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柯回杭州有了些时日,仍旧没有原谅博澄的打算。
其实他并未犯什么大错,那些小事冷静下来后可以轻易化解,她早就将其抛诸脑后了。
问题出在两方的父母,他们每日变着法地来劝她不要任性,早些带着博澄回珠海。她觉着自己孤立无援得不到支持,逆反地更加不想搭理博澄。
舒云柯叫人打扫干净了自己的房子,一个人自由自在地住下,计划是过完年再回广东。
腊月十八这天,她开着古斯特到脑科院楼下,张扬地在众人目光下,接走了刚从动物房出来的千黎。
在车上,她洋洋得意:
“以后你男朋友的排面要是连我都不如,就不要拉出来丢人现眼了。”
千黎说她无聊,没多搭理。
舒云柯却很热衷于这些事,继续聊:
“上次机场那个小楼,他和关邵是朋友的话,家里条件应该还不错吧?”
千黎斜了一眼,说不知道:
“说起他干什么?”
“我这不是庆幸,那天没有自作多情,把那盒永生花当作你送我的见面礼吗?”
“——他送你花,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啊?我第一次见你那橡皮泥一样的性格这么威风。”
听出姐姐话里的揶揄,千黎下意识地反应是要辩解:何必把自己的忍无可忍形容得像是对待楼书则格外特殊似的。
将要开口,又觉得没有必要,千黎嗯哼一声,说:
“那是你少见多怪。”
舒云柯大笑,半晌缓过气,忽然又不带拐弯地问起:
“你和他谈过吧?”
千黎很意外,她没想到舒云柯一眼看破,闭上嘴不说话了。
倒不是因为楼书则,只是单纯地觉得聊起谈恋爱这个话题很古怪。
她和楼书则在一起总共不到一年,又是在比较小的年纪,知道的人很少,她也从不主动提起。
好像成为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去才是它的使命。
大约猜到千黎的想法,舒云柯拍胸说:
“这有什么的,我在你这个年纪,前男友都有一个连了。”
“放心,我替你保守秘密,不会让小舅舅小舅妈知道的。”
千黎是独生女,也是整个家族里最小的孩子,从小被所有人宝贝着。加上她一路跳级,深耕到研究中了接触到的圈子就单纯,居上庸夫妇便始终觉得千黎虽然早就已经成年独立,但依旧不算长大,类似谈恋爱的事从未提过。
——她们现在去的就是千黎父母家。舒云柯怀念一口地道的浙味,又不想回家听自己父母唠叨,因此拉着千黎去了她家中。
居上庸夫妇见到长久未见的外甥女自然高兴,他们保证自己无条件站在舒云柯这边,不会替博澄说一句好话。
千黎先去书房拿了几本工具书,再出来时表姐已经和父母聊得热火朝天。
话题间隙,舒云柯短暂停下喝了一口水,目光瞥见茶几上的巧克力礼盒,上方漂亮的圆体英语手写标明了店铺的名称和地址,她调侃:
“居然还是加州门店的手工巧克力,你们最近出国玩啦?”
千黎妈妈楚明婵让她们自己来选想吃哪颗:
“没出去玩,是你小舅舅以前的学生,前几天来看我们送的。”
舒云柯“噢”了一声,替自己和千黎各自拿了一颗。
楚明婵:
“很不错的一个孩子,忙得满世界飞,难得来一次杭州还特意来看我们,东西准备得都很用心,人也比读书时成熟稳重了。”
父母桃李天下,过往也有许许多多学生来看他们,千黎并不觉得意外,尝了一口贝母形态的手巧。
醇苦不甜,是好吃的。
居上庸叫她:
“黎黎,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年他每天都在我们家吃饭——”
千黎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父母心善,特意多加照顾的学生有很多,有些是受人之托,有些是见不得学生遇到困难,或者是不希望学生误入歧途,但能达到每天来家里吃饭这种程度的人只有一个。
她没猜错,居上庸的下一句话就是:
“就是楼书则呀,一个高高帅帅的小男孩,还和你一样大。”
舒云柯发出一声剧烈的呛咳,接过楚明婵着急递过来的水咽下,好不容易顺了气,望着千黎的目光意味深长。
后者罕见不是平静无波地端坐着,在父母的视线盲区瞪了她一眼。
舒云柯像是浑然未觉,似有所指地开口:
“小舅,原来楼书则是你学生啊?”
“对啊,你认识他?”
“不算是认识——”
舒云柯拖长调子,望见千黎快要坐不住,才慢慢悠悠往下说:
“朋友的朋友,见过面而已...”
楚明婵捂着嘴笑:
“云柯,小楼是不是很帅的?”
“嘶...这要我怎么说呢?”舒云柯把脑袋凑到千黎面前:
“黎黎,你觉得楼书则帅吗?”
