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回

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贾琏得了趣,自此便时常与安儿鬼混。

安儿生的妩媚,又口齿伶俐,小意殷勤,奉承得贾琏越发兴头,竟将凤姐抛到了脑后。

凤姐身体尚未痊愈,且她生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即便在病中也要筹划府中诸事,将将入冬,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杂事并诸媳妇丫头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贾琏早出晚归也只当他是在外应酬,竟不曾察觉有异。

然而纸包不住火,如此过了三四日,安儿越发大胆,得意之下终究漏了形迹,被平儿察觉。

当日贾琏与安儿之事并不如何隐秘,平儿很快便打探清楚了事情始末,不禁又气又悔,气的是安儿不尊重,做出如此丑事,悔的是自己当初太过心软,顾念姐妹之情替她在凤姐跟前遮掩,不想竟酿成今日之祸。

到了如此地步,平儿哪里还敢再瞒着,回房屏退了众人,只喜儿与乐儿在场,当即跪在凤姐跟前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哭道:“是我脂油蒙了心,见她自那日之后老实当差,并无出格之举,只当她想明白了,我心里顾念着素日姐妹情分,便没有告诉奶奶,谁知她竟做坐下如此丑事!如今我不敢再瞒着奶奶,求奶奶恕罪!”

这话不啻天雷忽降,只把个凤姐听得目瞪口呆,五内皆焚,胸中怒火一阵阵地往外冒出,“砰”的一下把手中的茶盅子往地上一砸,摔了个粉碎,指着平儿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小娼妇!我素日待你不薄,你却胳膊肘朝外拐,这样要紧的事竟瞒着我!”

凤姐一怒安儿狼心狗肺,背叛了自己,二怒贾琏不给自己脸面,偷偷与自己的丫头有了首尾,三怒平儿枉顾自己信任,明明早就发觉有异,却隐瞒不报。

平儿不敢分辩,磕了个头流泪道:“是我辜负了奶奶的心,任凭奶奶发落。”

平安喜乐四个丫头一起长大,平儿素来待人和善,喜儿乐儿与她的情分甚好,此时见凤姐正在气头上,生怕她一时怒极真的发落了平儿,忙上前跪下求情,道:“奶奶保重身子,平儿姐姐也是一时糊涂,虽有不对的地方,但并非成心,这么多年来她对奶奶的心大家都是知道的,求奶奶看在素日的情分上便饶了她这一次罢。”

凤姐闻言,想起平儿自幼相伴的情分,心下不禁一软,何况此次平儿行事虽有不妥,到底还是对她一片忠心,真正的罪魁祸首却是安儿那个贱蹄子。

想到此处,凤姐怒火稍平,冷声对平儿道:“罢了,起来罢,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这次的事便算了,要是以后还有下次,可仔细你的皮!”

喜儿和乐儿闻言心下一松,平儿更是喜出望外,忙磕头谢恩,“谢奶奶开恩。”

凤姐余怒未消,打发人叫了陪房来旺媳妇过来,咬牙切齿道:“把安儿那个小娼妇给我捆了,再去找个人牙子过来!”

来旺媳妇早已听说了事情缘故,闻言便知凤姐是要发卖了安儿,忙答应了一声,当即出去唤了两个腰膀粗圆的婆子,气势汹汹往安儿屋子闯去。

安儿正在房内梳妆,见了这阵仗顿时面色一白,手中的篦子“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颤声道:“你——你们想做什么——”

来旺媳妇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不用她多说,上前利索的将安儿捆了。

安儿又惊又怕,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等二爷回来——唔——唔——”

原来是一个婆子见她吵闹不休,干脆用破布堵了她的嘴。

安儿素日心高气傲,仗着凤姐之势颐指气使,下面的婆子早就多有不满,如今知道她得罪了凤姐,是再翻不了身的,行事便无所顾忌。

那破布也不知是做什么使的,臭气熏天,安儿虽是丫头,平日也是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种罪,直犯恶心,差点晕了过去。

来旺媳妇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我劝姑娘还是老实些,免得受苦楚,这可是奶奶的吩咐,便是二爷也不会多说什么,这次出去了学聪明些,可别再犯糊涂!”

