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说什么?你敢说本座上了岁数?

莲灯还得央求放舟,“阿兄替我们想想办法吧,火烧眉毛了,如何是好呢!”

放舟对插着袖子叹了口气,“既然不愿意从了齐王,那就只有谎称你们已经搬到别处去了。我让弗居先抵挡一阵,躲过了这一劫后换个地方。我和弗居曾经商议过,你们留在云头观怕不安全,可惜不得国师首肯,后来就作罢了。这次是没办法,国师回了神宫,我们只有先斩后奏,若国师责怪,我一个人来承担。”

转转眼泪汪汪看着他,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了。人生就是这么无奈,一个转身,原本快到嘴的肉飞了。就像看上了一把桂花,别人给你两根蒜一样,充满了死不瞑目的忧伤。所以她察觉了国师和莲灯有风吹草动,立刻像个鬼魅一样蹲在莲灯床头念叨,“人活一世痛快最要紧,是你的东西千万不能放手,不是你的,只要喜欢,抢过来也要变成你的。”莲灯嫌她烦,把头埋在被褥里不听她的,她坚持不懈把她的耳朵挖出来继续说,简直就像临终遗言。最后莲灯支撑不住了,连连说好,她才就此作罢。

所以春官代表了她青春年华全部的痛,她有多喜欢他,就有多讨厌那个横插一脚的齐王。

莲灯没有转转那么丰沛的内心,她只知道灾难来了,一件一件去克服它。放舟愿意帮忙,她感激涕零,说了很多客套话,放舟大手一挥道:“你我不必见外,帮你就是帮我自己。况且我和转转也有些交情,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落难。”

他转身出去同弗居商议,回来的时候见三个女孩都是呆呆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放心,这里是弗居花了三年掏出来的,外人找不到。我也命人知会冬官了,他在城外有一处别业,安排你们去那里,只要不走漏风声,大理寺和齐王都不会贸然动神宫的人。”

昙奴长长舒了口气,“如此最好,只是不经国师同意,不知会不会出乱子。”

放舟看她一眼道:“只要把莲灯安置妥当,国师定不会怪罪的。”

他既然表了态,众人当然深信不疑,于是“话又说回来”,昙奴表示:“齐王若能答应让你做夫人,其实也可以考虑一下的。”

转转说起他就脸色发白,虽然齐王举止还算斯文,相貌也能入她的眼,但忆起当时,所有的一切又都称得上不堪回首。她平时酒量很好,坊间装酒的小坛子,一个人解决不在话下。可是昨天不知怎么回事,才喝了两盏就不行了,百爪挠心浑身冒火,看见齐王就觉得他分外甜美可人,结果脑子一热,把他给正法了……现在想来有点奇怪,倒像是中了媚药似的,反正她力大无穷,齐王半推半就,事情就那样发生了。过程当然是惨烈的,以至于现在提起那个人都有种恐怖异常的感觉。

莲灯对昙奴的话很不认同,“什么夫人,不就是小妾么!转转为什么要去当小妾?她应该找个爱她的郎君,两个人举案齐眉地过日子。”

昙奴一直在定王帐下卖命,身边也多是赳赳武夫,耳濡目染久了,似乎很看得开,“男人不都喜欢小妾么!再说夫人和一般的侍妾不同,也算是有品阶的,将来生了孩子,也可以分得王爷家产,到时候转转就是有钱人。”

莲灯大皱其眉,“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你们好自为之。”

放舟在一旁听着,露出很赞同的表情,调过眼对莲灯莞尔,看得莲灯心头一蹦。

昙奴又兀自嘀咕起来,“说不定齐王还没有娶亲呢……”

放舟却一盆凉水浇了上来,慢声慢气道:“娶了,王妃是望族韦氏的后人。你们常在西域,可能不了解情况,这么同你们说吧,大历定鼎中原以来,韦氏出了三位皇后,衔恩尚主者十余人,是不折不扣的皇亲。”

这么说来可算天作之合,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派绝望。

放舟掖着两手复一笑,“不过这种皇室联姻通常都是表面文章,真正夫妻和睦的不多。若是跟了齐王,以转转小娘子的聪慧美丽,当上宠妾还是大有希望的。”

转转泪水长流,一连串的“我不干”吓坏了室内的人。外面隐约有说话声传进来,放舟忙示意她收声,众人屏息听动静,果真是齐王府的人来了,粗声大气的,像抓捕逃犯似的责问借居在此的胡姬到哪里去了。弗居道:“不巧得很,今早报晓鼓刚响就离开了。”

豪奴大为不悦:“去了哪里?可是你将人私藏起来了?齐王殿下要拿的人,你敢有意包庇,抓你上刑部问罪。”

弗居的话不急不慢,但是句句铿锵有力,“这里是红尘之外的清静地,贫道因见小娘子们无处容身,才发善心收留的,如今好人做出错处来了?小娘子们去了哪里贫道不知,修道之人不问来处不问归途,半路上行方便罢了,小娘子们来去自由。我说她们已经走了,诸位若不信,大可以在观里搜上一搜,若找得到贫道任你们处置,但若是找不到,那么贫道就要去御史台喊冤,连你们的齐王殿下一块儿告!”

这话一说最后不知怎么收尾,反正只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渐归于平静,想来那些人已经走了。

莲灯长吁一口气,压声问放舟,“他们会不会派人监视道观?”

放舟点了点头,“所以我说要走,再晚不单是齐王,大理寺那边恐怕也要横生枝节。弗居是个懒散人,近来打搅她太多,这么下去她会发火的。”

众人知趣,连连答应。莲灯因国师那瓶药已经好了很多,试着撑一下,勉强可以活动了。让昙奴和转转把她搀起来,虽然伤口依旧痛不可遏,但和保命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了。

放舟安排了下去,避开齐王眼线从密道离开。坊间停着一辆平头马车,趁着夜幕将至奔跑起来,赶到城门上时,正值门禁关闭的前一刻。长安城防太严,进出胡人皆要查明身份,莲灯起先因伤脑子转得慢了些,等到禁军盘查时才发觉事态不妙。可惜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将过所递了上去。

所幸这关是好过的,她们出城后顺着放舟指点的方向前往冬官别业,跑了不多远,见云幕之下有片屋舍,门楣两侧挂着灯笼,看上去像精怪故事里的女鬼幻化出来的宅邸。

进门时放舟和冬官都在,冬官的长相脾气和他的官职很相衬,千年寒冰一样的面相,几乎不怎么笑。但见过莲灯两次,碍于国师的面子,对她们还算客气。转转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悄悄挨在莲灯耳边嘀咕:“这个冬官长得白白胖胖的,可惜不会笑。本来像糕团,现在像雪人。”

