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伏华,十五岁的年纪,钰金洲人氏,当初在集市看热闹时认识了男女二人,少年只是众多看客中的一位,等事了后,人小胆大的他凑到崔英面前攀谈起来。
“古之风度,侠义心肠,宗师气象……”
陈景回想起这个少年说这些马屁话时,双眼放光,眨都不眨,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崔英心里乐开花,走路明显打着摆子。
只是男女二人赶路在即,没有闲聊的工夫,双方道别于客栈之外。
这会儿少年身子还在车厢里,脖子就被崔英钳着,站不起身,跪着也难受,连忙拿手拍拍这位大哥臂膀,讨好又求饶道:“崔大哥先行放手,小弟身子薄弱,经不起大哥神力折腾。”
陈景走过去,和后边马车上的一位老汉点头致意,后者也是如此,陈景猜测这位该是护佑少年的主心骨,是何修为不清楚,但肯定是如今的他无法探究的。
就是这位老汉紧紧跟随少年,在集市上时,一直不曾离开三步之外,如今应该是押运回去路上,这才松懈几分。
陈景让崔英消停一会儿,笑着对少年说道:“赵伏华,看你一队人马,这是做成了买卖,赶着归乡?”
少年脸上稚气未脱,笑盈盈道:“那可不是,等我这趟回家,把货物发卖了,肯定能攒不少钱,再来几趟,娶媳妇儿养家都不用愁了。”
崔英看一眼后边马车,七驾马车货物满满当当,包扎的挺严实,看不出里面是何物,调笑一句,“你娶媳妇儿挺费钱啊。”
赵伏华受了委屈一样,眼神黯淡几分,“可不是么,老费钱了,要这要那的,都是钱,钰金洲几乎遍地都是这等恶习风俗,不怪外洲骂我们钻钱眼儿里,连我们自己都骂,可就是没人改。越骂越贱,越贱越骂。”
对于钰金洲的风俗,陈景从来只是听闻,还知之甚少,如今听到少年自嘲言语,略有不忍道:“没有这么骂自己家乡的,该如何就如何,总要过活不是。
况且比起寻常人家,你的家境已经算是很好了,不是谁都能跨洲做买卖的。”
赵伏华拿着袖子抹一下鼻涕,笑颜道:“也是。‘肉食者鄙’要不得,我这臭毛病又犯了,两位大哥勿见怪。”
陈景望去曲梁河,随口问道:“你老家既然是在钰金洲,为何不在集市乘坐神仙渡船,比起陆路,不说省钱,肯定快上不好。”
赵伏华鬼机灵道:“我去年走货回来时,听说骊山脚下这里挺热闹的,可惜已经上了渡船,无缘一见。这次再出来,怎么着也得来看看,我是商贾之家出身,闻着铜臭气就得停下嗅嗅,这是应有的本分。”
崔英拿嘴一撇道:“捡漏,捡着没?”
赵伏华有些恶心的摇头道:“比我们钰金洲的某些地方还恶劣,假到污人眼,我都看不下去。”
陈景给他宽心,怕他年纪轻不服输,陷进去了,“那以后不用来了,也少了一桩心事牵挂,赶紧上路吧。”
少年摆摆手道:“这里是不用来了,可骊山还是要去的,每过几年,在骊山脚下就会举办武林大会,极有看头,据说每次坐镇的都是能凌空飞渡的仙师人物,就凭这点,不可不去。”
“武林大会?”