什么阿物儿,不过一个背主的白眼狼罢了,不知廉耻的贱蹄子。

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安儿顿时瞪大了双眼,忽然不停地挣扎起来,然而两个婆子力气极大,用力一压,她便觉双臂犹如断折,再不敢动弹。

安儿就这样一路被拖出房门,面上又是汗又是泪,狼狈万分,再无昔日的高傲美丽的模样。

一路上丫头婆子们都躲在一旁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几个素日与安儿不睦的,见了这般十分趁愿,“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个祸害妖精撵出去了,大家清净些。”

这厢贾琏见东窗事发,早已偷偷躲了出去。

安儿一路被两个婆子拖拽着来到院中,“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凤姐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冷笑不止。

安儿浑身瘫软,却又说不出话,泪眼模糊中只不住向凤姐磕头求饶,她原仗着有贾琏宠爱,且凤姐素日待她甚厚,即便生气也不会太过为难她,却没想到贾琏毫无担当,凤姐的雷霆之怒更非她所能承受。

足足磕了数十个响头,安儿额上已是一片青紫红肿,身上穿着的月白绣花小袄上亦溅上了点点鲜血,凤姐却依旧无动无衷,好整以暇的倚在门槛上剔牙。

平儿喜儿三人虽恨安儿狐媚,但到底是一起长大的姊妹,此刻见了她这般惨状也不免有些不忍,撇过了头不忍再看。

直到安儿体力不支栽倒在地,凤姐才抬起眼皮,厌恶的扫了她一眼,懒得再与她废话,对一旁垂手侍立的来旺媳妇道:“把她带出去交给人牙子。”

安儿闻言顿时万念俱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来旺媳妇得命,正欲拖了安儿出去,不想忽然有丫头来回话,说邢夫人过来了。

凤姐闻言皱了皱眉,一时不及细想,只得出门去迎了邢夫人进来。

邢夫人扶着丫头的手进来,扫了一眼院中的情景,嘴角隐隐扬起一丝笑意,急忙拿帕子掩饰住了。

早有丫头婆子端了椅子并茶水上来。

邢夫人坐了,扫了一眼地上满身狼狈的安儿,对凤姐道:“方才正要去给老太太请安,不妨碰到一个小丫头,听说二奶奶这边因为安儿丫头的事闹得厉害,便过来瞧瞧。”

凤姐闻言心下一沉,暗恨丫头多嘴,知道邢夫人此来必定没安好心,忙笑道:“不过一点子小事,不敢惊扰太太。”

邢夫人出身寒微,又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又贪婪吝啬,凤姐素来瞧不上这个婆婆,只是到底碍于孝道,明面上还是得做个孝顺样子。

邢夫人慢条斯理的拿茶盖拨了拨茶叶,抿了口茶,方道:“事情原委我也都知道了,论理安儿虽有不妥,说到底还是琏儿的不是,堂堂大家公子,三房五妾都是常事,不过一个陪嫁丫头罢了,喜欢便开了脸收进房里便是,何必偷偷摸摸惹人耻笑。

不过说来琏儿跟前是该有两个人服侍,二奶奶素来贤惠,依我说,安儿姑娘是二奶奶带来的人,这样发卖了未免让人说闲话,她既然已经服侍了琏儿,二奶奶不如给她开了脸儿放在屋里,日后琏儿起居也便宜些。”

邢夫人说完便拿眼看着凤姐,她本就有些牛心左性,素来便不喜凤姐,这个儿媳妇进门至今只知道奉承二房,对王夫人殷勤备至,从来没将自己这个正经婆婆放在眼里,她心中早已不满,只是碍着贾母与王家的面子只得不好多说什么,今日好容易得了机会,自然要出口气。

大家公子有个屋里人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这个安儿还是凤姐自己带来的陪嫁丫头,即便贾母与王家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凤姐气得胸口突突直跳,好容易才将怒火强压下去,她到底不是寻常女子,胸中有谋算,素日里杀伐决断不让男儿,虽暗恨邢夫人给自己没脸,脸上却堆着笑,道:“太太说的是,我这就打发人给安儿姑娘单独安排屋子,明儿就开了脸给二爷放在屋里。”

说罢对来旺媳妇使了个眼色,来往媳妇会意,忙带着两个婆子抬着安儿下去了。

邢夫人细细看了凤姐一眼,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下虽然有些纳罕,倒也没说什么,满意的点了点头,笑道:“二奶奶果然贤惠,既然事情料理妥当了,那我就先回了。”

说罢起身,扶着丫头的手去了。

凤姐陪笑送出院门,回到房中方敛起笑意,沉下脸一巴掌拍在小炕桌上,咬牙切齿道:“真真打的好算盘,倒是我小瞧了她!”

