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朝回到后院时,几个马奴正在收拾马料。
叶嵘远远瞥了他一眼,哼了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地继续喂马。
庆遇小跑着迎上来,紧张兮兮地拉住他询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殿下罚你了?”
晏朝摇摇头,“没有。”
庆遇松了口气,喃喃自语:“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晏朝从叶嵘身后走过,去喂白狮子。庆遇跟着他,兀自低声说着话,叮嘱他往后还是要小心些,叶嵘今日挨了殿下训斥,只怕会更加记恨于他。
晏朝弯下腰,往白狮子的食槽里添了些马料。他沉默地听着庆遇说话,心里想着的却是旁的事情。
殿下为何要带他去云裳阁?
莫不是……要把他送回去?
思及此处,晏朝的背脊顿时泛起一股寒意。
不,他不要回去!云裳阁那样的地方,他便是死也不要再回去了!
更何况他本就重伤未愈,今日与叶嵘争执,又添新伤。这副样子被送回去,哪里还有气力再逃跑一次?
算算日子,自离开东郦,已一月有余,那西良领军赫连拔也不知追到了何处,若已进了北安……
晏朝不敢再想。
如今境况,他不得不承认,这北安皇宫于他而言,确是最佳的藏身之处。
晏朝垂下眼睛,心事重重地摸着白狮子的鬃毛。
若他去求一求宋落疏,她会愿意留下他吗?
可是晏朝并不知道该如何求人。
十岁那年,为了得到一只漂亮的雪狐狸,他去求了父亲。父亲没有理会他,而是把那只狐狸赐给了他的哥哥。
后来母亲对他说,要求人,手里便要有相应的筹码。
哥哥有父亲的喜欢,所以得到了那只雪狐狸。而他,什么都没有。
白狮子抖了抖鬃毛,用头蹭着他的手背,想再要一块豆饼来吃。
晏朝心不在焉地把豆饼递过去,心想,在宋落疏面前,他能有什么筹码呢?
他只有他自己。
小雨淅淅沥沥,缠绵不去。
潮湿沁凉的风透过半开的窗子吹进殿中,拂散了檀木香气。
矮桌上的柳叶瓶里插着几枝清晨新折的花。宋落疏闲来无事,便命宫女取来剪刀,坐在榻上修起花枝来。
晚月从外头进来,柔声禀话:“殿下,奴婢今日去了一趟云裳阁,管事的说沈夫人去了京郊采茶,要明日才能回京。奴婢怕打草惊蛇,便先回来了。”
“算算日子,今年的春茶是该下来了。”宋落疏伸手将一枝歪斜的花枝挑出来,“许久不曾喝过春颜了,明日正好去尝一尝。”
她想了想,又吩咐了些明日出宫要备着的东西,让晚月去准备。
殿内安静下来。雨声绵密不歇,令人昏昏欲睡,宋落疏放下剪刀,懒懒打了个哈欠。
“殿下,梨白求见。”
小宫女的声音让宋落疏从困倦中回神。
梨白?他来做什么?
宋落疏蹙眉,扬声道:“让他进来。”
小宫女很快引着晏朝进了殿。她朝宋落疏行过礼,便悄悄退了出去。
“何事?”
宋落疏倦懒地抬起眼,瞥向跪在殿中的晏朝。他仍旧穿着那身素净白衣,黑发半束着,如墨色一般泻落在肩头。听见她问话,晏朝才仰起脸,轻声说:“奴有一事想求殿下。”
“求本宫?”宋落疏几乎要笑了。他是不是还没弄清自己的身份?一个奴才而已,竟敢有求于她?
她哼笑一声,望向晏朝的目光带了几分玩味,“你且说说,是何事要求本宫。”
“奴恳请殿下,不要把奴送回云裳阁。”晏朝望着她,鸦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殿下救命之恩,奴谨记在心,只求殿下将奴留在身边,奴会好好报答殿下……”
宋落疏眸中浮现讶然之色。看着少年眼中隐忍的哀求,她很快明白过来,晏朝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带他去云裳阁问话,与沈夫人当面对质,问清他的身份底细,而并非要把他送回云裳阁去。
“本宫……”
宋落疏本想说她并无此意,让他回去做事,可看着眼前这张过分俊俏的少年脸孔,她忍不住生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她随手从小桌上的瓷碟里拣了块芙蓉酥来吃,余光瞥着他,慢悠悠道:“哦?你打算如何报答本宫?”
