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罗西的信拿在手中,深深地感动了,但在考虑这些信件之前,我还必须有个交代。
““海伦,”我转身对她说,“我知道,你有时觉得我不相信你出生的故事,有时我的确有所怀疑,请原谅我。”
“我和你一样吃惊,”海伦低声答道,“我母亲从未对我说过她有罗西的信,但这些信不是写给她的,是吧?至少最上面这封不是。”
“是的,”我说,“不过我认识这个名字,他是研究英国文学史的大家——他研究的是十八世纪。我在大学里读过他的一本书,罗西在给我的信中谈起过他。”
海伦一脸迷惑,“这和罗西、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也许很有关系。你没看出来吗?他肯定是罗西的朋友赫奇斯——罗西就是叫他这个名字的,记得吗?罗西肯定是从罗马尼亚给他写信,虽然这解释不了为什么这些信会在你母亲手里。”
海伦的母亲开口了,“她说她会告诉你一切的。”海伦的声音哽住了,我屏住呼吸。
“我小时候住在特兰西瓦尼亚小小的P村里,离阿尔杰什河很近。我有很多兄弟姐妹,他们大多数仍生活在那一地区。我父亲总是说我们是古老而高贵的家族的后代,但家族破落了。
“我十八岁那一年,一个巫婆从上游山区的一个村里来到我们村。她是一个巫医,还有特异功能,能预见未来。后来,我到村里的井边打水,看见她站在那里,我给她水喝,给她面包。她祝福我,告诉我,我比我父亲善良,她会回报我的慷慨的。她从腰间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硬币,放到我手里,告诉我藏好,因为它属于我们这个家族。她还说硬币来自阿尔杰什河上游的一个城堡。硬币的一面是一个古怪的东西,尾巴蜷曲,另一面是一只鸟和一个小十字架。
“我碰到罗西教授前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村里有生人来是件很稀罕的事,特别是从远方来的。有一天,人人都在说一个从布加勒斯特来的人去酒馆了,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外国人。他们在打听沿河一带的村庄,打听上游山区里的城堡废墟。我很好奇,于是我出门打水,这样可以多听到些消息。我来到村里的广场,看到有陌生人正坐在酒馆外的一张桌子旁,和一个老是待在那里的老人说话。其中一个陌生人个子高大,肤色黝黑,像个穿城里衣服的吉普赛人。另一个穿棕色夹克,那式样我从未见过,我待在广场的另一边,离水井不远,从那里我看不到那个陌生人的脸。
“我们经过酒馆时,那个外国人抬头瞟了我们一眼,我惊奇地发现他年轻、英浚他抽着烟斗,平静地和他的同伴说话,。
“第二天早上,村里传说陌生人在酒馆里给了一个年轻人一些钱,让他带路去找那个叫波耶纳里的城堡废墟,在阿尔杰什河上游很远的地方。他们会离开一夜。我听到我父亲告诉他的一个朋友,他们在寻找弗拉德国王的城堡。‘我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呢,’我父亲生气地说。
“父亲的话让我想起了老太婆给我的小硬币,我内疚地想到我拥有的东西本应该给我父亲,但一种反抗的念头涌上心头。既然那个漂亮的陌生人在城堡里找财宝,我决定想办法把硬币给他。我找了个机会把硬币从它的藏身之处拿出来,藏在方巾的一角,方巾我扎在围裙上。
“那个陌生人有两天没有露面,我感到很伤心,觉得没有机会把那个硬币交给他。可那天晚上运气来了,我看到他一个人在林子边,垂着头,背着手。
“我站在那里,等着,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他肯定没注意到我,直到我们几乎撞个满怀。突然他抬起头来,非常惊讶。我鼓起勇气,向他问好。他的神情和举止一点不让我害怕,但害羞几乎吓倒了我。
“我在失去勇气之前,从腰带上解下方巾,打开,拿出硬币,一声不吭地递给他,他从我手上接过去,翻过来,仔细地看。突然,他脸上闪过一道亮光,他又瞟了我一眼,那锐利的目光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我浑身一颤。
“Deunde?——从哪里来的?”他打着手势解释他的问题,我奇怪他好像会讲几句我们的话。
他轻轻敲了敲地面,我明白了,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吗?我摇摇头。
“Deunde?”
