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我对着话筒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只是……”
“啊,我知道。”
“真不敢相信我会哭。”
“你从来就爱哭。”我说,说完就后悔了。但她破涕为笑。
“现在不了。”
沉默。
然后我说:“你在哪里?”
“我在瑞斯顿大学上班。现在正穿过校园。”
“哦。”我说,因为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对不起,给你留下那么神秘的留言。我现在不姓西尔弗斯坦了。”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这个了。但我也不想撒谎。因此,我又不置可否地说了声“哦。”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她先开口。
“天哪,这有点难为情。”
我笑了:“我知道。”
“我感觉像个大笨蛋,”她说,“好像又回到十六岁,在为一颗新长出的青春痘烦恼。”
“我也是。”我说。
“我们根本没变,是吗?我的意思是说,在心里,我们永远是个惊惶的孩子,不知道自己长大后会怎样。”
我仍然在笑,但想到了她从未结过婚,还醉酒驾车。我猜,我们没变,但我们的生活道路显然不一样了。
“露西,听到你的声音真高兴。”
“我也是。”
沉默。
“我打电话来是因为……”露西顿了顿,然后说,“我甚至不知道该怎样说。因此,我还是先问个问题吧。最近你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奇怪到什么程度?”
“奇怪到和那个晚上一样奇怪。”
我应该预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但我脸上的笑容仍然一下子不见了,仿佛被人突然击了一拳似的:“是的。”
沉默。
“保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
“我想,我们需要把这事弄清楚。”
“同意。”
“你想见面吗?”
“想。”
“这可能很奇怪。”她说。
“我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想它这样。我打电话不是因为想见你。但我觉得我们应该碰个面,商量一下,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应该见个面。”
“我是不是在胡言乱语。我一紧张就胡言乱语。”
“我记得,”我说,说完,我又后悔了,因此急忙补充道,“我们在哪里见面?”
“你知道瑞斯顿大学在哪里吗?”
“知道。”
“我还有一节课,然后是学生辅导时间,直到七点半,”露西说,“可以在我办公室见面吗?在阿姆斯特朗楼里。八点怎么样?”
“我会准时来。”
回到家时,我惊讶地发现,我家外面围满了记者。你经常听到这样的事情一记者会做那样的事一但这是我第一次经历。地方警察也在,显然很兴奋,想做点什么大事。他们站在车道两旁,以便让我把车开进去。那些记者们没有试图去阻止他们。实际上,我的车开过去时,他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
格蕾塔像迎接得意扬扬的英雄一般迎接我,又是亲吻,又是拥抱,还热情祝贺。我爱格蕾塔。你知道的,有些人好得无可挑剔,总是在你身边。尽管这样的人不多,但也有一些。如果有子弹向我射过来,格蕾塔也会跳过来为我挡住。她也让我想保护她。
这让我想起了妹妹。
“卡拉呢?”我问。
“鲍勃带卡拉和麦迪逊去Baumers吃晚饭了。”
埃丝特尔在厨房里,正在洗衣服。“我晚上要出去。”我对她说。
“没问题。”
格蕾塔说:“卡拉可以在我们那边睡。”
“我想最好还是让她在家里睡。谢谢。”
她跟在我后面走进书房。大门开了。鲍勃和两个女孩子走进来。我又一次臆想着女儿跑过来扑进我怀里,同时尖声高喊着“爸爸!你回来啦!”只不过,这并没有发生。她的确笑了,的确走到我面前。我一把抱起她,用力亲吻她。她脸上的笑容没变,但却用手擦着脸颊。嘿,我会介意的。
鲍勃拍拍我的背。“祝贺你在审判中获胜。”他说。
“还没结束呢。”
“媒体可不是这样说的。不管怎么说,这都可以让我们摆脱詹雷特了。”
“或者,让他更不顾一切。”
他的脸白了一会儿。如果你让鲍勃去演电影,他可以扮演有钱的共和党坏人。他脸色红润,下颌垂肉肥厚,手指粗短。这是另一个足以说明面相不可靠的例子。其实,鲍勃出生在纯粹的蓝领家庭。他努力学习,卖力工作。他的一切都是劳动所得,生活得不容易。
卡拉拿着一张影碟回到房间。她像供奉祭品一样举起影碟。我闭上眼睛,想起今天是星期几,在心里咒骂自己。然后,我对女儿说:“今晚是电影夜。”
她仍然举着那张影碟,睁大眼睛,笑着。影碟封面上有活生生的或电脑绘制的什么东西,可能是会说话的汽车,或者农场上的动物,或者动物园的动物,总之是皮克斯或迪斯尼动画片中的什么东西,我已经看过上百次。
“对。你会做爆米花吗?”