莲灯怕她的话被人听见,狠狠剜了她一眼,转转缩着脖子吐吐舌,朝她扮了个鬼脸。

既然到了这里,便一一安顿下来。冬官向她们揖手,“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家仆。神宫的贵客,到我这里亦是贵客,万事不必客气。”

莲灯忙拱手道谢,送走了冬官,便让转转和昙奴回房休息。她也算熬得住,在马车上颠簸半晌没有叫痛,放舟在旁看着她,低声道:“李行简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她想了想道:“等我伤愈,我想再试一次。”

放舟闻言蹙眉,“谁也不是傻瓜,既然第一次杀不了,就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如今城内风声鹤唳,就算你行刺时易了容,身上的刀伤怎么隐藏?你要在长安行走,随时都得做好被擒获的准备。”

她沉默下来,隔了好久望向他,“那我只有回敦煌一条路了么?其实我自己也想过,现在这个当口,李行简定然比以前更警惕,莫说他的身,就连他的府第恐怕都不容易接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静下心来等,等上一年半载。可是这么长的时间,我担心会有闪失。”

放舟没有应她,春日风大,呜呜钻进檐角和椽子底下,从每一个中空的角落挤进来,声势惊人。放舟只是看着她,她在灯下有种宁静的、安居乐业式的美,仿佛遭受的一切痛苦对她来说都是烟云,甚至挨的那一刀也已经忘记了。

他曾经听老人说过三岁定八十,那时候并不真的相信这句话。他一直以为人会随着环境改变,不断磨砺棱角,或者成为一块璧,或者成为一块面目模糊的瓦砾。现在看到她,这些年来一点都没变,至少在他认识她的几年里依然如故。有时看着她,会莫名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她和她的母亲站在阀阅底下,被几个家奴挡在那道朱门之外。她牵着母亲的手不哭也不闹,眼神坚定,表情平静,那时就是一块顽石。

他虚虚笼着拳头放在桌上,下了狠心似的说:“我替你办妥,不就是一个御史中丞么,易如反掌。”

莲灯抬起眼,想也没想便道好。

放舟酝酿了半天的激愤,却被她一个字打得灰飞烟灭了。他以为她总会客套一下,比方说两句不忍连累你之类的,没想到居然连拐个弯都嫌麻烦。他惊讶异常,忍不住扬起声调嗯了声。

她眨着眼睛道:“我说好啊。不过你先告诉我,我应该用什么作为交换。如果我能够承担,我们就成交,如果我支付不起,我也照样感激你。”

放舟郁闷的地方不在这里,“国师说为你报仇,你为什么没有答应?”斟酌了一下笑起来,“难道同他见外,把我当作自己人吗?”

她没想瞒骗,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我眼里国师是神祗,神仙只能救人,不能杀人。”

他更头疼了,“那我是国师身边的人,为什么你对我就没有半点敬爱之心呢!”

莲灯仔细看了他两眼,“当初不相熟的时候你就说我们有婚约,这样叫我怎么敬爱得起来?国师和你不同,他一直端着,到后来就算他的所作所为再离奇,我也还是把他当神仙一样供在心里。”

所以说人不能走错半步,一时的兴起很可能让你后悔莫及。放舟气恼地抱起胸,“这么说来神仙要好好保护着,杀人的事就应该让我这不怎么重要的人去办么?”

“是你自己说要帮我的。”莲灯一本正经道,看着他气苦的脸,终于憋不住咧嘴笑起来,“我是同你开玩笑的,杀人的买卖怎么能叫别人相帮?我自己知道厉害,不会急于求成坑害任何人的。”

这么一说他心里才好过了些,笑道:“小小年纪心眼倒不少,我是心疼你,不想看着你再去冒险。不管我们有没有婚约,你叫我一声阿兄,我拿你当妹妹一样看待,为你做些什么也是心甘情愿的。”他说着顿住了,犹豫着问她,“你同我说实话,你和国师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灯脑子里茫茫然,“我和国师能有什么事?”

这个问题反问起来就难以回答了,他只得道:“我没有别的劝告,单提醒你一点,国师不能成婚。修道之人破了色戒,后果不堪设想。国师上了岁数,如果某天因你突然衰老,你要如何自处?”

莲灯被他说得骇然,想想国师现在风度翩翩的样子,再想想他满脸褶子拄着拐杖的样子……她狠狠打了个寒颤。不过破色戒又是什么?是不是不能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要紧,就像养花,不能看它漂亮就摘下来又亲又揉。国师和花儿一样娇柔,什么都不用负担,只要天天用他的美貌照耀她就可以了。

她稍稍挪动了下,“那么不碰他呢?他是不是会长生不老?”

放舟耸肩道:“毕竟不是神仙,人的寿命终归有限。到了寿终正寝那天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目前谁也说不准。”

“那……”她谨慎地问,“国师闭关最长一次有多久,阿兄还记得么?”

放舟细数了下,“好像是三年。”

既然如此,再闭上三年应该也没有关系吧!莲灯忽然觉得很高兴,掖着被子思量,时局不利,先回敦煌避过风头,也是个很可取的办法。

放舟未逗留太久,这两天的事积攒在一起令人不堪重负,她又受了伤,还需安心静养。临走时嘱咐她几句,便反手掩上门出去了。

莲灯乏累得厉害,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又回到那个熟悉的院子,庭院里草木茂盛,但出奇的寂静。她踩着落英走到房舍前,屋门半掩着,檐下的木地板上放着一套白釉红梅茶瓯,长柄的木勺搁在壶里,手把上挂着长长的穗子,被风一吹悠悠荡漾。

似乎是没人居住,又无处不透显着别致,地方不甚大,但极具人情味……她想她也许住过这里,总觉得很熟悉,在记忆的深处,只是因为以前的一切回忆起来依旧朦朦胧胧,就像精瓷上落了灰,只看出个大致的型,看不清纹路一样。她仰起头张望,屋顶的黑瓦衬着蓝天,瓦当上的六瓣莲花清晰可见。又站一阵,没有上次摘葡萄的婢女,也没有款款而飞的蝴蝶。

她对这里很好奇,视线落在拉门上。所谓的门,其实并不设防,没有锁搭和门闩,就像进深阔大的殿宇里用来隔断的屏风,纵横几道木棂交织,桃花纸外糊着一层绡纱,只防君子,不妨小人。所以这里应当住着个与红尘没有来往的人,生活简单,心如止水。

