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三弄(中)

这一圈安席,人差不?多就都认得?了,居然还都真是太太——姨太太。这个叫徐兰珍的,相貌平常,但大大方方,有股贤惠的味道,她在这里?算有地位的,是首峰面粉厂老爷子的六姨太。另一个叫谢宝珠,嫁的是教育厅厅长的二?儿子——也不?知怎么把?儿子教育成这样了,养了四五个外房,她也算有地位的,这栋房子就是她的。再者什么典当行的、皮货店的、杂货店的、开酒楼的、名字里?非花即玉,都是太太,只是前面得加一个表示妾室的数字。

难怪虞梦芙的地位最高,便是进门那个丰满的美女,她是典型的东方美人,很像胡蝶,大脸盘子?大眼睛,胸脯丰满、胳膊丰满,浑身上下无一不?丰满,唯有腰肢纤细,这风流身段哪个男人看了不?说一声骚!虽然年纪大了,仍能看出当年那股子媚态。她相好是宝泰银楼的东家,财最大、气?最粗,加上性情泼辣,一屋子?女人都拿她当老大。

今天过寿,也是为她。

虞梦芙叫小大姐们满上酒,站起来道:“我?平时住在上海,难得回?来一趟。也是因为嘛——”看兰珍一眼,兰珍比了个口型,梦芙忙道:“对,因为是我的本命年,把?玉姐也请来和我?们聚一聚,我?们姐妹个个出人头地,这不?是喜事一件?”又忘了,再看兰珍,兰珍只觉教不?下去,挥挥手,由她随便胡说,梦芙嘻嘻笑道:“那么就大家一人敬他一杯,我?们喝一遍再说!”

文鹄没看明白这阵势,你过生日,怎么大家来敬白老板?

看不?明白不要紧,见?世面就行了。那敬酒的方式由不得?你不?吃,都有点女中豪杰的味道,个个海量惊人,自己先吃一大盏,然后把沾了唇膏的杯子调转一边,重新满上,举到露生唇边

露生道:“这样,我?先吃一盅,咱们坐下来慢慢乐,大家文雅些,别一下子?吃醉了才好。”

满屋子?笑道:“我?们能吃醉?这已经是吃过一席了,给你又摆一席。”又道:“你说吃一盅,吃谁的?”

露生扶额笑道:“自然吃寿星的。”

“我?们的沾一口也不?行?”都把酒杯往露生唇边凑:“你抿一口也是赏我?们脸呀。”

露生推辞不?得?,只好吃一口,这一口吃了,后面又来,不?光自己喝,旁边的还?都陪着喝。文鹄不?知他酒量多少,看这阵势有点发憷,就男人喝酒也没这种豪气,竟是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打法。索性截住杯子:“姐姐,这酒我?能喝么?”

女人们哄笑:“你替你哥哥喝?”

“他不?是我哥哥,是我东家。”文鹄边说边笑,这孩子天生的一股风流邪气,和年长的女人说俏皮话,倒能说出一股调戏的腔调,“他老管着我?,不?让我喝酒,你们要给我?,我?就是你们弟弟了。”

说罢,不?等人回话?,摘过一盅,仰头便喝。再敬再喝,一口气七八个大杯灌下去了,居然面不改色,姨太太们哄然叫好,露生拦着道:“好了,再喝真的醉了!”

文鹄道:“这点儿酒还?不?能。”打量着一群刷墙的脸笑道:“还?有么?还?有再来。”

梦芙夹了烟笑道:“小弟弟,别看你东家这么假正经,他是个一等一的风流多情。我?们这十?几个女人,都是他的妹妹。”

文鹄转着杯子笑道:“你给他当妈都够了。”

十?几个女人乍然一愣,泼地放声大笑,梦芙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不?是按年纪论的。别说做妹妹,他要我?做女儿,我?也喊他一声干爹。”将手在文鹄身下摸了一把?,吃吃笑道:“你年纪不?大——种倒不?小!怪不得?很敢说呢。”

