏称呼罢。”
周氏先前见李纨穿着打扮颇为素雅,心中便猜着了几分,当下也不敢多问什么,口中只称呼“奶奶”。
又说了一会话,周氏命仆妇抬进来两个描金箱子,奉上礼单,道:“知道奶奶今儿便要回去,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便赶着收拾了点谢礼给奶奶送来,请奶奶笑纳。”
淡菊上前接过礼单,李纨展开一看,却是绉绸四匹、潞绸四匹、彩缎四匹、妆缎四匹、香云纱四匹、蝉翼纱四匹;狐皮四张、貂皮四张、大毛黑灰鼠皮六张,银鼠皮十二张;炕屏一对,六扇花鸟屏风一座,还有新书两部,松烟墨一匣,宝砚两方,名家字画两副。
李纨不禁吃了一惊,忙道:“这太贵重了,如何当得?”
皮货向来走俏,这些皮子十分完好,尤其是那白狐皮和貂皮,皮毛水滑光亮,没有一丝杂色,在京城只这样一张皮子便可以卖到四五十两银子。
那大毛黑灰鼠皮亦颇为稀少,因背上的毛较长,是黑色的,腹下毛是烟色的,因比一般灰鼠毛长,面子、里子都保暖力极强,据传这种灰鼠经过处,雪都会融化,故而别名“扫雪”,可见其皮毛之暖。
李纨记得贾母便有一件“里外发烧”的褂子,便是用这种大毛黑灰鼠皮缝制而成,颇为难得。
再加上那些绫罗绸缎和名家字画,这份谢礼实在太重。
周氏闻言笑道:“奶奶于我们母子有救命之恩,那年冬天要不是奶奶的所赠的银两和冬衣,又打发人送我们到这牟尼院来安顿,只怕早就饥寒交迫冻死了,如今不过一点东西罢了,又不曾花费什么银子,还望奶奶收下。”
见李纨不信,周氏笑道:“奶奶有所不知,皮货在京城价贵,在关外却不值什么,平时卖给关内商贾一张狐皮也顶多只得几两银子。
我们当家的前两年在关外练兵,营里的士兵常常去山里操练,这些皮子都是他带着士兵们打回来的猎物硝制而成,存了好些,我们家里还有呢,那些字画也都是打仗时分得的战利品,送给奶奶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李纨也知道军功之赏素来极厚,但这份礼物于她依旧太重,受之有愧,便摇头道:“我当初不过举手之劳,这份谢礼实在太重,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收。”
周氏忙道:“奶奶您是举手之劳,对我们而言却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只有这一点子东西,您要是不收,我们只怕一辈子都要良心不安了。”
推辞了半日,李纨见周氏执意不肯,只得命淡菊收下,周氏这才欢喜起来。
又叙了一回家常,外面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寒风呼啸,拍打着窗户,周氏见状便起身告辞,道:“叨扰了奶奶许久,时辰也不早了,一会子只怕有雨,也该回去了。”
李纨便命人好生送了出去。
周氏才走,迎春等人也醒了,来到李纨房中,见到地上的箱笼,不禁有些奇怪,李纨便将周氏之事说了。
探春点头道:“这位周安人不以昔日贫贱之事为耻,知恩图报,倒是极难得。”
黛玉也笑道:“这也是缘法,那位周安人念了嫂子多年,没想到今日在这牟尼院碰上了。”
李纨闻言一笑,正欲说话,忽听一阵噼里啪啦砸在屋顶的瓦片上,不禁一怔,忙道:“外面是怎么了?”
淡菊打开窗户瞧了一眼,道:“奶奶,外面下雪珠子呢。”
众人闻言顿时皱眉,难不成要下雪?这可怎么回去?
黛玉蹙眉道:“如果真下起雪来只怕一两日都走不了。”
李纨见众人神色都有些担忧,忙安慰道:“不妨事,横竖我们都带了铺盖衣裳来,不行的话便在这里住一晚,一会子打发个人回去报信便是了。”
不多时,外面果然下起了雪,越下越大,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地上便堆起了厚厚一层。
淡菊忙取了半旧的狐腋褂来给李纨添上,紫鹃司棋等人也都添送了衣裳来。
因为这一场大雪,许多没来得及回府的女眷都被阻在了庵里,颜慧也带了江映雪过来说话,见地上的象鼻三足泥鳅大火盆烧着红彤彤的炭火,不禁笑道:“还是你们屋里暖和。”
李纨闻言抬起头,笑道:“外头冷的很,快进来坐。”
颜慧在暖阁里坐下烤火,江映雪便同黛玉迎春等人围坐在薰笼上嗑瓜子儿闲话,一时又品品字画,叽叽咕咕极为热闹。
李纨与颜慧相视一笑,命丫头们又送了个八宝攒盒过去,添了热茶,叮嘱道:“好生服侍姑娘们。”
紫鹃等人答应着。
颜慧笼着手炉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叹道:“这雪也不知道多早晚才停。”
李纨剥了个橘子吃了,将橘皮扔到火盆里,笑道:“急什么,横竖这里有吃有喝,饿不着我们。”
颜慧顿时笑了,道:“你倒是随遇而安。”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忽见寿山伯府的一个管事媳妇神色匆匆的走来,道:“三奶奶,王妃娘娘的车驾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咳,来晚了,小可爱们元宵节快乐~
ps:谢谢小天使有舟可渡的地雷,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