她提裙上前……奇怪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衣裳,低头看,碧绿的襦裙上系着朱红的丝绦,她的手又变成那双肉肉的小手,摸了摸发髻还是垂髫,所以应当还是十来岁模样吧!再要往前,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一个穿着隐花裙的美妇立在那里,她有明亮的眼睛,克己的笑容。她冲口叫了声阿娘,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却听她应了声,招手示意她过去。

“明日我们再去试试。”被她称作阿娘的女人笑道,笑容里满含了希望,“我托人打听到了,他明早回城,无论如何这次要和他好好谈谈,我是不要紧的,重要的是你。”她轻轻抚摸她的脸,“你同我在一起会毁了一辈子的,回他身边去。你已经不小了,听阿娘的话,同他们和睦相处,将来许个好人家,过安稳无忧的日子。”

她絮絮说了很多,莲灯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迟疑道:“你认错人了。”

她笑着在她鼻尖上一点,“每次都用这招,用多了就不灵了。”言罢深深看她两眼,蹲下身紧紧抱住了她,哀凄道,“阿娘也舍不得你,可是贪图一时安逸难免错过机会。不能再等了,你越大,他们越会有忌惮。”

莲灯听得一头雾水,想问她口中的他是谁,要让她回哪里去。可是刚要张嘴,忽然听见乱哄哄的人声,院门上出现很多军士,手里攥着粗壮的麻绳,凶神恶煞地向她们走来。

她被人手提了起来,用力摇晃,晃得头昏脑胀,然后她听见那个女人的尖叫,撕心裂肺地喊阿宁。她着急得厉害,可惜挣脱不开,忽然一个激灵醒转过来,耳边还留有她的呼喊。她心有余悸,惶然睁大了眼睛四下看,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梦,可是那么真实,的确发生过一样。

她逐渐平静,开始回忆那个女人是谁,阿宁又是谁,难道是她遗失的记忆里曾经存在过的一部分吗?如果那女人真的是她母亲,似乎解释不通,百里济一生只有一位夫人,且夫妻恩爱毫无嫌隙,为什么到她这里就变成一出家宅悲剧了?所以一定是没有根据的,和梦较起真来也实在有点奇怪,可是心口钝钝的痛,隔了很久才慢慢放开。

第二天一早昙奴就来看她,端了江米粥喂她。她问转转人呢,昙奴无可奈何道:“城里报晓鼓吵得她睡不好,现在出了城可算有救了。我看她没什么心事,正四仰八叉睡得香甜呢,当初不知交了什么霉运,捡了这个宝贝回来。”

她嘀咕着抱怨,莲灯听了只是笑,“由她去吧,她这阵子也很辛苦,又遇见这样的事,心里必定难过极了。”

昙奴嗯了声,嘴上不待见她,其实很心疼她。她们一路走来那么多的波折,无论如何相依为命到了今天。当初她中毒,莲灯又在神宫不知情,是转转背着她走过好几个坊院找到弗居。她虽然不会武功又常拖后腿,但也有患难之交难以割舍的情义,久而久之就像家人一样。

“既然睡得着,就说明这个坎坷对她不算什么。倒是你,如今还疼么?”

莲灯摇摇头说不疼了,“国师的药真有用,现在已经好多了。”趴得太久很难受,她自己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透窗看到外面的日光,喃喃道,“我昨晚做了个梦……”

昙奴把碗收到桌上,回身看她,“什么梦?”

什么梦她也无从说起,皱着眉头思量很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她不说,昙奴也不追问,扶着桌子坐下来,轻轻喘了两口。

莲灯见她脸色不好,心里立刻揪起来,“这两天遇见这么多事,什么都顾不上了。你吃药了么?瓶里的血还有没有?”

昙奴犹豫了下才道:“前两天刚吃过,你别担心。”

可是她用过药和没有用药的脸色是不一样的,莲灯知道她不想给她添麻烦,有意隐瞒。说起这个确实两难,她想带她们回敦煌,可是昙奴身上的毒怎么办?纯阳血在长安,她们就走不远。除非把这人一起带走,否则离开中原断了供给,昙奴的身体会出乱子的。

她起身推窗看,外面春光迷人眼,她一手搭在眉骨上问昙奴,“这里离神禾原有多远?”

昙奴说:“一个在长安以南,一个在长安以北,好像不近。”

她开始懊悔昨天没顾得上和国师提纯阳血,现在换了地方,不知他会不会移驾到这里来,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来。实在不行只有去找他了,不过得先摸清他在哪里才好。

所幸冬官还在府里,她去向他打听,冬官说在太史局,“春分那天有场神殿祭,要国师主持,这两天正在筹备,国师暂时没有回神宫,歇在司天监别馆里。”

莲灯顿时大感庆幸,只是路程虽近,进城却有点生怯。冬官看出来了,试探道:“娘子想见座上么?我正要去太史局一趟,娘子可以一同前往。”

他是命官,别业建在城外,每天进出门禁,和戍守的金吾卫及府兵很相熟,一般不必查验。莲灯忙道好,冬官命人套了马车亲自驾辕,半路上也忧心她的伤势,隔着垂帘问她能不能挺住。莲灯有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铁打的,没有什么是她挨不过去的,便请他不必跑得小心翼翼,以免招人怀疑。

车到了城门上,今天却与平时不同,并没有直接过去,被挡在了关卡外围。莲灯挑帘看,似乎是增派了禁卫,进出城都要仔细询问,心里不由有些紧张。冬官倒老神在在,随着人潮行至金光门前,被神第军拦了下来。

“请问车内是何人?”