“我比划着,试图让他明白。他第一次笑了起来,向我鞠了一躬,一刹那,我觉得天堂在我眼前开启了。
“Multumesc,”他说。“谢谢。我叫巴塞洛缪·罗西, Voi?”他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他重复一遍,又笑起来。“Familia?姓什么?”他似乎在费力地搜索词句。
“葛兹,”我告诉他。
“他似乎非常惊讶,接着又说德拉库里亚,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龙的”,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不断地看书,慢慢地问我,我是否还见过其他的硬币,就像我给他的那个。我说没有。他说硬币上的怪物是龙,问我是否在什么房子或书里看见过这种龙,我说我肩上就有。
“起先他根本不懂我在说什么。陌生人的词典让我糊涂,不过我们一起找到了肩膀这个词。他一脸迷惑,又问了一遍,“德拉库尔?”他举起那个硬币。我碰碰衣服上的肩头,点点头。他低下头,脸红了。突然,我感到自己勇敢起来,我解开自己的羊毛背心,脱下,又解开衣服领子。我的心在狂跳,但什么力量控制了我,我停不下来。他转过头去,可我扯下衣服,指了指肩头。
“从我记事开始,这条墨绿的小龙就印在我身上。我母亲说,我父亲家族里的每一代都有一个人身上有这条龙,他选中了我,因为他觉得我长大后会变得最丑。他说,他的祖父告诉他,只有这样做,恶鬼才不会进家门。我只听说过一两次,因为我爸爸一般不喜欢谈这事,我甚至不知道在他那一代,哪个人身上有这个标记,是在他身上,还是在他的某个兄弟姐妹的身上。我身上的龙和硬币上的龙很不一样,所以,直到陌生人问我,我是否还有什么东西上面有龙,我都没有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陌生人仔细看了我肩上的龙,把硬币上的龙放在旁边对照,但没有碰我,甚至没有靠得更近。他问是谁把那条龙印在我身上。我说是我父亲干的,村里的一个老女人,一个巫医帮了他。他问他是否可以和我父亲谈谈这件事,我拼命摇头,这弄得他又满脸通红起来。他费力地告诉我,我的家族是一个邪恶国王的后代,这国王在河上游建了那座城堡。这个国王被称为“龙之子”,他杀过很多人。他说这个国王变成了一个吸血鬼。我划了个十字,请圣母保佑我。他问我,我是否知道这个故事,我说我不知道。
“终于,我指了指太阳。太阳将近落山,我告诉他我得回家了,他马上站起来,表情严肃。他把手递给我,扶我站起来。我抓着他的手,心都快跳到指尖上了。我迷迷糊糊,赶快转过身去。我突然觉得他对恶鬼太感兴趣,可能会有危险。也许我能给他一点护身的东西。我指了指地面和太阳。“明天来,”我说。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笑了。
“第二天上午我去井边打水,他正和一些老人在酒馆里,又在写什么。我想我看到他盯着我,但没有表现出认出我的样子,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在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下午,我父母和兄弟姐妹不在家时,我干了件坏事。我打开父母的木柜,拿出一把小银匕首,我以前在那里见过它几次。我母亲曾说,如果吸血鬼来骚扰人们或牲畜,就用它来杀死它们。我还从母亲的菜园里扯了一把大蒜花,把它们藏在方巾里,便下田去了。
“我找到陌生人时,非常紧张,我坐下来,把带来的东西给他看。他看到匕首时吃了一惊,我向他解释这可以用来杀死吸血鬼,他很感兴趣。他不愿接受,但我很坚决地恳求他收下,他不再笑了,周到地用我的方巾包好匕首,放到他的背包里。我又给他大蒜花,告诉他应该放一点在上衣口袋里。
“我问他,他要在我们村里待多久,他竖起五个手指——还待五天。我问他,五天后他离开我们村子时,要去哪里呢。他说他要去一个叫希腊的国家——我听说过这个国家,然后回国,回到自己村里。他在林中地上画出他那个叫英格兰的国家,那是离我们这里很远的一座岛屿。他告诉我他的大学在哪里——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还在地上写出大学的名字。我还记得那些字母:OXFORD(牛津)。后来,我有时把它们写下来,看了又看,那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字。
“突然,我懂了,他很快就要离开,我再也见不着他了,再也看不见任何像他那样的人了,我眼里满是泪水。他看上去非常悲伤,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绢,给了我。他抱住我,我们亲吻起来。在那一刻,我知道了什么叫爱。我知道这是错的,是一种罪过,但我感到很快乐。
“在他离开村子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一见面,我就开始哭了。他从手指上退下一个小银戒指,上面有个印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现在想到那是他的大学的印章。他求我嫁给他,为此他肯定研究过他的词典,因为我一下就听懂了。
“起初,这似乎根本不可能,一想到这,我又开始哭泣——我那时还很年轻——可后来我同意了。我应该感到幸福的,可我有种感觉,恶鬼已经出来,我害怕会发生什么,使他不能回来。终于,我又一次亲吻罗西,检查了他兜里的大蒜花,离开了他。
