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互为帮衬

“真不打算跟我走?”

陈景犹是不死心,冯老头是自己出门遇到的头个老相识,即便晓得他本性如何,乡愁外加旧情,于情于理,对他好些不为过。

冯老头摆出八抬大轿也不挪窝的姿态,躺在席子上不动弹,嘴里嚷嚷道:“你俩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既然晓得俺老汉在这儿安顿下来,有事没事可以过来看看,手里别空着,那不是道上规矩,礼轻情意重,那也得有个礼才行啊,这次重逢有点儿突然,就算了,下次可不能这样了,显得咱一个村里出来的人没教养。”

崔英看不出这老头是真心还是激将,琢磨片刻道:“来都来了,要不咱去吃顿好的,就当是庆贺重逢之喜。”

“硬是要得!”

冯老头惊坐而起,对崔英夸赞道:“小兄弟除去嗓门差了些,话说得漂亮,咱是该去好好撮一顿,狠劲庆贺一回。”

拉起陈景手腕就走,“走走走,带你们去一处馆子,那边实惠,量大管饱,酒水也便宜,女掌柜极有看头。”

崔英别的没听清,就最后一句听到耳朵里,凑近问道:“怎么个有看头,说道说道。”

冯老头在她耳旁嘀咕一句,然后拿手比划几下。

崔英瞪大双眼,双手合拢几次,情不自禁道:“真有那么大?真有这么妙?”

“俺老汉还骗你不成?去了就晓得,这会儿应该人不多,咱正好去占了好位子,慢慢欣赏风景。唉,对了,你俩身上钱带够没?”

陈景点头道:“放心,足矣。”

冯老头拿指头点着他,讽刺说道:“哎呦,陈家小子见过世面了哈,说话都斯文起来,‘足矣’,晓不晓得咱这是啥地方,京城!不是仨瓜俩枣就能打发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和俺老冯托大,给句实话透个底,咱半个老乡,有啥不好说的,钱不够不丢人,再穷,能比俺老冯还穷不成?”

陈景掏出几枚碎银,递出问道:“够不够?”

冯老头眼皮子打颤几次,想要伸手去抓,临了改成爱抚几下碎银,矜持点头道:“够了,够了!”

崔英一手搭在老冯肩膀上,边走边说道:“冯老哥,刚看你眼神不对劲,恨不得吃了那几块碎银,可见你过日子遭罪成啥样,干脆跟我们回去得了,好歹有人照应你。”

冯老头干笑两声,自家窘迫还是被人看穿了,外在也便罢了,反正是个穷要饭的,好不到哪儿去,再坏也无人可怜。

内里被人看穿,这就让老冯浑身不自在了,才和陈家小子说不走,转眼就破相,唯有的一丁点儿“骨气”,也被消磨不见。

“冯老哥,冯老哥!这是去哪儿?”

三人回头看去,一个脑壳秃瓢的流浪汉子小跑过来,手里端着一口破碗,单薄布衣随风晃荡,袖口沉淀,看去并非有东西压着,纯是太过脏旧,让袖口有了“千斤坠”的效用。

秃瓢汉子半脸络腮胡,见两个干净后生陌生的紧,带着一脸嬉笑说道:“冯老哥这是要走了,去别处安家?可喜可贺。”

冯老头回怼他一句,“咋的,想赶人啊?你想的美!”

而后指着秃瓢汉子给男女两人介绍道:“老耗子,就是老鼠的那个意思,这边流浪汉里的头子,当然是名义上的,说话不一定管用,没几个人愿意搭理他,这狗日的运气不错,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上边官差来了,俺们就把他推过去应付了事。”

老耗子双手抱拳晃上几下,眼睛看向冯老头道:“这两位是?”

冯老头可算长气一回,双手翘起大拇指,两边一顶,霸气道:“瞅见没有,俺老冯老乡,不远万里找俺来了。”

崔英双臂环胸,目中无人道:“没错,老冯隔壁邻居家的大黄狗经常去串门那家的对面三大姑亲家巷子里第三道门,就是俺家!”

陈景言简意赅道:“老冯吃过我家饭,算半个老乡。”

老耗子抹下半块秃顶,苦着脸道:“既然两位与冯老哥关系密切,何不……”

“闭嘴!”冯老头喝止他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让八竿子都打不着,攀不上亲戚的老乡带回去干啥?当宝贝么?你见过把废物当宝贝的?”

老耗子开口道:“老话常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有些言过其实,不过孝敬长辈么,犯不着较真。”

冯老头向前一步,叉着腰逼问道:“那你老耗子咋没回去?”

老耗子呐呐无言,哆嗦手脚,显然是被气的不轻。

崔妞乐呵看热闹,不晓得两老头能否骂些新词意出来,村里老头老妪吵架时,她就喜欢和一群半大不小的蹲一边看热闹,学会不少老一辈“家底”一般的骂词,与兆安城帮派泼皮打架并为一绝。

陈景看不惯俩老头这般争吵,拉回冯老头,对老耗子温和说道:“今日与冯老头重逢,说道地方太多,正想和他去个能吃饭喝酒的地方叙旧,既然你也赶过来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不如一块儿去吧。”

“搓一顿?”