莲灯侧耳听,这声音有些像萧朝都。冬官还是冷漠的音调,不紧不慢道:“某远房的亲眷,将军或许还认得。”

然后帘子被撩了起来,莲灯挺直身板坐着,见了萧朝都微微一笑,“将军多日不见。”

萧朝都哦了一声,“果真是熟人呢。”朝身后挥手示意放行,人却没有让开,扶着车围道:“你们搬离了云头观,如今去了哪里?昙奴身体好些了没有?我很担心她。”

除夕那天他们相处得应当很不错,至少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剑拔弩张过。萧朝都来看过昙奴好几次,昙奴也会同他在附近走走,即便是平淡的相处,感情照样突飞猛进。只是昙奴知道自己的情况,从来没有应允过什么,萧朝都倒是对她念念不忘,也可算是个很痴心的男子了。

莲灯因为昙奴的关系难免爱屋及乌,对他和颜悦色许多,温声道:“将军别担心,她很好。只是还没安顿妥当,又四处为她寻药,没法告诉将军确切的地方。待过两天吧,一定知会将军,昙奴也想见你的。”

萧朝都听后颔首,“那她就拜托娘子多照应了,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莲灯道好,放下垂帘后心里暖暖的。奇怪别人的感情看起来那么令人感动,她原本也有机会找个真心待她的人的,现在没有希望了,只能忍受国师别扭的脾气。

想起国师她就振奋起了精神,她以前不在意别人的相貌,美或者丑对她来说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后来遇见国师,那么不可一世又美若朝霞的人,才知道她并不是没有鉴赏能力,是因为以前未遇上让她见之不忘的面孔罢了。

如果国师待她也能像萧朝都对昙奴那样多好,不要老是欺负她,和和气气的,保持初见时的格调,那么他的形象在她眼里会高大许多。今天她去找他,不知他又是什么态度。她想好了,他要是再骂她,她就装晕倒。上次他没有接住她,这次她有伤,如果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摔下去,那劫回洞窟后就使劲虐待他。

冬官驾车从边门驶入司天监,今年天气转暖得很快,院子里的一株杏树开了花,枝头胭脂万点。景是美景,只可惜杏花不够香,冬官进去回禀,她站在树前嗅,隐隐约约的一丝甜味,淡得几乎可以忽略。隔了一会儿冬官出来,脸色灰败着,看样子是挨他训斥了。

她低声问:“怎么了?国师动怒了?”

冬官启唇刚要说话,阁里走出个人来,穿着紫色的罗绡长衣,长衣未结带,隐隐看得见里面的中衣。踱到檐下掖着广袖,也不说话,只是冷冷望着他们。莲灯遍体生寒,冬官吓得矮下去半尺,不敢言声,很快退了出去。

莲灯往上看,困难地咽了口唾沫,“座上今天气色真好。”

他听她这么称呼,抬起了一道眉目表示不屑。莲灯的本意是想奉承,没想到热脸贴了冷屁股,顿时讪讪的。还好他算容情,垂眼打量她一下道:“伤还没好就跑出来,你的筋骨真够硬的。”

她立刻唉声叹气起来,“我有急事见国师,顾不得自己的伤。”

他面无表情地扔了句“进来”,回身往阁里去了。

莲灯忙褪了鞋上台阶,国师留宿的地方和别处不同,春意乍暖时他这里就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细竹编成的垂帘遮住半边廊檐,底下有及膝的雕花栏杆,所以外面看廊内只露窄窄的一道,人在檐下行走,有种心安理得的感觉。

她跟在他身后,国师身量很高,穿起宽松的衣裳尤为流丽。人在前面走,身上淡淡的幽香随衣襟款摆送到后面来。莲灯小心翼翼跟着,背上有隐痛也不敢说,随他进了室内,他指了指重席叫她坐,自己又舒舒服服躺在了矮榻上。

这种处境有点尴尬,一座一躺不太合规矩。看看日头将近辰时了,莲灯小声道:“国师还不起床么?”

他闭着眼睛嗯了声,美人高卧,姿态慵懒,顿了会儿道:“你来做什么?”

她往前挪了半步,迂回道:“国师知道我们搬出云头观了么?”

他叹了口气,“搬就搬吧,听天由命。”

语气算不上生气,但也绝对不热情。要是像前几次那样小肚鸡肠找她闹,她反而觉得好开口,可如今这姿态,叫她怎么好意思提血的事呢!

她踯躅起来,他半晌未等到她说话,侧躺过来看她,“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她马上复活了,兴高采烈道:“好了很多,还有一点痛,但是忍得住。”

他点了点头,用很寻常的声调说:“让本座看看。”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奇怪竟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仿佛在他面前袒露是天经地义的。解开了半臂褪下内衫,把头发撩到胸前来,诚心诚意地请他观看,“昙奴说边上已经消肿了,我想再休息两天应该就会好的。”

国师本以为她会扭捏一下,谁知竟没有,还是大漠的姑娘豪爽,该识大体的时候绝不积糊。国师起先支着身子,那白花花的背脊送到他面前时,他不自觉地坐了起来。仔细看,比起昨天是好了一些,但毕竟是刀砍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她究竟有多强的忍耐力,才认为休息两天就可痊愈?带着伤四处颠踬,别说是个女人,就是个男人也挺不住。

他蹙起眉,伸手在切口边缘摁了摁,“怎么样?痛吗?”

她微微缩了下,“不痛。”

不痛为什么要躲?国师很好奇,复在略远的地方点了点,“这样呢?”

莲灯红了脸,“那里又没有伤,当然不会痛。”

国师的心里有点乱,年轻的脊背白净纤细,这样美丽的底子,连刀伤都显得不那么狰狞了。他好像喜欢上指尖那片细腻的触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手,魔爪再次伸将过去,这次比较夸张,整个手掌覆在了她的肩胛上。她悸栗栗打了个颤,他故作镇定地问:“这下子痛了?”

莲灯这回不打算上当了,往前狠狠一让,迅速穿回了衣裳。

他的手悬在那里进退不得,表情不太满意,莲灯忙道:“我没有误会国师趁机揩油,不过觉得国师的手太冷,我有点经受不住。”她咧嘴笑了笑,“国师看我伤势如何?”

他心不在焉地颔首,两个人互觑一眼,很快调开了视线。

说难堪,其实有一点,莲灯彷徨无措,国师莫名懊恼。索性不看对方,心里慢慢安定下来。阳光从竹帘的间隙里挤进室内,在地板上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带,这一刻彼此沉默,反而凸显出岁月静好来。

还是莲灯先开口,总不能因为不好意思就忘了来时的初衷,于是问:“国师那晚和我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一时茫茫然,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答应过她什么了,长长呃了声道:“本座要再斟酌。”

她有些急,“国师亲口答应的。”

他尽可能的回忆,实在理不出头绪,满脑子都是她说的什么乖乖不乖乖。难道她是指这个么?应该没有错吧!国师心头小鹿乱撞,抬眼看着屋脊,口干舌燥地舔了舔唇,“可是本座……还没漱口呢!”

莲灯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膝行了两步道:“这件事一直在我心上,我知道自己失礼得很,但委实是没有办法。”

国师心底开出一簇小小的花,面上却要装得一本正经,“本座觉得……也不算失礼,毕竟是本座先提起的嘛。”

莲灯几乎感激涕零,没想到这次居然会这么顺利,国师愿意相帮,回头那位宿主也要好好感激。她盘算着应该如何报答人家,等风声过后想办法送些滋补的东西请国师转交,这次因为局势危险,只得再厚一回脸皮了。她躬着腰道:“那么……国师看什么时候合适呢?”

