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回

按李纨的想法,贾母这次的行事确实有些欠妥当,竟完全越过了贾政夫妻插手宝玉的婚事,完全不曾过问王夫人的意见,想必心里也是明白王夫人不会同意,无非想着以孝道压人,先暂后奏。

别说这桩亲事没成,假使真的如贾母所愿成了,王夫人即便碍于孝道不敢说什么,却定然会将怒火转到黛玉身上,贾母毕竟年纪大了,又能护着黛玉几年?

何况当媳妇的服侍婆婆是天经地义的事,婆婆若想要磋磨儿媳妇,有的是法子叫你有苦说不出,届时黛玉的处境可想而知。

还好这事没有提到明面上来,王夫人心下虽然对贾母不满,面上却分毫不露,依旧沉稳如初,每日到贾母房中承奉,晨昏定醒更是风雨无阻,有好东西也是先孝敬贾母享用,行事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儿。

李纨见了心下暗服,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话分两头,荣国府中因贾敏的一封书信波涛暗涌,这厢林家一干管事媳妇也于五月底回到了扬州。

贾敏让人将为首的几个管事媳妇叫了进来,问起路上诸事,众人一一回了。

贾敏点了点头,扫了众人一眼,微笑道:“都辛苦你们了,好生下去歇着罢,王信家的且留下。”

一个四十出头,穿着酱紫色对襟褙子,圆脸杏眼的管事媳妇应了一声,其余几人便都退下了。

这王信家的原是贾敏的陪嫁丫头,后来嫁给了林家的管事,是贾敏的心腹,向来得贾敏倚重。

贾敏看了素荷一眼,素荷会意,对房中众人使了个颜色。

众人皆知贾敏定是有话要问,便都行了一礼,躬身退下了。

贾敏让指了跟前的杌子让王信家的坐下,细细问起贾家诸事。

王信家的谢过,斜签着身子坐了,方答道:“府里添了好几个哥儿姐儿,其余的倒无甚变化。老太太身子颇为硬朗,精神也好,只是惦记着太太,几位太太奶奶并姑娘们也都问太太好。”

贾敏微微一叹,想起自己离京十多年,还未曾回去过一次,也不知娘家如今是何光景。

贾敏低头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常听母亲在信中说宝玉生的极好,又聪明伶俐,你可曾见着了?”

王信家的微微一顿,觑了贾敏了一眼,方笑道:“宝二爷生的雪团一般,着实冰雪聪明,行事礼数比那大人还强呢,我见过这么多公子哥儿,没几个及得上的。”

贾敏坐在上首,将她方才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不禁皱了皱眉,淡淡道:“宝玉是不是有什么不妥?这里也没有别人,你直说便是,不必瞒着我。”

王信家的迟疑了一会儿,方道:“我们只在老太太房中见过宝二爷一次,并不曾说过几句话,只是听说宝二爷竟不曾正经上过学,只爱在同姊妹丫头们一处玩闹。

有一次荣国府的几个婆子吃醉了酒在一处闲话,我听了一耳朵,说宝二爷常说些痴话,说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且最是爱红,喜欢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

话未说完,贾敏的面色便沉了下去,王信家的忙住了嘴,别说贾敏,她当初听到这事时都目瞪口呆。

贾敏压下心中怒气,对王信家的道:“你下去歇着罢,今儿的事不许对其他人提起。”

王信家的服侍了贾敏二十多年,靠的就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最是知趣,从先前贾敏吩咐她去了贾家留心打听宝玉的事时就已猜到了几分,这会子哪里敢说什么,忙答应一声,悄悄退了下去。

素荷见贾敏眉宇间依旧有几分怒色,忙上前安慰道:“太太也别为这事气坏了身子,横竖咱们没答应这门亲事。”

贾敏叹了口气,抱怨道:“我只是气母亲糊涂,明知道宝玉的性子,信中竟分毫不提,还想着求娶玉儿。”

虽没见到宝玉吃丫鬟嘴上胭脂的情景,但想也知道是什么模样,俗语说三岁看老,宝玉小小年纪就如此不学好,日后长大了岂不又是个纨绔子弟!