我单膝跪下,以便与她位于同样的髙度。我把两只手分别放在她肩膀上。“宝贝,”我说,“爸爸今晚必须出去。”
没反应。
“对不起,小乖乖。”
我等着她的眼泪掉出来:“埃丝特尔可以陪我看码?”
“当然,小蜜糖。”
“她能做爆米花吗?”
“当然。”
“太棒了。”
我还以为她会垂头丧气呢。幸好没有。
卡拉蹦蹦跳眺地跑了。我看着鲍勃。他看着我,仿佛在说:这就是孩子,真拿他们没办法!
我指着女儿的背影说:“她心里其实很难过。”
鲍勃大笑起来。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只显示了新泽西,但我认出了那个号码,有点惊讶。我接起电话,说:“哈啰?”
“今天干得不错啊,全明星。”
“州长先生。”我说。
“不对。”
“什么不对?”
“‘州长先生。’你也许可以称美国总统为‘总统先生’,但州长或者叫‘州长’,或者可以加上他们的姓,比如,‘斯托林恩州长’或‘奇克·马格尼特州长’。”
“或者,”我说,“阿纳尔·强迫症患者州长。”
“这就对了。”
我笑了。在罗格斯大学上一年级时,我最早是在一个聚会上认识现任州长戴夫·玛基的。他让我自愧弗如。我是移民的儿子,他的父亲却是美国参议员。但这就是大学的可爱之处。大学是让你结识奇怪室友的地方。结果,我们成了好朋友。
当戴夫委任我现在的职位,任命我为埃塞克斯郡公诉检察官时,他的批评家们不可能不注意到我们之间的这种友谊。但我老爸却耸耸肩,鼓励我赴任。我本来已经得到了非常好的评价。今天,我又冒着风险贏得了脞利,这应该可以有助丁一我竞选国会议员席位。
“今天,是个好日子吗?好家伙。呜嚯!去吧,科普,去吧,科普——把今天当生日。”
“想迎合你那些说唱选民?”
“尽力去理解我那个十几岁的女儿罢了。无论如何,祝贺你。”
“谢谢。”
“我仍然不会对这个案子做出过度回应。”
“我从没听你说过‘不做回应’。”
“你当然听到过,只不过是以独特的方式:我相信我们的司法系统,在被证明有罪之前,所有公民都是无辜的,正义的车轮将会转动。我不是法官,也非陪审团成员,我们应该等着所有事实作出回应。”
“把陈词滥调当不作回应?”
“陈词滥调既可以当成不作回应,也可以当成一切回应,”他纠正说,“科普,一切可好?”
“还好。”
“有约会吗?”
“有一些。”
“伙计,你是单身汉,长得又好看,银行里还有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戴夫,你这人聪明狡猾,但我认为还能听懂。”
戴夫·玛基一直是个女人杀手。他长相一般,但这个男人有一种勾搭女人的天賦。保守地说,他的技巧也让人眼花缭乱。他身上有种感召力,可以让每个女人都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迷人的人。其实都是演戏。不为别的,他只想让她们上钩。不过,我仍然从未见过比他更能泡女人的人。
当然,戴夫现在结婚了,有两个教养很好的孩子。但我几乎不怀疑他会有一些其他举动。有些男人无法控制自己。这是一种原始本能。想都别想戴夫·玛基会不泡女人。
“好消息,”他说,“我要到纽瓦克来。”
“为什么?”