满屋子?盘丝洞一样尖声大笑。唯有兰珍看出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眉眼间却有戾气,只怕这一轮酒惹着他了,拦住梦芙道:“差不多也就得了,没长毛的小公鸡你也闻着骚吗?”梦芙大笑松开了文鹄,兰珍柔声向文鹄道:“我?们姐妹只是爱开玩笑,小弟弟不?要恼。敬小爷也是为着?旧时的恩情——当年是他把?我?们从堂子?里?掏出来的。”

闹得翻天的酒宴上,一下子?静住了。

其实文鹄早看出来了,他只是馋酒而已。

可那一群女人的眼睛里?,都有泪花了。

天知道要把?这些人聚起来是多么不?容易,兰珍在天津、梦芙在上海、宝珠在南京,天南海北地像珍珠串子散一地,可白小爷那消息一出来,她们全停止了和大房的争风吃醋,梦芙一个电报,她们就飞快地赶来南京了。

她们心里?真把?他当干爹,说是亲爹也不?为过,虽然他和她们其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那时候他傻得很,大家都觉得?他单纯好骗,又知道金公子对他无有不?依的,在堂子?里?受够了、逢场作戏都厌了,谁不?想出去?可是那些大少爷啊、大老爷啊,舍不?得?多花几个钱把她们赎出来,还?有些是面子不?够、说不动妈妈,或者嫌太丢面子,不?肯去和妈妈说——总之千般困难,都有个巧妙的解法,只要你缠着?男人带你去得月台听戏,再和白小爷偷偷一哭,他一准的心软!到时候金少爷的面子谁不?逢迎?

露生把?她们赎出来,养在榕庄街里?,傻乎乎地教她们认字读书,还?给她们张罗婚事。她们笑也笑死了,都多大年纪啦?还?读书呢!再说谁要嫁种地的农民?嫁那拉车的粗汉子??给他们闻一闻都是便宜了!最好的也不?过是什么工厂里?的文员,还?挺瞧不上她们的。白小爷性情真呆,软绵绵地劝她们:“一时没有佳配也不?打紧,你们在我这里?自做自吃,我?也养得起你们。”

才不?要呢。

偷偷摸摸地,她们又勾搭回原来的相好了,哪能安心做丫鬟?一个个地厚着?脸皮来跟小爷告辞。露生又是失望又是气,哭了几次,反是金少爷劝他:“这种出身不?做妾还能做什么?有个出路也是好的。放她们去吧。”

到最后,露生倒还?给她们一笔钱——个个都陪一套嫁妆——只是以后再也不?理她们了。

那时候她们不?懂小爷为什么要给钱,心里?只笑话?他呆,风流多情,是个“贾宝玉”,嫁进门了才知道,富家大户怎有好脸给婊|子?看?要没有那点钱傍身,早不知被大房斗到哪里去了。

她们明白了这件事,心里?惭愧兼怄气?,惭愧是因为后知后觉,小爷是用了真情的,一片真心待她们,怄气?是恨自己已经做了偏房,命就是这样,谁能个个像他白玉姐,被人捧在手心里?冰清玉洁?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倒也真有几个不肯走的妹妹,娇红、翠儿,至今仍做丫鬟,都二十?大几的姑娘了。她们没脸去和小爷吵,时不常地就去挤兑这几个妹妹——怎么样?如今我?穿金戴银,你穿布的,这就是做丫鬟的下场呢。

有时她们也会恶意地盼望,盼望他能落难,叫他尝一尝自己这不?好受的滋味,也叫他知道什么叫做将心比心。可是他真落难的时候,就是金少爷出事那会子?,大家一下子?全慌了,急急忙忙地赶来南京搭救。

露生仍是不肯见她们,叫周裕把?她们轰出去了。

那次也怪生气?的,多羞辱人啊,好歹我?们也是姨太太了。

这次见面,情况却比上次还危急,上次不过是金老太爷看不?惯他,这次竟是举国骂他。她们可能真是水性杨花吧,啥事儿都记不?牢的,怨恨又都烟消云散,慌慌张张,赶快集合——毕竟是搭救干爹。

有些小蹄子?倒还?有点记性,说:“不?是我们没有心,是他嫌弃我?们给人做小,十?几年来不理我?们的,便是红妹翠妹,也都傲得很,不?搭理我?们。个么事要去热脸贴个冷屁股呢?”