母亲信中还直说宝玉聪明伶俐,两家结亲如何如何好,若她是个耳根子软的,一时糊涂答应了这门亲事,岂不是害了黛玉一辈子。

贾敏越想越气,她只有黛玉这一个女儿,自然要为她考虑,日后的夫家不需要多富贵,但一定要家风清正,公婆宽厚慈爱,女婿不一定要文武双全,但至少要人品端方,知道上进,如此四角俱全方妥当。

幸而贾母提亲之事林如海不知情,否则必然对娘家心生嫌隙,想到此处,贾敏重重叹了口气,又思及黛玉如今都快念完四书了,宝玉比黛玉还大了一岁,却连正经的学都不曾上过,只知道在内帷厮混,偏偏母亲又太过溺爱,不知管教,如此下去日后娘家后继无人,又有谁来支撑门楣?

正巧黛玉下了学,来给贾敏定省,丫头打起湘帘,黛玉进屋,便见贾敏正坐在凉榻上,摇着纨扇,忙上前请了安。

贾敏忙敛起愁容,笑道:“快起来。”说罢拉了到跟前前,细细端详了半日,方点头道:“今儿气色比昨日好多了,今儿的丸药可吃了不曾?”

黛玉笑道:“早起便吃了。”

贾敏点头道:“那便好,吃完了这一程再请张大夫来瞧瞧。”

一面说,一面见黛玉只穿着件薄薄的银红衫子,下面系着白绫百褶裙,贾敏便伸手向她身上摸了一摸,不禁蹙眉道:“怎的把坎肩儿给脱了,你身子单弱,穿这样单薄,一会子风吹了可怎么处?”

黛玉忙道:“不妨事,今儿实在热的很,方才上学走回来都出了一身汗,反倒弄的身上凉津津的,才梳洗换了身干净衣裳。”

贾敏只得罢了,“白日里无妨,到了晚间记得添件衣裳。”

黛玉答应了,依偎在贾敏身前,道:“方才我见妈神色有些不痛快,是不是身上不爽快?可要请个大夫来瞧一瞧?”

贾敏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方才去你外祖家送节礼的管事媳妇回来了,说起你二舅舅家的表兄宝玉,都六岁了,只知道胡闹,顽劣异常,连正经学堂也不曾去上,成日家只在内帷同姊妹丫头们厮混。”

黛玉闻言微微蹙眉,问道:“难道二舅舅和二舅母就不管管?”

贾敏摇了摇头道:“你表哥自幼便抱在了你外祖母跟前养活,因他天生异象,衔玉而诞,又生的得人意儿,你外祖母溺爱非常,你二舅舅和二舅母碍于孝道也不敢多管,且你外祖父家是武将起家,规矩难免粗疏了点。”

黛玉想起上回外祖家打发来送礼的时见到的那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十分不凡,这在其他人家从未见过,不禁疑惑道:“听说上回来的那几个妈妈只是三等仆妇,依我看其穿戴却与主子也不差什么。”

贾敏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笑道:“你外祖家是有爵之家,规制比咱们家高些,许多规矩亦与别家不同。”

贾家是勋贵,排场大,一应用度都十分奢靡;林家却是清贵,世代书香,素来行事低调,且到了林如海这一代已无爵可袭,再者他们家已传世百年,并不需要用那些排场来彰显身份。

黛玉听罢一一记在心里。

说了一会话,贾敏忽想起一事来,转头吩咐一旁的大丫头素荷,“去把我方才说的那几样东西拿来。”

素荷答应了一声,果然去取了个装着纸包的小娄子并两个五寸来高的小玻璃瓶来。

只见那瓶子上面螺丝银盖,贴着鹅黄笺子,一个上面写着“玫瑰清露”,迎亮照着,里面却是胭脂一般的汁子,另一个写着“木樨清露”,里面的汁子却是淡黄色,色若流金。

黛玉不禁有些好奇,指着玫瑰清露的瓶子道:“这瓶子里是什么?倒有些像爹爹平日吃的西洋葡萄酒,颜色怪好看的。”

贾敏笑道:“这是今儿外头孝敬的,说是进上的香露,比咱们家常吃的鲜花卤子要香甜的多,我想着你每日吃那些药丸子,嘴里只怕没味儿,正好用这个调了吃。”说罢又指着一旁的小竹篓道:“另外还有这篓子茯苓霜,一会子也一并带回去,这东西健脾益气,养心安神,正适合你吃,用牛乳和了,每日早起吃一盅,最是补人的,让雪雁每日打发你吃。”

黛玉忙道:“留着妈妈和爹爹吃罢,我哪吃得了这许多。”

贾敏笑道:“你爹爹和我的已单独留了好些,这些都是给你的,快收着罢。”