“纽瓦克是本州最大的城市,这就是原因。我珍视我的每一个选民。”
“哦哦。”
“我还想见你。好久不见了。”
“这个案子让我有点脱不开身。”
“你不能抽时间见州长?”
“有什么事吗,戴夫?”
“与我们以前说的事有关。”
我可能参加国会议员竞选?“是好消息吗?”我问。
“不是。”
沉默。
“我想是出问题了。”他说。
“哪种问题?”
他的声音又愉快起来:“科普,可能什么事也没有。我们聊聊。在你办公室见。午餐时间,如何?”
“好。”
“到Brandford路上的那个地方去买些三明治。”
“开Hobbys餐厅。”
“对。家制裸麦面包夹火鸡胸脯肉。给你自己也买一块。到时候见。”
露西·戈尔德的办公室在一座大楼里,这座大楼是这个其他方面还不错的庭院里的住户的眼中钉,是20世纪70年代所谓的“现代”建筑,本来外观是未来派,但不知怎么回事,完工三年之后看上去就陈旧不堪了。庭院里的其他建筑都是漂亮的砖房,但需要多栽一些常畚藤。我在学院西南角的停车场上把车停下,斜起后视镜,然后学着斯普林斯廷的样子,在后视镜里检査自己的外表,突然觉得衣服、头发,甚至这张脸都应该变一变。
我把车停好,步行穿过校园,路上遇到十几个学生。女孩子们看上去都比我记忆中的大学女生漂亮多了,但这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上了年纪的缘故。学生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我对他们点点头。但他们没有回应。我上大学的时候,班上有个三十八岁的人,他参军去了,没拿到文科学士文凭,退役之后来补课。我记得他在校园里显得特別突出,因为他看上去老得要死。我现在和他当年一样大。难以想象,我已经和那个貌似老头的人同样老了。
我继续想着这钱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这可以让我忘记自己正要去哪里。我穿着一件没有任何褶皱的白色丁恤,蓝色牛仔裤,蓝色运动夹克,脚上是菲拉格慕牌路夫鞋,没穿袜子。典型的休闲一派先生。
走近那栋大楼时,我明确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我在心里咒骂自己。我已经是个大男人,结过婚,有孩子,现在是鳏夫。我上次看到这个女人已经是半辈子以前的事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些?
尽管露西告诉过我她的办公室在三楼13室,我仍然看了看楼下的办公室分布指南。在那里。露西尔·戈尔德教授。三楼B室。进了电梯后,我小心地按下正确的按钮。在三楼出电梯之后,尽管那个标示着A-E的箭头指向右边,我却向左转。
最后总算找到她的房门。门上有张她的工作时间表,学生可以在上面签字约见她。大多数时间段都被占用了。门上还有一张课程时刻表,还写着什么时候交什么作业等。我差点往手中吹一口气。并闻闻,伹我已经在嚼一颗薄荷口香槠了。
我敲门,用指关节重重叩击两下。我想,够自信,有男子气。
天哪,笨得可怜。
“进来。”
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一紧,打开门,跨进去。她正站在窗边。太阳还没落下去,一抹光影斜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的剪影。她仍然漂亮得要死。我经受住了这个冲击,待在原地没动。我们就那样站了一会儿,相距约五米,谁都没动。
“光线如何?”她说。
“抱歉?”
“你知道吗,你敲门时,我正在想,我应该待在哪里最合适。去应门吗?不,太老调的特写镜头。继续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只铅笔?从半月形阅读眼镜上方看着你?不管怎么说。我曾让一个朋友帮我测试过所有的角度,他认为我现在这种姿势最好看——站在房间那边,一抹光影斜照在身上。”
我笑了:“你看上去棒极了。”
“你也是。你试了多少套衣服?”
“就这一套,”我说,“但过去有人说过我穿这套最好看。你呢?”
“我试了三件不同的上衣。”
“我喜欢这件,”我说,“你穿绿色一直好看。”
“但我那时是金发。”
“对。但你的眼睛仍然是绿色的,”我说,“我能进来吗?”