梦芙拍桌子?骂道:“贱货,他嫌弃是他嫌弃,难道他没本钱嫌弃你?也不?叉开腿看看你自己!当年没有他,你现在能威风八面的使奴使婢?说起这种话?来了?”指着?脸骂道:“就真是婊|子?出来的,不?知道记得恩,倒记得仇?怎么样?他给你花的钱买十?个你也够了,你是陪他睡过还?是给他舔过?倒夹着个X脸嫌他不?理你!”

兰珍劝道:“好了,说归说,这不?都还是来了吗?光骂人有什么用,得?想个办法帮他才是。”

宝珠擦着眼泪道:“我?听说他戏都不能唱了,脸也坏了,这不?是完了吗?”

梦芙又骂:“完你娘个X!臭贱嘴的!”

兰珍给她吵得头痛,心知梦芙姑奶奶这脾气是一说文话?就变哑巴,说起脏话她能刚十?天不带重样,可是骂脏话能解决什么问题啊?按住两边道:“是来吵架,还?是来帮忙?都听我说。现在金家得罪了孔祥熙,这种通天的门路,我?们没法子?的。可干爹既穷到在湖边儿上卖唱,那必然是难得不?能再难了。咱们凑一凑钱,先接济他,然后再慢慢想办法。”

宝珠又哭道:“怎么接济呢?他那么傲气的一个人。”

梦芙也道:“而且接济一下子?,也没二下了,见?他跟拜观音一样,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显灵。”

这话?把?一屋子?娘们全说笑了,笑死了,怎的这么贴切!又是笑、又是哭,凑在一起,拿为数不多的智商想了好久。

大家凑了三千块钱。

那阵子是露生最愁钱的时候,想方设法,却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弄到钱了。之?前想着不?能开台唱戏,堂会总是可以做的。

但现实总比想象中更残酷。

堂会是要等的,别人不?请,你也不?能自己登门。这时候不?得?不?认清在白银战争和法币强推的过程里?,受难的商户太多了,破产的人家也太多了,即便没有破产,也实在没心情请白露生去唱堂会。

倒是有戏迷来雪中送炭,听说金家卖车卖地,拿了钱来援济。露生却不肯受,叫茶房向戏迷转告:“所谓救急不救穷,小爷说现在并不?是急,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长久的。再说你们也不?宽裕。”

如果是以前,礼物金钱拿了就拿了,可现在是现在,他不?愿意这话?说出去,叫求岳难堪。

如此一来,守株待兔的希望更渺茫了。既要撑着?这个面子,里?子?不?免就吃苦。倒是有一天娇红寻了露生道:“小爷,我?有一件事情求你,不?知你肯不肯帮。”

她和翠儿是一样的大丫头,只是翠儿伶俐,常压她一头,连金总都觉得?娇红平时很背景板的一个人,露生也觉得?她是有话?放心里?不?说的类型,自打来到榕庄街,从来没开口争要过什么——因此有些诧异:“什么事,你说。”

娇红犹豫半天,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一封请柬。

“我?姐姐过寿,想请你唱个堂会。”她见露生凝眸不语,跪下了道:“我?知道这事儿冒犯小爷,您要是不肯,就当我?没有说过这个话,千万不?要伤心。”

露生看着?那封花里胡哨的请柬,心里?已明白了大半。

其实这满座的人,没有一个爱听昆曲。她们的心性是浅薄的心性,一味地追逐浮华,什么流行就追求什么,这些年早就被爵士乐、拉丁舞,熏陶得很洋气?了,老派一些的家庭,也是听梅兰芳、听杨小楼,京戏好歹是痛痛快快的,敲锣打鼓很爽快,谁受得?了昆曲那软绵绵的唱腔?唱得人快要睡着,真和白小爷说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是现在,她们要听。

梦芙握着露生的手道:“大房不是在请梅兰芳、程砚秋么?我?就偏要请你,她过生日,我?也过生日,难道我?的生日不金贵?”