千黎别开脸,又对上了父母的目光,于是只能看天、看地,她说:
“早就不记得了。”
楚明婵:
“黎黎就是个榆木脑袋,问她也没用,肯定已经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
“——云柯,我跟你说,小楼来看我们那天,餐台上的灯正好坏了,你小舅踮着脚露出个大胖肚子,脸红脖子粗的都够不着那灯,小楼手都没伸直呢,轻轻松松就帮我们把新灯旋上去了。那时候他把大衣一脱,那宽肩膀,细腰身...”
千黎妈妈竖起大拇指,指尖翘翘的。
舒云柯笑疯了:
“还给你们换灯呢?真孝顺,这简直就是半个儿子。”
居上庸“哼”了一声,本就不高兴,听到半个儿子的说法尤为不乐意:
“我劝你们不要以貌取人。”
“不看外貌小楼也很出色啊..”楚明婵:“性格品德我们一直都知道的,而且他现在是国家队的运动员,这两年世锦赛世界杯拿了多少冠军,马上就要站在冬奥会的赛台上了,这还不够优秀吗?”
千黎原本不想参与她们的话题,安静坐在边上小口小口地吃着剩下半块巧克力,闻言稍怔。
她见过楼书则滑雪的样子。
传统且优雅的双板自由式,他在肃雪天地之间飞驰穿行,雪杖像是他的权力之柄,他紧握着时自信、从容,对这片雪原绝对掌控。
那是千黎第一次接触滑雪,慌慌张张地立在雪板上就要站不稳,可是她自负从小学什么都快,坚决不让楼书则过多干涉她,她让他自己一边玩去,等自己掌握基本要领,再来往下学。
楼书则照做,除了飞溅的雪粉,很快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了。
千黎始终不得要领,开始迁怒于小楼老师不负责。
当她终于失去平衡就要摔倒时,不见人影的楼书则却忽地从自己身后出现,长臂一捞稳稳托出了她。
因为紧急减速漫天雪酥纷扬在碧空之下,他从胸腔里带出笑意:
“不太厉害啊这位同学。”
“——不行就楼老师抱抱。”
千黎那时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也像失去重量的雪酥,被高高抛起,在凌空尖啸。
后来她发自内心问过楼书则,你在滑雪上这样出色,有想过成为职业运动员吗?
面对这个问题,他臭屁至极:
“很可惜,教练说我不合适。”
“因为我的身高,接近,一米九。”
如今听说他将站在冬奥会的赛台上,竟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意味。
四年弹指一挥间,他还是走上了职业运动员的路。
千黎仍在回忆,舒云柯却张大了嘴巴:
“还是运动员啊?”
“真好,身体素质一定很好。”
她也竖起大拇指,指尖翘翘的。
千黎终于回过神,塞了一块巧克力堵住了舒云柯的嘴。
真正临近年关时,要收尾的工作有很多。千黎第二天有成堆事的要做,吃完晚饭不顾舒云柯揶揄的眼神就早早回去了。
好消息是她给cell的第三版投稿返回了审稿人意见,这一次不需要再做修改,真正的接收邮件大约也快来了。
脑科院里,各项年终会议接踵而至。课题组的导师周既清教授大约这段时间公务缠身,只出席了几项全院规模的行政会议,自己手下的组会迟迟不曾召开。
夏其对此颇有微词,在去食堂的路上与千黎说起:
“在所里,越来越难见到我们老板了...反观隔壁组的姚教授,每天准时到实验室,和最晚的研究生一同下班...”
曲溪只觉得没有组会就不用汇报,乐得轻松。
千黎没有接话,笑着转移了话题:
“你不是说今天要早些到食堂,找个好位置坐下吗?”
脑科院食堂新装了一台宽四米余,高两米余的巨大显示屏,占据了将近半面墙,每天准时播放宫斗剧,在单调重复的实验生活里,算是不错的消遣。
夏其一拍脑袋,说没错,今天一定要找个绝佳的观影位置。
三人一道进入食堂,才发觉今日播的不是从甘露寺杀回来的甄嬛,而是换成了体育频道的转播。
前几天的米兰冬季奥运会开幕式重播,还在歌舞环节。
夏其挺高兴的,说播这个也很好。
举世瞩目的体育盛会,她本来想关注来着的,只是每天晚上都有加不完的班,令她分身乏术,一直没能去看。
千黎听到冬奥两个字无可避免想到楼书则,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该关注他,一方面又开导自己,即便只是一个普通认识的人,参加冬奥这样的大事难免也会记在心里。
她选了背对电视转播的位置落座,把观影位留给了夏其和曲溪。
擦拭过筷子将要开始用餐时,手边的手机响了。
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食堂声音嘈杂,装了显示屏之后更胜以往,千黎与另外二人示意,去了外面接通。
研究所两栋主体建筑的天桥底下,穿堂风寒栗如宿雪,她将手机举至耳边时忍不住齿关打颤。
接通说完你好,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耳边只有簌簌的风声,千黎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又重复了一声你好。
依旧是一片寂静。
她欲挂断,示指已经悬在屏幕前时,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音。
借助信号远道而来的声波并未失真,一束束扑散在耳廓之上时犹如仍带着气息。
那头的楼书则,不紧不慢,傲慢开口: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