“第二天早上,我听说巴塞洛缪离开了村子,和一个农民坐着他的马车到特尔戈维什泰去了。晚上,我去到我们会面的地方,一个人待在那里。我吃惊地发现了一包信,放在信封里。我不懂信上写的是什么,信是写给某人的,但封盖上印有他漂亮的名字,就像在一本书里一样。我意识到,这些信肯定是他从他的帆布包里拿出我给他的匕首和硬币时掉出来的。
我决定把信留着,等他回来。
“就这样过了四个星期。第五个周末,我感觉很不好,我肯定那个吸血鬼王已经把他杀了。有一次我甚至想到我的爱人化作吸血鬼回来找我。
“到了第六和第七个星期,我开始感到绝望。第八个星期,我在已婚妇女中听到的许多迹象使我突然明白,我有孩子了。我悄悄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到了巴塞洛缪的爱,我相信他不可能忘了我。
“我知道我得在让家庭蒙羞之前,在父亲发火之前,离开村子。我给我姐姐伊娃写信,告诉她我的情况,求她来接我。又过了五个星期,她来信了。她说,我要步行离开村子,走到大约五公里远的下一个村子,然后搭马车或汽车到特尔戈维什泰。在那里,我可以找车去布加勒斯特。从布加勒斯特我坐火车到匈牙利边界。她丈夫会于九月二十号在T市的入境办公室见我。
“我把自己仅有的几样东西放到一个小包里,包括为坐火车而准备的好鞋子,还有巴塞洛缪丢下的信,他的银戒指。伊娃在布达佩斯火车站等我,她穿着一件套装,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我觉得她看上去像个女王。我们相互拥抱,亲吻了很久。我的孩子在布达佩斯最好的医院出生了。我想给她取名叫伊娃,可伊娃说,她想亲自给她取名,她叫她埃琳娜。
“我一直等到孩子出生后才写信给他,因为我想告诉他我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孩子,而不只是告诉他我怀孕了。埃琳娜一个月大时,我叫我的姐夫帮我找到巴塞洛缪所在的牛津大学的地址,我自己在信封上写下那些古怪的字。我姐夫用德语帮我写了信封,我自己签了名。我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辈子都爱着他。
“接着我又等,这次等了很久很久。埃琳娜已经开始学走路了,巴塞洛缪寄来一封信。信不是从英国来的,而是从美国来的,写的是德语。我姐夫用很温和的语气给我翻译了这封信,可我看得出来,他很诚实,没有改动信的内容。巴塞洛缪在信里说他收到我寄到他原先在牛津的家的信。他礼貌地告诉我,他从未听说过我也没见过我,他从没到过罗马尼亚,所以我说的那个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听到这样一个伤心的故事,他感到难过,他祝愿我生活得更好。信不长,语气和蔼,没有刺耳的话,但没有任何地方表明他认得我。
“我在亲戚的帮助下把埃琳娜养大,她成了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姑娘。我知道这是因为她有着巴塞洛缪的血液。我把她父亲的情况告诉她——我从未对她说过假话。也许我告诉她的不够,但她还太小,不知道爱情会让人们变得盲目,变成傻瓜。她上了大学,我很为她骄傲。她告诉我,她听说她父亲在美国是个大学者。我希望有一天她能见到他,可我不知道他就在你去的那个学校。”海伦的母亲几乎是责备地转向她女儿,补了这一句。就这样,她的故事突然打住了。
开始,我们三人沉默地坐在桌旁。
过了一会儿,海伦转向我,无奈地对着那札摆在我们面前的信打了个手势。
我明白了,我一直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她为什么不把其中一些信寄给罗西,来证明他在罗马尼亚和她在一起待过呢?”
“我想过那样做,但他的信让我明白,他的心已经完全变了。我知道,寄信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只会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而且我还会丢掉一些我所能保存的他的东西。”
海伦想要挑战,虽然她母亲不是这样,“为什么很久以前她不把这些信给我呢?”她的问题很尖锐。
她马上对母亲提出这个问题,老人摇摇头。
“她说,”海伦表情僵硬地向我转述,“她知道我恨我父亲,她在等某个爱他的人出现。”我可以加上一句,就像她现在还爱着他一样。
过了一会儿,海伦母亲用她一贯温和的口吻问我,她怎么能帮我找到罗西。
“告诉她,她已经帮了我了,我们一离开我就看这些信,看看它们能不能帮我们更进一步。”
“请问问她,她是否了解吸血鬼,是否可以帮帮我们?”
海伦把问题翻译后,她母亲别过脸去,划了个十字,“她说,你必须记住,吸血鬼会变形,可以变成很多样子出现在你面前。”
我想确切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海伦的母亲已经开始用一只颤抖的手给我们盛饭。
晚上,我们在大路边道别,让我吃惊的是,她抓住我的手,把一样又小又硬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我张开手指,看到一个银戒指,上面有个小小的徽章。我一下明白了,那是罗西的,她要通过我还给他。我看到老人的脸上有一滴泪。
书上说,人间没有一滴泪这样的东西,那只是古老的比喻。也许是没有,因为她的一滴泪伴着我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