崔英听到后呆愣片刻,只在传记中看到的共襄盛举,总算让自己碰到了,拍着赵伏华的小身板道:“小赵,没说的,咱们一起去闯闯,跟着崔大哥,保准把你推到武林盟主的位子。”
赵伏华激动的挥动双拳,“这感情好啊。”
陈景赶忙说道:“伏华别听她乱讲,我们只是顺路要去骊山脚下,顶多是看上一眼,不会去掺和。”
赵伏华腼腆笑道:“我晓得,我晓得。只是我也是第一次去,有些忘乎所以了。”
“你要带着这些货物一起去?江湖中人鱼龙混杂也人多势众,去那种地方被人盯上就麻烦了。”
“在那附近也有渡口,当然只是一个凡俗小渡口,我可以先让家里伙计们上渡船回去,等武林大会过了,我自己轻装上阵再走,运气好的话,甚至能赶在他们之前回家,不碍事的。”
少年说完朝后面努嘴,陈景看一眼后面老汉,晓得他的意思了,少年心思还算单纯,与想象中心眼多的商贾子弟不同。
崔英也不客气,把少年推回车厢,招呼着陈景的同时已经挤上马车,车厢立刻显得拥挤。
赵付华乐在其中,吆喝一声赶路,后边的老汉走到前来充作马夫,一队车马向着骊山进发。
“武林盟主我是不敢奢望的,我只关心有无女侠参与,若真有,是否与书上说的一样,动静之间荡漾不断。”
赵付华斜眼一笑,装傻道:“崔大哥,你说的那个荡漾,是咋个荡漾嘛?”
“啧啧啧。”崔英搂着对方肩膀,亲热道:“小赵啊,跟崔大哥装什么傻,都晓得娶媳妇了,这些还要我教你,装傻充愣啊。”
陈景踢她一脚,自来熟也要有个度,没羞没臊也分人。
转头问起少年一些不太忌讳的事情,这个年纪出远门挣钱不易,钰金洲皆是如此吗?
赵伏华摇头道:“我也是乘了家里的福荫,这条线早就有了,我出来最多长见识罢了,至于开拓商路的事情,我还没那个本事,至于以后,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天晓得。”
陈景敲两下手指,开口道:“你姓赵,和钰金洲五姓中的赵家可有关系?”
少年点头后又摇头,“关系不大,我家连偏房都算不上,远房而已,远到族谱都不清楚的那种,至少我爷爷是这么说的。”
陈景又问道:“你老家具体是哪里?”
少年漫不经心道:“祖籍虞河王朝。”
陈景眼睛一亮,问道:“你对寿春城晓得多少?”
赵伏华翻一下眼皮道:“寿春城啊,沃河河畔,鱼米之乡,对于百姓算是不错的生养之地,对于仙家来讲平平无奇。陈大哥问寿春城做什么?”
陈景展颜一笑,“我有老乡多年之前去往寿春城定居,听你说这些,我也安心不少,看来选在寿春城正合适宜。”
少年挠挠头道:“既然是定居,那就选对地方了。寿春城常年气候温和,再加上虞河王朝对于治下百姓无论如何都不算苛刻,税收相比较钰金洲其他王朝算是中下,陈大哥那位老乡在毕方可安度晚年。”
陈景含笑点头,想到怀里的信笺,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送到,相距甚远,只得寄相思。
马车打头阵,一队人马来到骊山不远处,赵付华瞅瞅河岸附近,没能看到有渡口的地方,转头问去车夫,“苍爷,咋没看到渡口啊?”
被称呼苍爷的车夫不咸不淡道:“这破地方能有啥像样的渡口,得一直等着,等到有渡船靠岸才行,到时候就是双方砍价还价,意思够了就能上,不行就换下一艘,做买卖嘛,无非如此。”
少年受用的点点头,看一眼地方所处,平地上三五成群不少人,像他们这种一队人马的少之又少,少年谨慎问道:“咱这就扎营歇息?”
苍爷点头道:“就这里吧,外围一些就好,你自己喜欢凑热闹,我是不管的,哪怕带着大家伙一起,我也懒的理,反正都是你家的人,心疼这种事儿,还犯不着我来。不过放心,我和你娘有些约定,最后怎么做事,全看你自个儿。”
陈景在后面拍一下赵伏华肩膀道:“就在外围止步吧,反正你方才也说了,武林大会召开没个准确定数,你这一队人马没必要犯险。”
崔英也附和道:“老前辈说的对。”
苍爷呵呵一笑,回头对崔英道:“你这女娃咋晓得老汉我是前辈?”