一旁的喜儿几人唬了一跳,忙上前道:“奶奶仔细手疼!”

平儿乐儿劝解了几句,凤姐却只觉心里堵得慌,挥手道:“你们出去,让我自个儿安静一会。”

几人见凤姐面沉如水,哪里还敢说什么,忙退下去了。

待众人出去,凤姐方仰靠在榻上闭目眼神,嘴边扬起一抹冷笑,安儿只以为巴上大太太她便奈何她不得了,她想必忘了,他们一家子的身契还在她手里。

安儿之事很快便传遍了府里,贾母与王夫人也打发人来安慰了凤姐几句,让她不要放在心上,好生将养身子等语。

凤姐自掌家以来,待下甚严,众人颇有怨言,这会子都当了笑话来说,有一两个促狭的,便道:“二奶奶今儿怕是喝饱了醋,怪不得跟炮仗似的。”

众人听见的,无不窃笑不已。

其他人也都议论纷纷,只是畏惧凤姐之威,只敢私下里说说罢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牟尼院中,短短几日下来,颜氏与李纨情分愈好,彼此也互相通了名字,原来颜氏单名一个慧字,小字长宁。

李纨亦告知了颜慧自己的名字,互赠了表礼。

颜慧给的是一只细腻莹润的紫玉镯,那是她母亲传给她的,原是一对。

李纨回赠的是她自幼带的一块羊脂白玉佩。

自此两人便直以姊妹称呼,俨似同胞共出,情分较之先前更为亲密。

转眼颜慧在牟尼院已住了五日,寿山伯府已经打发人来接了,颜慧十分不舍,拉着李纨的手道:“妹妹回去后好歹记着我,闲了多通些书信。要是遇上什么委屈烦难也只管打发人告诉我,我虽无能,多少也能替你排解一二。“

她知道李纨如今寡居,又尚在孝中,不能出门做客,因此也没有提请客吃酒之事。

李纨心下感动,颜慧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结交的第一个好友,心下亦颇为不舍,答应了一声,点头道:“姐姐放心,我省的。”

说罢转身叫淡菊取了两个小掐丝盒子过来,对颜慧道:“这是我今早命丫头做的几样小点心,姐姐带着,路上饿的时候点补一二。”

又指着茯苓手中捧着的一个一尺见方的锦匣道:“这是我带来的四册古籍抄本并一张法帖,给雪儿顽罢。”

江映雪一呆,忙看向母亲。

颜慧闻言一惊,忙道:“这太贵重了,可使不得!”

那几册古籍她都见过,虽是抄本,但却是极罕见的珍品,那张法帖亦是出自名家之手,极为贵重。

李纨笑道:“既是姊妹,又何必外道?何况这书本就是给人看的,何必论什么价值,若真要细细算来,姐姐前儿给我的镯子便不止这些。”说罢扬了扬手腕上的晶莹透润的紫玉镯子。

颜慧闻言失笑,“罢了,妹妹说的很是,是我拘泥了。”说罢对女儿点了点头,江映雪上前对李纨行了一礼,“多谢姨母。”方接过锦匣递于丫头。

一时打点停当,颜慧母女上了马车,李纨亲自送到了山门口,看着马车去了方回房。

及至到了九月十九,李纨也做完了法事,预备回府,不想到了临行前外面忽然下起瓢泼大雨来,只得暂停了行程。

夏竹从外面掀了帘子进来,搓了搓手,道:“这天也变得太快了些,前些日子穿小袄还有些热,如今添了皮卦都还是寒意逼人。”

茯苓点头道:“可不是,怪不得俗语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还好咱们预备的齐全,带了炭来。”

一面说一面从箱笼中找了一件蓝缎团花纹的灰鼠斗篷给李纨披上,又翻出一个珐琅掐丝小手炉,装了银丝炭,又从香盒中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将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方递到李纨手中,道:“如今天冷,奶奶别坐在风口里,仔细着凉。”

李纨无奈,只得离了窗边,一面笑道:“瞧瞧你们茯苓姐姐,年纪轻轻的,越发像管家婆了。”

淡菊与夏竹正在熨衣裳,闻言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