老耗子看到男子点头,气恼的脸色喜庆起来,招呼道:“那咱不耽搁,赶紧走,晌午饭我都没吃几口,正好肚子里空荡荡的,待会儿能多吃一些。”

冯老头鼻孔闷哼一声,“德行!”

“天大地大,肚皮最大,能吃饭就能吃苦,我有啥错?”

“别以为俺这里看不穿,你是想着俺老冯走后,后边官府济民赈粥,你好多分一口吃的。”

“天地良心,老耗子只是为冯老哥以后着想,可不是嘴馋。”

“甭狡辩了,就你那德行,脱下裤衩,俺就晓得是放屁还是拉屎。”

“脱裤子不放屁,只拉屎,冯老哥当然晓得了。”

……

冯老头领着几人来到仰慕许久的心仪地头,是一处用草棚搭建的简易苍蝇馆子,对面就是热火朝天的工事,此处苍蝇馆子似乎是专门承接匠人与伙夫肚皮,才依此而建。

馆子落座六七成,陈景四人稍微扎眼一些,两个大高个,衣着勉强过得去,袖口裤脚束起,似闯荡江湖的人物,后边两个老的一身寒酸衣裳,都是一副拘谨模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流民无疑。

众人多是瞅上几眼就作罢,接着吃喝,新城怪象频出,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冯老头自作主张,挑一处不挨旁人的空闲长桌,一屁股坐下,亮起嗓门招呼一声。

老板娘抖着颤巍巍的身形走来,看也不看两个落魄老家伙,只盯着两个年轻人。

崔英长见识了,原来真的有人身材堪称奇景,侧看上下前后两座山,正面看去,又变得像葫芦,这还是裹着厚实衣裳,至少两层,这要是换成纱衣,乖乖,了不得。

就是那张脸实在让崔英不敢恭维,中人姿色都够不着,实属下等,估摸这女人晚上和自己男人打架,她男人得吹了灯才好忙活吧,不然太倒胃口。

“来一大锅,最大号的那种!”

冯老头底气不够,嗓门来凑,刮一眼妇人壮丽身形,问去对面陈景道:“会喝酒不?”

崔英平视妇人身形,唯独不看脖子往上地方,显得有些呆滞,吼道:“什么叫会喝酒不?海量才对!”

陈景不想让这一老一少丢人现眼,对妇人道:“就按他俩说的来,外加一人一壶酒。”

话才说完,手里银子递过去,免得让人生出误会。

妇人收了碎银,大方开口,让几人稍待片刻,扭着身姿回去准备吃食。

妇人回身走后,冯老头和崔英这才注意到,远处在大锅灶边上忙乎的一个赤膊大汉,正恶狠狠的盯着此处,这让一老一少有捉奸在床的尴尬,赶忙端正,作目不斜视状,干巴巴唠起嗑来。

老耗子瞅见对面年轻人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心里犯难,这人咋不去看俏丽妇人,看一个落魄流民还能看出花来?

冯老头笑呵呵对陈景道:“别多想了,你想问的那些,俺老冯早就问过几十上百遍了,死心吧,没影子的事儿。”

陈景叹口气道:“真就天大地大,踪迹难寻呗。”

冯老头搓两下脖颈,不耐烦道:“真找着了能咋样,你又能帮多少人?要俺说,甭管活下来多少人,人家不一定乐意被你救助,甚至不想搭理你,是你小子太过想当然了。”

崔英瞪他一眼道:“都说吃人嘴短,换成是你,咋还埋怨起人了?”

冯老头回头看一眼端来大锅的妇人,歉意笑道:“怪俺老汉,待会儿老汉先自罚三杯,消消气儿,都消消气儿。”

锅底不深,却有三个人头大小,肉食多是下水,调料多且重,这才压下众多腥味,成就一锅乱炖。

油碟加蒜蓉,几人吃的有滋有味,冯老头长筷敲下油碟,得瑟道:“这才是神仙日子,往常整天喝粥,越喝越是浑身没劲,放响屁都没力气,只能挤成细碎,一个一个往外出,连显摆一下都做不到,非要强行来个响亮点儿的,保不齐出来的不只是屁。”

陈景嘴里嚼着毛肚,吃也不是,吐也不是,警告他道:“正吃饭时候,少说那些恶心人倒胃口的话。”

冯老头拿筷子指着他道:“想开一些就是了,早死早投胎,没你帮衬,人家还不能投胎咋的?先不说到底还有没有,就是那些不晓得在哪儿继续活着的老乡们,没被你找见,还不是照旧活着。

再说了,你也不欠别人吧,至少没欠太多吧,心思热络有啥用,想把他们都圈起来,聚成一个村那样养活?”

陈景嘴里嚼着,停顿片刻,瞎想一二,开口道:“那样似乎也不错。”

“你谁啊?瞧把你能耐的,你问过人家没,就替人家做主。”

冯老头筷子一撂,不吃了。

“俺就纳闷了,咋的世上但凡有些许本事的人,鬼使神差一样,想方设法替人做主,要是为了公道,俺老冯绝不会嘴上使坏,可那些人纯粹私心。陈家小子,你告诉我,你是想当人上人,想去当那皇帝老儿?”