崔英混不吝道:“你年纪这么大,不是前辈,难道是后辈?”
苍爷冷哼一声,不再理睬这个吊儿郎当的女娃。
女娃好女色而已,不足为奇,在极尽奢靡扶煌城,啥样人物他没见过,自认也是个老江湖,阅历见识如他,没多少人或事能让他惊叹。
不过只要还活着,总会遇到让人敬畏的人事物,最近的一次,就是目睹天河悬空,只是一次,天神之威,烙印神魂。
老汉默念一句,“这辈子是够不着喽。”
赵伏华下了马车,吆喝一声过后,马车围成一圈,让人去河边看看有无渡船经过,能否搭车顺路一程,价钱不过分就成。
小大人似的统领事务,有模有样,该是家里底蕴不俗,教养过一番,能单独出门做买卖,应该不全是偏袒。
赵伏华看看天色,嘱咐一下开始做晚食,这才回到车厢里,抱怨道:“这块儿地界就没个客栈,我听说有些人曾经想过经营此道的,甚至里面有钰金洲的商人,可惜全都半道草草收场。
不是个太平地,闹事儿的不断,外加游侠野修居多,都是穷的叮当响的一类人,最后没成,但凡有一两间客栈,小弟也不会委屈了两位大哥。”
陈景笑道:“忘记我们两个是什么身份啦?江湖莽夫没那么计较的。”
赵伏华机灵道:“陈大哥说笑了,怎么也得是野修才是。”
崔英皮笑肉不笑道:“‘野修’就是好称呼?”
赵伏华斩钉截铁道:“不能够!仙师才对。”
崔英拿出一壶商水国渡口集市买的酒水递过去,“尝尝,不是啥仙酿,你这小嘴会说话,就当赏你的。”
陈景看着赵伏华略显矫情的接下酒酿,开口道:“你也是有修为在身吧,听闻钰金洲修士之风繁盛,但凡条件可以、家境殷实的,不出意外,都会尝试修道修行。”
少年苦笑一声,“得嘞,又是一出臭名远扬。”
崔英单手提着酒壶,一小口一小口吸溜着,听到后不解道:“想修行有什么错,成不了大修士,强身健体也不错啊,万一运气来了,外加天赋加持,逍遥快活几百年呢。”
赵伏华扭捏一番,还是道出实情,“一宗可比一国还要稀少,尤其是那些传承久远的宗门,历经几度王朝更换也是巍然不动,宗门广招弟子的时候,人数屈指可数,更多时候是宗门下山寻匿,既符合自家宗门教义,也合师父性情,这就绝了对大多数凡人的幻想,一般人想要修道和修行,哪里有什么门路可走。”
赵伏华学着崔英吸溜一口酒壶,嘴里吧唧几下,还真不是啥仙酿,甜丝丝的米酒,醉不倒人,喝完叹口气道:“既然没门路可言,那就想方设法走其他的路子,嗑丹丸就是最便捷的路子,这就造就了钰金洲修士多如狗,不对,应该是比狗都多,江湖里都调侃一句,‘钰金洲的修士多如狗,战力也多如狗’。”
崔英晃一下手中酒壶,问道:“蚁多咬死象也不错啊。”
“拉倒吧。”赵伏华拉长音调,“一群只顾钱的家伙配合协作,比想象中的难多了。”
崔英问道:“你如今什么修为?”
赵伏华左右看一下车厢里两人,垂下脑袋,没说话,只伸出一根手指。
陈景略显意外道:“我晓得修道耗费钱财,按照你说的,嗑丹丸也大抵如此,你虽年纪还小,可也不该如此慢条斯理。
若说想走个安稳路子,没个名师指点才这么慢,我是不信的,你身边那位,作为你的领路人,无论如何也足够了。”
崔英昂头回想了一下,眼神怜惜看着少年说道:“我当年爬过一境,用了差不多两年时间,就这样,我还觉得和乌龟爬爬似的,你都十五了,还在一境待着,咋的,你在家里不得宠啊?”