国师没有说话,一手压住交领,微微低下头,看她的眼神竟有些……娇羞。

国师离她不远,也许就是低头与仰头的距离。莲灯的心思很单纯,没有国师那么多弯弯绕。她很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来的路上我心里没底,怕国师会拒绝,我也想了很多应对的方法,现在看来是小人之心了。国师要换衣裳么?我来伺候你。”

他顿了一下,“为什么要换衣裳?直接来就可以了……”

她眨着大眼睛哦了一声:“这样也好。”

国师微微笑着,唇角勾出绮丽的弧度,连嗓音都变得多情起来,曼声道:“本座从来没有试过,这次便宜你了。先说好,只一下,不可贪恋。”

莲灯把别的都忽略了,单那句“只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很彷徨,嗫嚅道:“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贪得无厌,可如今骑虎难下,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可想……还要请国师见谅,这次恐怕不是最后一次,少说要两年……”

国师心里一惊,两年,和他设想的大相径庭。时间似乎有点过长了,不过偶尔一次,他应该能够承受的。他做好了准备,笑得愈发腼腆了,往前微微凑了点,一手搭在她的肩头上,“本座也不是那么不好通融的人,话说明白了,一切都好商量。”

莲灯瞥了瞥那只修长洁白的手,国师忽然这样和颜悦色让人受宠若惊,她笑道:“我就知道国师是好人,等昙奴痊愈了,请国师一定告知那位恩人是谁,我和昙奴去给他磕头,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这下子国师脸上的笑容像暴雪后来不及凋谢的花,定格在那里,变得僵而颓败。闹了这半天,她是讨血来了,根本没有要乖乖的意思!

国师拂袖而起,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百里莲灯,你不要欺人太甚!”

莲灯吓懵了,不明白怎么就风云突变了。她哆哆嗦嗦站了起来,“国师,我从来不敢对你不敬。明明是你首肯的事,我知道自己很让人不耐烦,可是……可是……”

“你来找我究竟是为什么?”国师打断她的话,简直有点孩子吵架的架势了,横眉怒目道,“有话不能说清吗?吞吞吐吐会对别人造成多大伤害你懂不懂?”

莲灯傻张着嘴,国师这么聪明的人,没有想到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吗?难道是想岔了吗?她是为纯阳血而来,他以为什么?

“上次国师替我讨血是在一个月之前,我回去后把血吊在井里,昙奴喝一点取一点,前两天已经用完了,迫不得已来找国师……”她困难地吞咽了下道,“除夕那晚国师同我一起吃馎饦看烟花,那时候国师说了,愿意再替我讨一回……”她战战兢兢将别在腰后的银瓶托在手里,“我把瓶子都带来了。”

国师直觉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他低头看了看瓶子,她以为这是坊间沽酒,还带上器皿了?他那么宝贵的血,她说要就要,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他气得说不出话,她却还在装傻,看他脸色惨白很担心,喃喃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国师哪里误会了,说出来大家好商量。”

说出来?这种丢脸的事怎么说出来?国师撑着矮桌闭上眼,压了压手道:“你别聒噪,让本座冷静一下。”

莲灯看他气得不轻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在边上跽坐着,等了约摸一盏茶工夫他的脸色才缓和下来,心平气和看着她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莲灯呆滞地点点头,他叹了口气,“血存放不了那么久。接下来你打算每七天来要一次,要够两年吗?”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的确有点不切实际,两年里有多少个七天,要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添多少道伤痕?她心里也很愧疚,可是不这么做昙奴会死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朋友殒命。

左右不是,她煎熬得厉害,坐在那里肠子都要打起结来了,讪讪道:“劳国师替我问问,怎样才能补偿那位恩人,或者有什么办法让我替他疼,伤口留在我身上也没关系。只要能救昙奴,他要什么我都可以豁出命去替他办到。我知道我们如今就像蚊子一样令人不堪其扰,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毒。我想过了,反正我的仇暂时报不了,昙奴猎杀的那个人是蜀地来的,我打算去剑南道寻访,看看能不能查出些端倪。可是这期间昙奴的药不能停,一停她就死了,所以还请国师勉为其难,也请那位恩人勉为其难,再帮我们几次。”

决心是不小,说得也情真意切,可是刀割在身上,想想都觉得很疼。他知道她来相求,作为一位善心的国师,终归是有求必应的,但这不妨碍过程中他有那么一点凡人的犹豫和挣扎。傻子都知道自保,何况他呢!

“你读过《孝经》吗?”国师目光空洞,脸上有哀伤的表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在逼一个好人忤逆,你罪孽深重。”

莲灯愧怍地垂首,“我做好了准备,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所以对一个不问前程的人,再多的道德约束都是没有用的。国师灰心丧气地看着她,“本座觉得,有些无用功,不作也罢。昙奴的毒解不了,就算能捱到毒散,她的身体也垮了。活着是一种痛苦,为什么不就此放手呢?别说本座心坏,本座是就事论事。”

莲灯有些恼火了,“国师对身边的人也是这样吗?如果中毒的是阿菩,或是春官甚至翠微夫人,你也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吗?其实我并不想一再的麻烦国师,只求国师告诉我那位宿主是谁,我自己登门求他就是了,何必非要多经一道手!国师责怪我不要紧,我有不足之处也虚心受教,但你不能让昙奴去死。我只有昙奴和转转两个朋友,谁死了我都会很难过。”

国师听她大义凛然一席话,哂笑着别过了头。慷他人之慨,亏她这样脸不红心不跳!说什么只有两个朋友,那遇见难题凭什么一再来找他?他捋了捋衣袖起身,“你们的事本座不想管,要想打听宿主是谁,本座也无可奉告。你可以走了,本座忙得很,还要去查星相记档,没那么多闲情来接待你。”

就和莲灯预先设想的一样,果然最后又闹崩了。他总是能够抓住每一个点无限放大,然后同她找茬。难道上了年纪的人都是这样吗?她记得敦煌夜市上卖烤饼和葡萄的老人就和他不同,活得越长久,越是眼界开阔,把除了钱以外的一切都看淡了,哪里像他这样大事小情样样斤斤计较!

可是不能让他走,他走了昙奴怎么办?莲灯拽住了他的衣角,“堂堂的国师,说话不算话吗?”