黛玉答应着,命丫头接了,母女俩又说了一会子闲话,用了晚膳,黛玉方回房去了。

六月底,李纨派去江南的管事也回来了,刘有福一到家不及休整,便打发了自家婆娘将田庄的地契交给李纨。

刘大娘交割清楚,细细回道:“连带鱼塘,水田在内,一共五百亩,都租给了佃户,另外请了些人专门养蚕,养鱼,一切都按着奶奶的吩咐料理好了。”

说完忽又想起一事,忙道:“险些忘了告诉奶奶,听我们当家的说,这次能买下这个庄子,还是多得了林姑老爷之力。”

李纨闻言一怔,“你是说林姑父?这是怎么回事?”

刘大娘道:“这庄子虽然不大,其中却有一大半都是上好的水田,又连着一道山泉,听说用泉水种出来的碧粳米滋味极好,比贡米也不差什么。

原本咱们的人都已经交了钱,就等过契了,谁知被人横插一杠子,险些被抢了去。”

众人闻言都是一怔,李纨皱眉道:“是谁这么霸道?”

刘大娘道:“那人是江苏巡抚的小舅子,听说还与西宁王府有些瓜葛,素来横行无忌,不知怎的看上了咱们的庄子,说是要修个别苑,咱们两千多两银子买的庄子,他只扔下五百两便想买了去,咱们自然不肯,为此闹到了衙门里,最后还是姑老爷知道了消息,亲自出面,才将此事处理妥当。”

原来刘有福因田庄之事与人争执,此事本就是对方不占理,他又仗着有荣国府撑腰,并不畏惧那人,两方争执不休打了起来,最后闹到了衙门里。

扬州知府左右为难,便急忙告诉了林如海,林如海知道事情原委后,出面料理了此事。

李纨听罢,沉吟片刻,道:“这样罢,你回去跟刘管事说,以后庄子上的出息单分一份出来,捡些好的鸡鸭鱼肉蔬果瓜菜,每月初一十五送去林姑父家,虽然不值什么,到底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刘大娘满口答应了,“回去我就跟我们当家的说。”

李纨十分满意,将地契交与茯苓收好,又命人拿了两锭银子交给刘大娘,笑道:“这次多亏了刘管事了,来回奔波劳累,又受了大罪,这钱给他打酒吃罢。”

刘大娘忙道不敢,“给奶奶办事是咱们的本分,哪里敢当奶奶的赏。”

李纨向梅香使了个眼色。

梅香便上前挽住刘大娘的手,将两锭银子塞给她,笑道:“这是奶奶的一番心意,妈你就别推辞了。”

刘大娘这才谢恩收下了。

转眼便是七月十五,正是贾兰周岁,虽不曾大办,却也甚是热闹。

世交亲友亦各有贺礼相送,因未宴请外客,故而李守中夫妻也不曾来,只打发家下人等送了周岁礼过来,还带来一个消息,李守中被钦点为江南学政,月底赴任。

学政掌全省学校政令和岁、科两试。按期巡历所属各府、厅、州,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位在巡抚与布政使、按察使之间,素来由朝廷在侍郎、京堂、翰林、部属等官进士出身者中简派,三年一任。

江南地灵人杰,文风鼎盛,一任学政便可结下不少人脉,李守中能被委此重任,可见永元帝对其甚是看重。

李纨回忆了一下原著,并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只得罢了,连日赶着做了两套衣裳,又打点了些耐存放的点心和路菜,以及应急的丸药等等,打发人送去了李家。

转眼又是中秋将至,阖府上下都忙着过节的事,别人尤可偷闲,独凤姐既要打点送与世交亲友的节礼,又要预备过节诸事,又要看着人收拾金银器皿,忙的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这日,李纨带着贾兰给王夫人请安,小家伙说话已经甚是流利,只是刚学会走路,还不大稳,一见王夫人便扑了过去。“太太——”

王夫人顿时眉开眼笑,一把抱起了小家伙,只觉沉甸甸的坠手,不禁笑道:“咱们兰哥儿又壮实了不少。”

李纨抿嘴一笑,“这孩子一日少说也要吃四五顿,又不爱动弹,份量自然重了。”

也不知道小家伙像了谁,竟是个小吃货,嘴巴没一刻停,还最喜欢那些甜腻腻的小点心,圆嘟嘟的脸蛋上都有了双下巴,小胳膊小腿胖的藕节似的,李纨不得不严格控制他的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