她点点头:“把门关上。”
“我们应该,我也不知道,拥抱或者什么吗?”
“暂时不要。”
露西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里。我则在办公桌前面的椅里就座。“这太奇怪了。”她说。
“我知道。”
“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你。”
“我也是。”
“我在网上看到你妻子的事了,”她说,“真遗憾。”
我点点头:“你父亲好吗?”
“不好。”
“真遗憾。”
“他们当年的滥交和对毒品的滥用,最后都对他的身体产生了影响。而且,你知道吗,艾拉……他一直没能从经受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我猜我知道。
“你父母还好吧?”露西问。
“我父亲刚去世几个月。”
“真遗憾。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在夏令营时的样子。”
“他从那以后就没再开心过。”我说。
“因为你妹妹?”
“原因很多。你父亲给了他重新当医生的机会。他热爱那份工作一行医。他此后没再当过医生。”
“对不起。”
“我父亲其实不想参与起诉的——他崇拜艾拉——但他需要找到一个人来指责,我母亲也怂恿他,而且,其他家属都参与了。”
“你不用解释。”
我打住话头。她说得没错。
“你母亲呢?”她问。
“他们的婚姻没能维持多久。”
这个回答好像并不让她感到惊讶。
“如果我从心理学的角度阐述一下,你会介意吗?”她问。
“不会。”
“失去孩子是对婚姻的极大考验,”露西说,“大多数人都认为,只有最牢固的婚姻才能经受住那样的打击。其实不然。我研究过。我看到过—些可以被形容为‘没什么存在价值’的婚姻经受住了打击,婚姻生活质量还得到了改善。我也看到过一些好像注定会天长地久的婚姻像廉价石育一样破裂。你们俩关系好吗?”
“我和我妈?”
“对。”
“我已经十八年没见过她了。”
她没说什么。我们默默坐在那里。
“保罗,你失去了生活中的很多人。”
“你不会对我进行心理分析治疗吧?”
“不会,不像那样:她仰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然后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她的这种神态让我立即回想起过去。营地有个废弃的棒球场,野草丛生,我们经常坐在那个球场上胡闹,我握着她的手,她就这样抬眼张望。
“上大学的时候,”露西说道,“我有个朋友。她是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是异卵双生,姐妹俩长得并不完全一样。但我猜这与同卵双生并没有多大区别。但同卵双生的双胞胎之间的联系似乎更紧密一些。不管怎么说,我们上大二的时侯,她妹妹在一次撞车事故中死了。我朋友的斥应非常奇怪。当然,她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但好像又感到一丝安慰。她是这样想的,嗯,这是命运,上帝救了我,也许本来该我死的,我现在没事了。如果像她那样失去了孪生姐妹,那你的余生都是安全的。也许每个人都经历过令人心碎的灾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但生活不像这样。有些人一生顺利,其他人,比如你,却经历了太多太多不该你承受的灾难。而且最糟糕的是,这还不能让你具有免疫力。”
“生活本来就不是公平的。”我说。
“阿门。”然后,她冲我笑笑,“这太奇怪了,对吗?”
“对。”
“我知道,我们只在一起度过了,多久,六个星期?”
“差不多吧。”
“而且,现在想起来,那只是场夏日浪漫。从那以后,你可能有过数十个女孩子吧。”
“数十个?”我重复道。
“怎么,难道是数百个?”
“起码有那么多。”我说。
沉默。我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汹涌。
“但你却与众不同,露西。你……”
我不说了。
“是啊,我知道,”她说,“你也是。因此我才觉得尴尬。我想知道你的一切。但不知道现在是否是时候。”
这就像外科医生在工作一样,也许还是个可以扭曲时间的整形外科医生。他已经将过去二十年剪掉,让十八岁时的我与三十八岁的我直接碰面。而且,他几乎做得天衣无缝。
“那,是什么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那件奇怪的事?”