他掣了掣长衣想挣脱,没成功,便也不反抗了,安然享受被她需要的快感。嘴里却不吃亏,拖拖拉拉道:“那天外面喧闹,你听错了。”

她愤然而起,“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怎么会听错?明明是国师吃了我的馎饦不好意思了,想出这个办法来同我交换的。”

他忽然发现她居然还有指鹿为马的本事,当时答应替她讨血,完全是为了想让她高兴点,和馎饦有什么关系!难道小小的一碗面食,值当他为此卖血么?他原本不想同她计较的,非要说出个子丑寅卯,他也不怕说不过她。

“本座从来不爱占人便宜,第二天让人送了那些钱帛回赠你,难道还抵不过那碗馎饦吗?女郎,做人要凭良心,不能因为本座眷顾你一些,你就肆无忌惮爬到本座头顶上来了。需知道本座是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受任何的妄加揣测和栽赃。”

他的一番话彻底把她打进了尘埃里,拿人的手短,哪里好意思继续纠缠不放。只是求不到血很着急,背上汗水氤进了伤口,一阵阵泛起痛来。她失魂落魄地挽起了袖子,仔细看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语道:“那就拿我的血试试,万一有用呢……”

“不行!”他立刻道,“你的血不能用,用了昙奴必死无疑。”

他那么大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惶然问为什么,“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算不是纯阳,说不定能有一样沾边也聊胜于无。”

他却把她的设想完全否决了,“你是半点也不沾边,用了别人的血,或许隔三五个时辰才能死。用了你的,不消一炷香就看着她咽气吧!”

莲灯呆站着不知所措,这样看来自己是纯阴的了,怎么好像比砒霜还毒似的。她眼巴巴看着他,哀声道:“你当真不帮我么?”

国师犹豫了下,心里不舒坦,还是别过了脸,“不帮。”

她揉心揉肺地哭起来,不是装样,是真的山穷水尽了,往下一蹲,把脸埋进了掌心里。

其实非要把人弄哭是个不太好的习惯,国师终于有了点愧疚之色,到底还是要给的,她带着伤,为了自己一时痛快这么作弄她,不是为人的道理。他垂手在她肩上戳了下,“罢了,我去,你别哭了。”

她抬起头,没有表现得很高兴,一双眼睛像浸泡在水底的曜石。国师被她看得心虚,忙点了点头重申一遍,“我说真的,现在就去。”

她听了才直起身,到桌前取了银瓶来递给他,“请代我道谢,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国师心里五味杂陈,也没什么可说的,提起银瓶便往外去了。

走在春光里,心头却隐隐生寒,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国师抚了抚自己的手臂,还好他自愈的能力比较强,前两次的伤痕逐渐消退,只余浅浅的印记了。可是还要再来一次,他不怕伤口只怕血,尤其是自己身体里流出来的,那种恐怖简直难以比拟。

要找个没人的地方下手,事后还得装得若无其事,真是难为自己。心里不情不愿着,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回到总览处,这里是他午休的地方,没有允许谁也不敢进来。他把银瓶放在桌上,挽起广袖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终于还是狠下心划了上去。闭住眼睛不敢看,依旧能够感觉到血顺着手腕流淌出来时那种无可挽回的伤感。国师现在是脆弱的,默默承受了这么多,那个只会大呼小叫的女人怎么能够理解。

他一心一意惆怅的时候会暂时忘了警惕,国师毕竟也是凡人。

莲灯从他走出别馆起就远远尾随他,的确想见一见那个提供血的人,可是最后让她发现了这个秘密,一时怔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

难怪他每次都显得很为难,毕竟让谁割自己两刀都会下不去手。莲灯心里泛起酸楚来,先前她还怨他拿乔,可是知道了真相,才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国师太不容易了,一边忍着痛,一边还要骄傲着,原来高姿态高格调要付出血的代价。

莲灯说不出的感动,嗓子里筑墙,憋得心口生疼。不自觉迈了进去,他见她出现悚然一惊,险些把银瓶拨倒。莲灯忙上前扶住了,在他对面跪坐下来,羞愧得不敢正视他,“我没想到……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国师很窘迫,窘迫过后就是恼羞成怒,“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就是纯阳血,然后让你抓回去圈禁起来?”

莲灯愣了下,他不说她简直要忘记了。一面难过着一面庆幸起来,以后不至于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了。本来就决定劫他回敦煌的,现在理由更充分了。

不过真要隔七天从他身上取点血,她又觉得难以言表地心疼起来。为什么偏是他呢,国师忧国忧民还不够,如今为了替她救人发展成自残,果真太委屈了。

她吸了吸鼻子,“国师浑身上下都是宝。”

国师板着脸看了她一眼,“本座为你流血,你还骂人?”

她不是这个意思,他理解有误,呛她两句她也不放在心上。盯着血装满,国师没有收回手的意思,她嗳了声,“要溢出来了!”

国师忙瞥了一眼,顿时天旋地转起来,抽了口凉气,居然就此栽倒了。

莲灯吓得魂飞魄散,忙挪开瓶子替他止血。她是那种连手绢都没有的人,唯一能派用场的只有襦裙上的绦带。也不管那许多了,扯下来一圈一圈替他扎好,边扎边哭着喊他,“国师……国师……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会被太上神宫的人剁成肉酱的……”

国师迷迷糊糊间听她絮叨,居然连一点自责的表示都没有,真是狼心狗肺!

莲灯忙着拍他的脸,摇晃他,忽然觉得很恐惧。国师表面年轻,其实身体是百岁老人的身体,难怪流了几次血就晕倒了。他要是真的为此送命,那她以后怎么办,岂不是要孤独终老了?越想越担心,忍不住大声抽噎起来,“都是我不好,要是不逼着你,就不会出这种事了。国师你快醒醒,醒了好骂我……”她自己身上也有伤,一通震动痛得钻心,额角上的汗伴着泪水滴落下来,这一刻是真的怕,前所未有的怕。

国师却暗暗窃喜起来,说她一根筋,还真的是一根筋,她就没有想过他一死,她上回吞的药会自动失效吗?这人长了一副难以描述的脾气,杀人的时候手段老练,平常为人处事时又显得那么缺乏经验。不过她越哭越大声,他也担心她把人招来,坏了他的一世英名。终于“悠悠醒转”,很孱弱地喝了声住嘴,成功堵截了她的哭喊。

她两眼水汪汪的,鼻尖通红,看上去可怜得厉害,用力掐着他的胳膊说:“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他扶住额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晕血,只道:“今天没吃早饭,又流了这么多血,所以……”

莲灯点头不迭,“国师终归有了岁数,不像年轻人那样了,我都明白的。”

国师听得怒目圆睁,一下子恢复了力气,高声道:“你说什么?你敢说本座上了岁数?”