那围着的纱屏拉开了,是她们请来的笛师和琴师,从得月台弄来的,当年亲眼见过她们怎么虚情假意地和他哭哭啼啼,如今泪在眼里,却不敢流,不?能叫干爹知道自己担心,还?恨不得?做出个不?在乎的派头——这都是兰珍教的,兰珍算聪明的,兰珍说,咱们要让干爹觉得?这钱可有可无,他拿得才不?亏心。

可是那摇曳的曲子一响起来,她们的泪在心里?流。

这些女子是卑微的女子,她们是这个时代阴私又柔软的角落,她们的爱是愚钝的爱,不?管天翻地覆、更不管什么政治金融,可她们的爱也是纯洁的爱,带有一点天然的共情,白老板和她们多么相似呀,没人疼惜、又见?不?得?人,真是清歌妙舞无人看、花容月貌为谁妍!

她们从被冷落的玉姐身上同病相怜地瞧见了自己,不?禁将愚钝和纯爱糅合在一起,变成愚忠一样的勇气?——想起在秦淮河上受的委屈,不?被人当人看的,唯有玉姐把?她们当人,她们自己却又不做人。这十?几年呀,镜花水月,只有这一刻,她们的心清澈了,澄澈得?像婴儿,不?知原来自己这一生还?有这样干净的时候。

像不像秦淮河上的水浮萍呢?从泥里?长出来,心里?偷偷藏一点清风明月。

露生在回去的路上有些醉意。他唱一段、姨娘们便来敬他一盏,从牡丹亭唱到玉簪记,又从西厢记唱到长生殿,连城一幅春愁秋怨的画卷,她们躲进画卷里,像丽娘躲进春梦里?,外面雨打风吹也不?怕的,梦里有春闺。

他问文鹄:“我?是不是让你看不?起。”

文鹄被一堆半老徐娘调戏了一晚上,他也反过来调戏半老徐娘——满脸的口红,吃了不?少酒在肚里?,此时酣坐一旁,有话?回?话?地答道:“我?看您是喝多了。”

露生摇头醉笑:“你从前没见过我?,所以不知道。我?以前怎么肯为这些姨太太们做堂会呢?她们要听也只有买票的份儿——唉,你以为我?瞧不起她们吗?”

文鹄心没有很细腻的心肠,但那话里?的伤感是再粗的人也能听出来的,这就是绝世名伶的好处,也是他们的坏处,他们长得太动人心,眉梢眼角都有诗情词韵,他们的嗓子?也太宛转,平常的话?从他们口中出来,就有雁啼风过的意思,更那堪别怀柔肠!

他脑子?不?是很清楚,亦不知怎么答这话?,于是摸索着?说:

“放心,我?不?说出去。”

露生随着车夫的脚步,轻轻地摇晃,听了这话?,只有苦笑,知道这孩子是全然没有听明白——这些窑姐出身的姨太太,今天的打扮是过于花哨了。他见?过她们年轻的时候,个个青春貌美,秦淮河的女儿哪个不?知风流?都是浓妆淡抹总相宜,头上别一朵绒花都俏丽。她们今日的装束拿到十年前去,只怕自己都会笑话?自己,恨不得?把?整个妆奁盒子?都掀翻了盖在头上。要他知道她们过得?好,还?有一点可怜的虔诚,像孩子探望父母一样,打肿脸来充胖子?,拼了命的衣锦还乡。

想起梦芙说的话?,万般心绪叠杂他心头,从前不?认为自己错的,现在也不?知是对是错。

带着醉意,他叫文鹄:“明天咱们再去的时候,折一枝花儿去。”

他想折那早谢的薄梅,常常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可是曾有暗香到风里?。

作者有话要说:黛玉兽:是的,我有一群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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