我点点头。
“你先说可以呵?”她问,“你知道的,就像以前我们闲聊时一样。”
“噢。”
“对不起。”她顿了顿,把双臂抱在胸前,好像感觉冷一样,“我是不是像个笨蛋一样喋喋不休啊?无法控制。”
“你没变,露西。”
“不,科普。我变了。变了很多,你都不会相信。”
我们的目光相遇,从我进屋以后第一次真正相遇。我不擅长解读别人的眼神。我看到过太多狡猾的骗子,已经不太相信看到的事情。但她那双眼睛仿佛正在告诉我什么,在讲述着一个故事,而且是个痛苦不堪的故事。
我不想我们之间有谁撒谎。
“你知道我知道些什么吗?”我问。
“你是郡检察官。我在网上也看到这个了。”
“对。那让我能了解到一些信息。我的一个调查官对你进行了快速背景调査。”
“明白了。这么说来,你知道我醉酒驾驶的事了?”
我没说什么。
“科普,我那时喝得太多了。现在仍然如此。但我不再开车了。”
“这与我无关。”
“对,与你无关。但我很高兴你告诉我了。”她向后靠靠,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科普,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
“几天前,曼哈顿重案组的几个警探让我去看一具身份不明的男尸。”我说,“他们说那个男人差不多四十岁,我觉得他是吉尔·佩雷斯。”
她的嘴张得老大:“我们那个吉尔?”
“是的。”
“这怎么可能?”
“不知道。”
“他一直都活着?”
“显然是这样。”
她不说话了,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等等。你告诉他父母了吗?”
“警方已经把他们带来确认他的身份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那不是吉尔,说吉尔二十年前就死了。”
她瘫倒在椅子里。我看着她。她一面沉思,一面用手指轻轻敲着下嘴唇。这是另一个让我会想起夏令营那些日子的动作。“那吉尔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呢?”
“等等。你不打算问我是否肯定那个男人是他?”
“你当然肯定。如果不肯定,你根本不会说出来。因此,他父母或者在撒谎,或者更可能是拒绝承认。”
“对。”
“哪种?”
“我不确定。但我倾向于撒谎。”
“我们应该见见他们。”
“我们?”
“是的。你还知道什么别的有关吉尔的事吗?”
“不多。”我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你呢?发生什么事了?”
“我要求学生们写匿名日记。我收到的一篇日记中描述的是那天晚上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学生日记?”
“对。大部分内容都吻合。我们怎样进树林,怎样胡闹,怎样听到那些尖叫声。”
我仍然不明白:“你的学生写的日记?”
“对。”
“你不知道是谁写的?”
“不知道。”
我想了想:“有谁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不知道。我并没有改变身份,只是改了名字。要发现我的真实姓名可能并不太难。”
“你什么时候收到日记的?”
“星期一。”
“几乎就在吉尔被杀第二天。”
我们坐在那里,各自思考着。
我问:“日记在你这里吗?”
“我复印了一份。”
她把那些纸张从桌子上方递给他。我读起来。这篇日记让那些事情又回来了,读起来都难受。我不明白那些心理活动,我永远不理解那个神秘的?。但我把日记放下之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事情不是这样。”
“我知道。”
“但很接近。”
她点点头。
“我见到了一个认识吉尔的年轻女子。她说无意间听到他说到过我们。他说我们撒了谎。”
露西一时没说话。她把椅子转过去,我现在看到的是她的侧面:“我们的确撒谎了。”
“但没对什么重要的事情撒谎。”我说。
“我们做爱的时候,”她说,“他们在被人谋杀。”
我没说什么。我再次将大脑分隔开来。我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因为如果我不进行这种分隔,我就会想起我是那天晚上担任瞀戒的辅导员;我不应该悄悄和女朋友一起溜进树林;我应该把他们看管得更好;如果我是个负责任的孩子,如果我做了应该做的事,我就不会在没有点名的情况下说我点了名;第二天早上我就不会撒谎;我们就应该知道他们头天晚上就不见了,而不是早上才消失的。因此,供许当我根本没进行过任何巡査却在木屋巡查表上做上巡査记号时,我妹妹的喉咙正在被割破。