莲灯意识到自己嘴快失言了,吓得往后缩了下。这一缩不要紧,忘了系裙的绦子还在他手腕上。大历时兴的少女裙装是这样的,裙身很长,高高系在胸口上方。所以裙口只要没了束缚,接下来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关于莲灯的身材,在她自己来说是觉得可以一看的。她个子不算矮,很窈窕纤瘦的类型,虽然不及珠圆玉润来得养眼,那也是因为她年纪尚小,且没有得到颐养的缘故。

国师受了惊吓,目瞪口呆。他捂住了嘴,胸口气血翻涌,也是她发现及时,很快拉了起来,否则难保他会有多丢脸的反应。

莲灯哭丧着脸,狠狠把裙口兜起来打了个结。她没好意思说话,待料理完了才偷眼觑他,带着很委屈的语调说:“国师什么都没看见吧?”

国师心道我又不瞎,不过为了照顾她的面子,还是很配合地点点头,暂时忘了她的不恭。

她爬起来顺了顺裙摆,站在那里有点扭捏,把银瓶的瓶口塞好抱在怀里,往外看了眼道:“我要回去了。”

国师显得不太满意,“这就要走?”

应该再说些什么吗?她想了想,还为刚才的事耿耿于怀,莫名道:“再过两年肯定不是这样,会好看很多的。”

她这番话让国师始料未及,所以她在为自己的身材感到抱歉么?因为没有呈现最美的状态,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国师一手托着下巴调开视线,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莲灯更加局促了,脚尖搓着地道:“多谢国师长久以来对我的帮助,从我入长安到现在,一点一滴都记在心上。尤其是昙奴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难为国师,我如今知道了真相,心里难过得厉害。”

她说着泫然欲泣,他见势不妙忙叫住了,反倒要他想说辞来安慰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老旧的血放掉一些,还可以长出新的来。只是当时痛一阵罢了,痛过之后也没什么妨碍。你没见本座近来气色愈发好了吗,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怔怔看了他良久,“我一直以为纯阳的人应当是阳气很旺的,可是国师身上为什么那么冷?”

他抿唇顿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道:“这就是物极必反的苦处,纯阳血香醇,会引邪祟窥伺。你见过熏香吧,单是一盘香放在那里,谁知道你是什么味道!可是燃起来就不一样了,靠热力挥发,能动四方。”他笑了笑,“所以体寒算是个自保的手段。”

莲灯似懂非懂,有些替他难过,他这种人世间稀少,比起一般人来得精贵,承受的也比一般人要多得多。她试着问他,“你刚才说昙奴用了我的血必死无疑,我想知道,我可是纯阴的?”

他慢慢拱起眉,唔了声道:“你还不算傻。”

那么他们彼此这么多的交集,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了。莲灯忽然变得有信心起来,“血太香甜需要中和一下,我在国师身边对国师有用。”

她红光满面,他别开脸挑了挑嘴角,“纯阳血引邪祟窥伺,纯阴血会引邪祟入侵的。你知道入侵后会怎么样么?妖孽把你的魂魄排挤出去,然后占据你的躯壳,把你变成傀儡。究竟是谁对谁更有用,你且好好想想吧!”

这么说来她还真的离不开他呢!莲灯暗中咬了咬牙,这样也好,一辈子纠缠在一起,国师就是她的了。以后她到哪里就把他带到哪里,反正他的生命长得很,她只占据他几十年的光阴,等她死了,他还可以再回中原来继续当他的国师。

她把瓶子放在一旁,谄媚地坐回他面前,“我觉得你我可以结成同盟,以后国师和我不分开好不好?”

国师的心情顿时明媚起来,但是架子不能倒,非常勉强地颔首,“本座说过,你随时可以回太上神宫。”

她的目的当然不是要去太上神宫,她想把他带回她生活的地方,然后和她看重的人住在一起。当然这个计划不能告诉他,他这么别扭的性格,想让他从了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她把秘密藏在心里,只是趴在矮桌上趋身看他,“国师喜欢西域吗?”

他认真考虑了下,“太热,不喜欢。”

“可是那里有葡萄美酒,还有胡琴羌笛和海市蜃楼。其实看惯了中原的山明水秀,去西域走走也很好。”她含蓄地微笑,“我可以给你做把很大的伞,保证不让你晒到太阳。你骑过骆驼吗?我给你牵骆驼,带你看长河落日,好不好?”

国师经她诱哄过后态度似有松动,转头望着窗外呢喃,“你要是喜欢,偶尔回敦煌小住也没什么不可以。”

莲灯心花怒放,看国师比平时更可爱了。春光掩映在他的眼眸里,他实在是个让人心动的郎君。以前和转转她们谈起婚嫁问题,对男人的年纪有很明确的要求。转转觉得一轮以内不错,昙奴和她觉得不超过五岁更便于沟通。现在遇见了国师,忽然发现原来差个一百多岁也是可以接受的。

莲灯抬起袖子掩唇而笑,不知王阿菩看见她把国师带回去了会是什么表情,见到旧友,一定很高兴吧!她幻想着,越发急切想回敦煌了,但是目前不能造次,先把他稳住了再说,便道:“国师今天这么大的损耗,应当好好休息才是。我在这里一味的啰嗦,吵得你不得安宁。还是先回冬官别业,昙奴那里我也不太放心。国师歇着吧,莲灯告退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略顿了会儿才说好,复道:“冬官的宅邸不可久留,明天本座派人去接你们,仍旧回神宫,比在外面安全。”

她有小九九,知道神宫进去容易出来难,忙摇头说不,“我们人多,回去了给国师和长史添麻烦。还是暂且住在别业吧,我会见机行事,国师不必担心我。只是我短期内不会再进城了,国师有空的时候来看看我吧,多日不见国师,我心里也想念国师。”

这话国师明明很爱听,盘弄着丝绦的一端装模作样,“本座很忙的……”

“抽空来一次也不要紧的。”

他缓缓把视线上调到半空中,做出很困扰的样子,半晌为难地点了点头,“本座看看明晚能不能有空。”

莲灯欢喜不已,现在要开始作准备了,他不是一般人,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服服帖帖跟着她走。反正他来看她,这件事是很值得高兴的,她抱着袖子对他打了个拱,“那我先走了,国师明日一定要来看我。”