陈景看去锅里滚开的汤水,一言难尽道:“自然不是。”

冯老头双腿盘在板凳上,落寞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有善心不假,强行按在别人身上,这就不妥喽。”

老耗子神色怪异,阴阳怪气道:“冯老哥好吃懒做,咋个还教训起别人来了。”

“你说啥!”

冯老头指着老耗子半张秃顶怒骂道:“你算个什么玩意儿,白吃白喝,也配指责俺!”

老耗子拖人下水,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是个白吃白喝的,就该说好话,不像某些懒蛋,自己不济事,还要贬斥别人好心,不是个东西。”

“你奶奶个腿儿!找抽是不是?”

“你爷爷个蛋!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

远处搅和大锅灶的赤膊汉子听见吵架,大喊一句,“吃饭便吃饭,吵架滚远点儿,坏了食客胃口,看我不收拾你们。”

俩老头这才消停下来,互相扭过头去,不看对方,不过看俩人鼻孔喘粗气,显然是动了火气。

饭事终了,几人歇息片刻,陈景和崔英抬脚就要离城而去,冯老头没有挽留意思,他也没那个本钱,反正陈家小子是个念旧情的,尤其是还想着找寻散落其他地方的老乡,此情真挚,日后少不了再回来几趟,有的是把酒言欢机会。

瞥一眼身边老耗子,这狗东西的哪儿来的脸皮给俺老乡送行,混个满肚子油水就够了,厚着脸皮贴过来做甚?

走出东城门,陈景回身之时,顺势将手里碎银投进冯老头衣袖里,俩人双眼一搭,尽在不言中。

冯老头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好本事。”

陈景看去冯老头,过往种种如走马灯闪过心头,一时难以言喻。

冯老头看在眼里,开解他道:“别想太多太远,陈家小子,你从今往后可能就俺老冯半个老乡,别的不说,下次过来,俺老冯肯定还活着,记得带些东西过来,尤其是吃食,俺老冯过惯了穷苦日子,吃喝从来不忌口,太好的东西,俺也不敢说能受用,一些平常东西就足够了。”

“冯老头啊冯老头,让我怎么说你才好?”

“活着而已,活着足矣,咋样?”

陈景会心而笑,对崔英道:“走吧。”

一男一女结伴去往东边,没有潇洒,不曾快意,却不孤独落寞。

目送俩人直至看不见身影,冯老头抬手捻指状,指尖显现出丝线,手指发力,将丝线截断。

再一弹指起手,隔空将走远的男女身上印记驱除。

丝线也好,印记也罢,都是身旁老耗子的手笔,别人眼里或许算是高明,落在冯老头眼里,无异于正大光明干偷鸡摸狗的事。

“为何坏我好事,与你何干?”老耗子气喘吁吁,大声质问道。

冯老头甩他一眼神,怪声怪气道:“耳聋还是眼瞎了?

那可是俺老乡,咋可能让你使坏。”

老耗子指着他痛骂道:“你就是个闯门而入的贼偷,有个屁的老乡可言!”

“混账话。”

冯老头拍掉他手指,瞅着他秃顶啧啧道:“可怜家伙,你本来就是个守家奴,道心道法上限所在,一般人是惹不起你,可惜碰到意外。

如今最大的倚仗没了,想要找人帮忙,更要防备那些人,如今你本事越来越不济,左右为难,活该你倒霉。”

老耗子厉声道:“这一切都归咎在你,当初若不是你,我怎会遭难至此,沦落到求人帮忙也要遮遮掩掩的地步。”

冯老头背着手走去城里,洋洋得意道:“老汉我承认这里边有我的过错,可你也甭和我装模作样,后边的事可怪不到老汉头上,你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这里边道道心里门清儿。”

“都是你,都是你的错!”

老耗子怒极嘶吼,身后虚空涟漪,凭空生出漆黑裂痕,有崩碎征兆,路人对此仿若不知。

虚空如镜,碎裂成一片片,每一片中都有冯老头身影,而后裂痕开始蔓延至整座城池。

再接再厉,上接天,下连地,连带冯老头在内的事物碎裂成渣,一城生灵悄无声息之间湮灭。

虚无之中传来冯老头嗤笑道:“咋,还想着过两招?早些年还行,如今的你半死不活,不怕被那些伺机而动的家伙觉察端倪,咱大可放开手脚打上一架,看看是你心疼还是我心慌。”

毁去的城池逆转,死物归死物,生灵归生灵,裂痕修补如初,一切照旧。

老耗子势头顿挫,跪坐地上神情气馁,无助道:“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冯老头事不关己模样,无所畏惧道:“行了,叨叨那么久,还不如趁着日头高挂多晒晒,改天说不定想晒都晒不着,只能晒坟头了。”

“都是你!”

一声凄惨嘶吼穿过城门洞,冯老头闻言挠挠耳朵。

指头一弹,风轻云淡。

“时也,命也。这话既然你不肯说,我替你说了,送与你,哪天请你吃顿好的,就当给你送行了,到时记得自罚三杯,给老汉我赔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