露西说:“科普,我们那时也是孩子。”
我仍然没说话。
“他们自己偷偷溜出去。无论我们在不在,他们都可能溜出去。”
也许不会,我想。如果我在,我会阻止他们。或者,我巡查时会注意到他们的床是空的。但我什么也没做。我跑去和女朋友幽会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们不在营地时,还以为他们出去玩了。吉尔一直在和玛戈拍拖,不过我以为他们已经分手了。我妹妹正和道格·比林厄姆约会,尽管不是很认真的。他们跑出去了,一定玩得正开心。
因此,我撒谎了。我说巡査过木屋,说他们一直安全地在睡觉。因为我当时没意识到危险。我说我那天晚上一个人在值班。我一直坚持那个谎言,坚持了太长时间,因为我想保护露西。是不是很奇怪?我不知道事情会有那么严重。因此,我撒谎了。等到玛戈·格林的尸体被发现时,我才承认了大多数事实一我檀离职守了。但我没说出露西扮演的角色。那个谎言已经说出去,我害怕出尔反尔,不敢把全部真相说出来。他们已经怀疑我了一我至今还记得洛厄尔瞀长脸上怀疑的表情。如果我后来跑去承认一切,瞀察可能会奇怪我当初为何撒谎。但不管怎么说,两件事之间没什么必然联系。
我是独自一人还是与什么人在一起,这有什么区别?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把他们看管好。
诉讼过程中,艾拉,西尔弗斯坦的人想把一按责任推到我身上。但我还是个孩子。营地里,仅仅男孩这边就有十二座木屋。即使我一直在岗位上,他们也很容易偷偷溜出去。安全措施是不完善的。这是事实。
从法律上讲,那不是我的错。
从法律上讲是这样。
“我父亲后来经常回到那些树林中去。”我说。
她转过身来向着我。
“他经常去那里挖。”
“为什么?”
“因为妹妹。他告诉我们是去钓鱼。但我知道。他那样做了两年。”
“什么让他不去了呢?”
“我母亲离开了我们。我想,父亲可能终于明白他的固执已经让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相反,他雇了私家侦探,给一些老朋友打了电话。但我认为他再也没去挖过了。”
我看着她的办公桌。很乱。到处都是纸张,有些堆得摇摇欲坠,像是快要坍塌的冰瀑布。打开的教科书像伤兵一样躺在各处。
“如果没找到尸体,就会出这样的问题。”我说,“我猾,你一定研究过悲痛的阶段?”
“是的。”她点点头,明白我的意思了,“第一步就是拒绝承认。”
“对。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一直没从过去中走出来。”
“没有尸体,因此拒绝承认。你需要得到证据,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我父亲就是这样。我的意思是说,我相信韦恩已经把妹妹杀了。但后来又看到父亲像那样出去。”
“就让你怀疑起来?”
“还是这样说吧,这让我心中一直认为有这种可能性。”
“你妈妈呢?”
“她变得越来越疏远。我父母的婚姻从来就不是很美满。本来已经有裂痕。妹妹死后——或者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她和父亲完全成了陌生人。”
我们俩都沉默了。最后一抹阳光正在褪去。天空正在变成一个紫色旋涡。我扭头向左,望向窗外。她也看着窗外。我们就那样坐着,这是二十年来我们离彼此最近的时候。
我之前说过,那二十年已经被外科医生剪掉了。但它们现在好像又回来了。那种悲伤又回来了。我可以从她身上看出来。那个夜晚对我的家庭造成的永久性破坏依然明显。我曾希望露西能战胜这一切。但她没有。她也没能将那些往事封闭起来。我不知道过去二十年里她遇到过什么事。如果把我在她眼里看到的悲伤都归罪于那件事,太过牵强。但我现在能看到。我能够看到自己那天晚上是如何从她身边走开的。
那篇学生日记中写到了她是如何一直对我念念不忘。我不会把自己奉承到那种程度。但她也一直没忘记那个夜晚,没忘记它对她父亲产生的影响,对她的童年生活的影响。
“保罗?”
她还在看着窗外。
“嗯?”
“我们现在怎么办?”
“弄清楚那些树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