国师破天荒地将她送出了门,看她上了车,沉着声吩咐冬官:“宅邸四周加派人手,她们进出城必定查验过所了,如果有心要找她们,你那里不是牢靠的地方。”

冬官应了个是,放下垂帘扬鞭一挥,顶马跑动起来,莲灯掀起窗上帘子望他,再没有任何的语言交流和肢体动作,只是静静对视着,不过一晃眼,心里温暖起来。

莲灯一向很愿意直视自己的内心,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上他了。其实国师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难以亲近,他的魅力在于不论多大年纪都保有一颗善良纯真的心,这点实在太难得了,让她想起九色,昂着脖子踏着碎步,一直很努力地想维持它的风度,却总在不经意间本性全部暴露。

她抱着银瓶靠着车围子,马车震动,背上绵绵的痛从没有间断。她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觉得乏累异常。出城的时候比进城还要复杂些,不过再如何到底是冬官驾车,盘查的人拦下询问,打了帘子看一眼,以为是他的家眷,随意招呼几句就放行了。

回到她们住的那个院落,进门就见转转在煎药,药吊子架在炉子上,使劲拿蒲扇扇炉膛。看到她回来,站起身嗳了声,“可讨着了?”

她举起来示意她看,因为里面装的是国师的血,对她来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转转手忙脚乱把药逼出来,端进屋子调好了递给昙奴,看她一口一口喝了,她在边上只顾叹气,“咱们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以后怎么办呢?看来是流年不利,过了年后霉运不断,应该找个寺院好好烧几柱香。”

莲灯道:“我进城留意了,坊院之间到处是金吾卫,李行简暂时是动不得了。我想去巴蜀看一看,先替昙奴找到解药,总喝别人的血也不是办法。”

转转道:“照我的看法,与其入蜀地,还不如出关来得巧。那药产自西域,说不定是楼兰来的,或者是波斯流进的也未可知。你们总提起王阿菩,他在敦煌待了这么久,也许他知道这种药的出处呢!”

莲灯被她这么一说顿时醍醐灌顶似的,王阿菩熟悉西域文化,他脑子里的世界是她永远无法企及的,她们在这里束手无策,到了他面前,没准就像翻一页纸那么容易。

太多的因果,全部指向了西域,她们是应该回去,回去养精蓄锐一段时间再图后计。莲灯忙问昙奴,“咱们这几日就动身吧,留在这里夜长梦多,还是回关外,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找到解药。”

昙奴是什么都不管的,只要莲灯说好,她绝没有二话。转转却长吁短叹起来,“她七天就要用一次药,没了药引子,恐怕出不得关内道她就死了。所以我们是被困在长安了,连逃命都不能够。”说着落寞地提起了银瓶,到外面找井储存去了。

莲灯陷入两难,就像那些当耶娘常说的话,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头是昙奴,一头是国师,伤了谁她都和心疼。可是事有轻重缓急,昙奴毕竟是一条命,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吗?然而国师哪里那么容易带走,除非把他弄得长睡不醒,否则以他的能耐,走不出二里路就被他揍得找不着北了。

是个难题,足够难倒脑子平常不怎么好使的莲灯了。她开始考虑麻沸散、蒙汉药,刚想了两样,忽然听见转转的尖叫声。她心头骤然惊惶,以为她把瓶子掉进井里了,没曾想出去一看,院门上来了一帮神策军。领头的着朱衣戴金冠,那眉眼冷得能结出冰来,正是齐王。

莲灯慌了神,转转像见了鬼似的躲回她身后,只听齐王沉声道:“来人,给本王拿下!”立刻出来两个大汉,光耀甲的披膊和身甲相击哗啦作响,一步一步朝她们这里逼过来。

莲灯估量了下,双方实力悬殊,要动武恐怕难以抗衡。但见冬官上前来,拱了拱手道:“请殿下息怒,几位都是女郎,有话好说。卑职在正厅奉了茶水,请殿下移驾,再慢慢发落不迟。”

没想到齐王哼了声,扬手将冬官拂到了一旁,“不要以为你是太上神宫的人,本王就不能将你怎么样。本王四处搜寻的人为什么会在你府上?你是与她们有私交,还是奉了国师的令与本王作对?”

冬官忙道不敢,“百里娘子是卑职远房亲眷,到寒舍借居也是人之常情,与国师没有任何关系。但不知娘子们犯了什么罪过惹恼了殿下,卑职替她们向殿下赔不是。娘子们胆子小,千万别惊了她们才好。”

齐王两眼瞪着转转,恨不得把她生吃了一样,手执马鞭向她指过去,“她是本王逃妾,本王今日要带她回去,谁敢阻拦,杀无赦!”

众人都惊呆了,转转更是失声尖叫起来,“谁是你的妾,空口无凭不要乱说,坏了别人的名节。”

齐王嘲讪一笑道:“你还有什么名节可言?区区床奴,反出来打算自立为王不成?”调转视线看向另两个姑娘,“莫非是因为放不下她们么?既然如此,一并带进王府就是了。”

这种时候似乎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找上门来,太上神宫也不会为了她同齐王作对。转转看得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尴尬至极,要是再反抗,连昙奴和莲灯也要一块儿倒霉。她这个人没有别的长处,就是讲义气,紧要关头能有舍身成仁的气概。于是不躲了,挺腰往前一站道:“别难为我的朋友,我跟你去。”

齐王的目标本来就只有她,既然她这么说了,他也不愿意空做恶人。踅身往外,边走边道:“给你一盏茶工夫同她们道别,别耍什么花样,要是再敢逃,叫你们谁也活不成。”

三个人忽然有了大难临头的感觉,转转抱着她们狠狠哭起来,“我完了,这下跑不掉了。你们别管我,回敦煌去吧,长安不是久留之地,时候长了会出乱子的。”

昙奴舍不得她,抓着她道:“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咱们拼命杀出一条血路来。”

转转摇头说别傻了,“几十个神策军呢,你身上的毒没解,莲灯又带着伤,怎么打得过他们?”说着扭过头在肩上蹭了蹭,自己给自己壮胆,“不管是妾还是床奴,老娘权当卧薪尝胆了。齐王是今上的儿子,江山有他一份。万一将来他做了皇帝,我就是宠妃,到时候你们有我,我做你们的靠山,帮莲灯杀了李行简,给昙奴做媒嫁给萧将军。”说完了发现前景居然还很不错,也就不那么难过了,撩起一撮垂发往后一甩,昂首挺胸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