晏朝愣了愣,他没想到宋落疏会这般问他,一时有些无措。他抿了下唇,小声道:“殿下要奴做什么,奴便做什么。”
宋落疏的视线停留在晏朝脸上。他的瞳眸似琉璃一般明净,瞧不出半分欺骗,乖顺跪在榻边的模样,像一只温驯的小狗。
宋落疏有一瞬恍惚。
在这深宫中,她见过太多双眼睛,每一双眼睛都暗流涌动,每一双眼睛都暗藏心计。
而晏朝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宋落疏盯着晏朝看了半晌,忽然开口:“过来。”
晏朝膝行着往前挪了几步,视线里是她朱红色的裙裳。她膝上放着一枝还未修剪的白玉兰,娇.嫩的花瓣上沾着雨露。他盯着那枝玉兰看了良久 ,才敢悄悄抬起眼,去看坐在榻上的宋落疏。
凉风骤起,她发间的步摇垂珠轻轻晃动。
蝴蝶一般,扑进他的眼睛里。
宋落疏倾身,指腹抚过晏朝的面颊。那日掌掴留下的瘀痕已经消退,只剩下凝脂般的雪色。
她盯着晏朝的脸,手指慢慢移到他的颈间,然后毫无预兆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呜……殿下……”
骤然被剥夺了呼吸的权利,晏朝脸上立刻浮现出痛苦之色。他白皙的脸颊憋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漆眸湿漉漉的,哀哀地看着宋落疏。
宋落疏没有松手。她看着晏朝的眼尾因为痛苦而洇出绯红,感受着他单薄的身体在她的掌心中颤抖战栗。
她以为晏朝会挣扎着去掰开她的手腕,可是他没有。
自始至终,他只是用手紧紧攥着衣摆,哪怕喉间窒息的痛苦令他几乎要将布料扯碎,也不曾碰到她分毫。
宋落疏慢慢松了手。晏朝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无力地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宋落疏垂眸看着跪在脚边的少年,他纤细的颈间残留着她的指痕,淡红如胭脂。
她笑了一下,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墨发,似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白兔。
“倒是很乖。”
晏朝捂着心口,犹在喘.息,他惊慌地仰起脸,额上早已沁满冷汗。
宋落疏瞥了一眼脚边,慢悠悠道:“本宫的花儿掉了。”
晏朝顺着宋落疏的视线看去,她膝上的那枝白玉兰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静静躺在他的身侧。
他惊魂未定地缓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捡,琼花的声音远远隔着珠帘传来。
“殿下,姜公子求见。说是带了样东西给您。”
宋落疏蹙起眉,声音显然有了几分不悦:“就说本宫歇下了。”
琼花为难道:“回殿下,姜公子说这件东西十分重要,必得亲手交给您。您若不见,只怕姜公子要在外头候到天黑了。”
宋落疏的脸色冷下来,“罢了,让他进来。”
她知晓姜尘脾性,今日若不见他,明日他定会再来。还不如早些将他打发了。
“是。”琼花应了一声,转身去请人。
听着琼花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晏朝慌忙把拾起来的玉兰小心递过去,轻声道:“那奴先告退。”
“不必。”宋落疏接过他手中的花枝,随手插回柳叶瓶里。
晏朝愣了愣,公主要与旁人议事,他留在这里……怕是不妥吧?然不及他细想,殿外已传来琼花的声音:“姜公子请。”
姜尘缓步走进殿中,怀里抱着一只做工精细的漆金长匣。他唇角带着温润笑意,朝宋落疏行礼:“叨扰殿下了。”
宋落疏抬手,示意他起身。姜尘站直身子,这才注意到宋落疏的榻边还跪着个人,唇畔的笑容顿时一僵。他盯着晏朝的背影,默了默,语气寻常地问:“殿下,这是……”
他几乎日日来往长乐宫,从未见过有任何男子能在宋落疏榻前伺候。
不过几日的功夫,公主身边竟添了人么?
宋落疏的视线扫过姜尘怀中的匣子,她未答,只淡声说:“姜公子不是有东西要给本宫么?”
“昨日新得了一支翠玉累丝珠钗,想来公主戴上定会好看。”姜尘很快重新笑起来,他神色如常地走到榻前,把匣子递过去。
“这就是姜公子说的要紧物件?”
“送给殿下的东西,自然是极要紧的。”姜尘打开匣盖,柔软的绸布上放着一支精巧的钗。他温柔笑着,语气也轻轻柔柔。只怕换做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会被哄的心花怒放。
宋落疏始终面色冷淡,听他这般说,也不过是略略扫了一眼那支珠钗,然后唤来宫女将东西收下。
“姜公子有心了。本宫乏了,姜公子这便回去罢。”
“是。那臣不叨扰殿下安歇了。”
姜尘垂眸行礼,忍不住瞥向跪在一旁的晏朝。长乐宫里的奴才他大多都有些印象,可眼前这张脸却陌生。少年乖顺地跪在宋落疏裙边,只露出半边侧脸,却已能看出他的容貌不俗。
姜尘直起身,脸上仍挂着温润的笑。他规矩地退出殿外,琼花迎上来,客气地送他出去。
几个洒扫的宫女远远望见姜尘,忙退向两侧,低头行礼。
她们都认得这位姜公子。
姜尘仿佛没有看见她们,直至走出十几步远,他才停下步子,转头看向琼花,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 “殿下身边何时添了人?怎么我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