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我十六岁。父亲说我还不够大,不能和他一同去旅行,他是要去执行外交使命的。当时,他的基金会总部设在阿姆斯特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儿就是我的家,以至于我几乎都忘了小时候在美国生活过。我一直都是个听话的孩子,进入青春期后很久还是如此。首先应该说明的是,我是个没妈的孩子,父亲又当爹又当妈,一味地给我精心的爱护,给我请一连串的家庭教师和管家——在事关我的教育问题上,他从不吝啬,尽管我们过着简朴的生活。
克莱太太是这些管家中的最后一位。她负责照看我们位于老城中心拉姆格拉希特运河边上的住宅。父亲不在家的时候,那座漂亮的房子空荡荡的。每当父亲从挂在餐厅墙上的那幅地图上的某处回来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异国他乡的味道,兴致高昂,但疲惫不堪。我们总是在巴黎或罗马度假,孜孜不倦地研究那些我父亲认为我应该了解的名胜古迹。然而我最想去的还是他一个人去过的那些地方,那些我从来没有去过的稀奇古怪的地方。
每次他不在家,我的生活就是学校和家这两点一线。我最快乐的时候就是独自待在一楼我父亲那间宽敞、雅致的书房里的时候。那天晚间,我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古印度《爱经》的译本,同时还有一本更旧的书和一袋发黄的文件。
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明白那天我是怎么就把它们拿了下来,而且还被深深地吸引住的:书中央的插图散发出那种古老的味道,我还发现那些发黄的文件都是私人信件。我知道我不应该翻看父亲或者任何人的私人文件,我担心克莱太太随时都会来给一尘不染的书桌掸拭灰尘,我回头看了看门口。但我还是站在书架旁,情不自禁地读起了最上面一封信的第一段,几分钟而已。
我亲爱的、不幸的继承者:
不管您是谁,想到您在读我不得不留下的信,我非常遗憾。我为自己感到遗憾——如果这信到了您手里,必定是我有了麻烦,也许是死了,或者更糟。但我也为您感到遗憾,我未曾谋面的朋友。因为一旦您读到这封信,必定是有人需要这个邪恶的信息。如果您在其他意义上不是我的继承者,您也很快成为我的继承者——把我这段令人难以置信的邪恶经历移交给您,我真的很难过。这邪恶我是如何继承下来的,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最终能找到真相——也许是在给您写信的过程中,也许在以后的事态发展过程中。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二日
牛津大学三一学院
我读到这里,内疚——以及其他的原因——促使我赶快把信放回了信封。但那天和后来很多天我一直在苦苦寻思那封信。我父亲结束了又一次外交旅行,回到家,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他那些信,还有那本奇怪的书。我想等他有空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人时才开口,可那些天他一直都在忙,而且我发现的东西有些离奇,我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后来,我问他下次出门能不能带上我,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保守秘密,也是我第一次坚持自己的主张。
秋天总会提前降临斯洛文尼亚境内的阿尔卑斯山。这是一个古老的国家。平生第一次,我作为一个旅行者,看到了历史那深奥的面孔,巨大的激动把我攫住了。
因为我的故事是从这座城市开始的,我要叫它埃莫娜,这是它的罗马名字。埃莫娜和它以南的其他类似城市一样,拥有复杂的历史。我和父亲驾车进入埃莫娜市中心,途中经过一座精致的老桥,桥两端有发绿的铜龙把守。
“那就是城堡,”我父亲说着,在广场边放慢车速,朝上指了指雨帘,“我知道你想去看看。”
我的确想去。我拼命伸长脖子,终于透过湿漉漉的树枝看到了城堡——破旧的褐色塔楼,矗立在城中央一座陡峭的小山上。
“十四世纪,”我父亲沉思道,“还是十三世纪?对这些中世纪的遗迹我不太了解,不知道它们具体属于哪个世纪。不过我们可以查查导游手册。”
“我们可不可以走上去,到处看看?”
“等我明天开完了会,我们就能搞清楚。那些塔楼看上去摇摇欲坠,不过谁知道呢。”
他把车开进市政厅附近的一个停车场,颇有绅士风度地扶我下了车,他皮手套里的手瘦骨嶙峋。
“住店还早了些。你想不想来杯热茶?”
我们坐在临窗的桌旁,喝着柠檬茶,杯子很厚,茶水还很烫人,慢慢就着涂了白色奶油的面包吃沙丁鱼,还吃了几片果子奶油蛋糕。 “我们就吃到这儿吧,”我父亲说。
近来我开始不喜欢他一遍遍吹凉茶水的样子,害怕他说我们就吃到这儿吧。你正吃在兴头上,他却叫你停下来,留着肚子吃晚饭。外交把他给毁了。我想,他要是能多点儿生活趣味,本来会过得更快乐的。
“没想到开车会这么累,”我父亲放下杯子,指着在雨中勉强看得见的城堡,“我们就是从那里来的,山的另一边。在山顶上可以望得见阿尔卑斯山。”
我记得山坡上白雪皑皑,群山似乎就在这座城市上空呼吸。现在,在山的远侧,只有我俩在一起。我迟疑着,吸了一口气。“可以给我讲个故事吗?”
“讲阿尔卑斯山的故事?”
“不,”我心头涌上一阵莫名的恐惧感,“我找到了一些东西,想问问您。”
“他转过身来,扬起他灰色眼睛上泛灰的眉毛,温和地看着我。
“在您的书房里,”我说,“对不起——我到处乱翻,发现了一些信件和一本书。我没看——没怎么看——那些信。我以为——”
“一本书?”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口气依然温和。他只看着杯子,要喝完最后一滴茶水。
“它们看上去——那本书很旧,中间印有一条龙。”
他俯身向前,静静地坐着,然后颤抖起来。这个古怪的动作使我立刻警觉起来。如果他真要给我讲个故事,这个故事会和以往的截然不同。他低着头瞟了我一眼,看上去那么憔悴,那么悲伤,我吃了一惊。
“您生气了吗?”我现在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茶杯。
“没有,亲爱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悲伤哽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