赵伏华沮丧道:“别提了,我娘是家里的主心骨,不准我们兄弟几人提修行一事,还说商贾之家,认真行商就行了,犯不着吃苦修道。”
脑袋瞥向外面,“喏,外边那位你们也看到了,是我家的首席供奉,我娘请来的,动用了不少关系,费了不少钱,修为高是高,好像是琉璃境了,不过瞅着倒是稀松平常的凡人模样。”
陈景沉吟片刻道:“你娘应该是为了让你们兄弟几人保持本分,这里面的取舍之道,你暂时不能领会。”
赵伏华摆摆手道:“我没想那么多,我上边还有两个亲哥,他们都精通商贾之道,我就算了,不是做生意的料,借着家里地位,我还能在外人面前狐假虎威一下,没了那个身份,啥都不是,啥都做不成。”
崔英拍一下大腿,指着赵伏华,厉声道:“你家祖宗都你这样子?那还过个屁,干脆分家算逑,谁还不是吃苦一路过来的,唉声叹气算个什么事儿。”
少年双手狠狠抹一把脸,笑道:“崔大哥说的对,谁活着还没个难处吃瘪的时候,商贾更是如此,苦也是一天,乐呵也是一天,装傻充愣也是一天,何不乐在其中。”
崔英欣慰着拍拍他的肩膀,开口问道:“你妈多大年纪啦?”
陈景捶她肩膀,瞪去一眼,让赵伏华先去忙,自己要打盹一下,饭时麻烦喊自己一声,后者欣然答应下来。
“贼心不改。”
“我没想那么多,脱口而出而已,想改也没机会了。”
陈景知晓她说的是真的,话多嘴又贱,叮嘱她一句,扭头看向车厢外,没能看出那个所谓的武林大会举办在什么地儿,或许是在山后也说不定。
他对武林大会没多大兴趣,只是想看一下霖风河的河床是否平稳,若是平稳还好说,渡船总是有的,若是不幸,看有无神仙渡船,不过身上的神仙钱不多了,不知船资几何,但愿不是狮子大开口。
只靠两条腿走路,路遇山水无数,不是说一味避让,意外就不会出现,说到底还是修为不够,做不到震慑八方,出游不得已,小心为上。
“啥玩意?!”
听到赵伏华的呼喝声,陈景和崔英马上下了车厢。
赵伏华正被几个江湖中人打扮的外人围住,既然已经起了争执,看样子来者不善。
少年模样的赵伏华身子还没完全长成,明显矮了面前几人一截,不过气势倒是挺足,完全不输对面几人。
说来也怪,包括那位苍爷在内,自家马车队伍的人仍旧在忙自己的事,身为主子的赵伏华明显惹上麻烦了,最多笑呵呵的看上几眼,手里的活计还是不停。
赵伏华看着地上碎的稀烂的陶瓷,指着地面吼道:“就这草皮,你给我把陶瓷摔个稀烂,小爷给你双倍的钱。”
为首之人身着开襟马褂,一脸得意道:“兴许你天生神力,瓷器没落地就已经被你撞碎了。”
赵伏华少爷气尽显,“你我都晓得是怎么回事儿,小爷人生地不熟的,认栽,你开个价吧。”
为首汉字伸出一只手张开,“这可是北方亡国宫廷遗物,五百两,不算多吧。”
赵伏华有些气笑,蹲下身子,从碎瓷中挑起一片,拿给那人看,“这上面写着啥?你念给我听。”
那人脸上神色有些精彩,没想到还有这一出,狗日的私窑不讲究,还在里边用了印鉴。
赵伏华大拇指指向自己,“小爷我来自钰金洲,亲手把玩过的金银珠贝,比你们这辈子见过的都多,就不要在小爷面前献丑了,免得再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