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投门

求岳离开?孙夫人住处的?时候,露生就站在对面街角的?树影里,陪在他身边的?是文鹄,负责保卫他的?安全,还兼任他的?报时器。文鹄赶蚊子赶到心累,看?见汽车接了?金参议绝尘而去,无奈地问露生:“刚才为什么不迎上去呢,反正这么晚了?。”

露生的?眼睛还向着车尘的?方?向,淡薄的?尾气早就和夜色融为一体?。

“迎上去说什么?你说我现在算什么。”

文鹄:“……”

那您也不能这么幽灵似的?飘一夜吧?

他们?昨天从码头出来,一路的?抗议和叫骂,大家全听见了?。伶人的?耳朵比常人更敏锐,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司机也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们?:“各位老板到了?酒店万万别出来,等风头过去,再送你们?回南京。”再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司机又?不肯说了?——其实他也一知半解,讲也讲不清楚,索性就故作高深。

伶人们?面面相觑,船上揪着的?心没有放下,反而提到了?喉咙里去。

从旧金山急速启程的?那一天,他们?就隐隐约约地明白,《越女剑》命途多舛——千锤万打地琢磨成功,又?在美国?巡演多日,原本可以珠圆玉润地回国?上演,谁知又?卷到官场的?是非里去。

众人心绪沉沉,惋惜一出好戏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折在手?里,他们?还不清楚金少爷的?境遇,却?从荣德生和司机的?态度里猜到了?端倪。露生坐在副驾上,觉得一只手?拍拍他肩,又?有一只手?来,按他另一边肩膀,晓得那是沈月泉和徐凌云。

他们?是这个世界里草食动物一样的?存在,灵巧、美丽,对于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遇到事情却?也像草食动物被捕猎的?姿态——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唯恐戳破了?事实,叫露生难堪难做,还叫自己?无助无望。只有承月在后座看?了?这个又?看?那个,被车里的?空气窒住,有话也问不出口?,年纪小的?人这时候只想着逃避,干脆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却?还把脸贴在汽车的?纱帘上,想听清外?面的?人到底说了?什么。

沈月泉低声道:“你好好坐着,不要东张西望。”

等车子从华懋饭店的?后门进去,露生向沈月泉道:“沈老代我安顿一下,我还有些事要办。”

沈月泉点头不迭,领着班子里的?行当们?、拽着承月去了?。

露生便向司机道:“请带我去荣公馆。”

司机为难道:“老太?爷吩咐了?,把你们?都送回来。”

露生淡笑道:“荣老爷不想见我,是不是?”

他从小察言观色,旁人脸上神态、腹中心思,他一望即知——荣德生与金忠明性情相似,与人友好时往往只说“不”而不说“是”,有什么不满他只管批评,好话则略过不提,位高恃老之人往往如此?,自己?在韬庵时他也是爱答不理。今日反常地和蔼客气,却?问都不问,把人分开?安顿,由此?可知他的?心意。

这种揣摩人心的?功夫怎能人人都有?把司机唬得转过来看?他。

“你只管送我去,有什么不是,我自己?担着。若你不从我的?意思,闹起来你吃亏还是我吃亏。”

这话难缠得入情入理,司机没得好说,掉头开?回荣公馆去。

他果然止步于荣家的?大门之内,往里就再也进不去了?。洋房楼下的?门“砰”一声关上,过一会儿,楼上又?是“砰”地一声,窗户合得死死的?,只有冷气机向外?吐热。

管家走来道:“白老板,老太?爷没工夫见你。”

露生不欲和他争执,说:“我人已经到了?这里,外?面我出不去了?,荣老爷不见我,我就在这里坐坐,这样总可以吧。”

管家脸上阴晴不定,指着院子里的?小凉亭说,您不嫌蚊子多,就在那里坐吧。

露生点点头,走到凉亭里面,捡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又?向管家道:“我要一壶热茶。”

管家皱皱眉头,过了?好久,丫鬟端了?一盘茶果出来。茶是好茶,居然是参茶,露生一尝这苦茶,心里便苦笑,这种茶他从前喝过,为金少爷出头去求各位老爷,别人就端参茶出来——意思你要坐就坐,我家没有亏待你,也别装什么晕倒了?、气病了?,一杯不够还有一壶,这样滴水不漏的?手?段才是豪门居高临下的?闭门羹。

荣德生未必厌恨他至此?,只是这些当差的?和荣家上下一体?、是荣家脚下的?青苔和泥土,他们?的?怨恨反比老爷还多几倍。

这壶参茶没能踩痛露生的?心,却?吊起了?露生的?精神,教他心明眼亮。他从石桌石椅未曾擦拭到头的?灰迹里,瞥见了?荣家这整个八月的?焦灼,荣家又?化成另一道石桌的?灰迹,露出江浙财团人心离散的?样子。这些木雕泥塑自有一张嘴巴,七嘴八舌地告诉坐在身上的?美人,告诉他那扇关闭的?门里都在说些什么事——门关得愈紧、窗户掩得愈牢,它们?的?嘴巴也就讲得越来劲。

他们?怎样难为求岳、怎样在背水一战和各自保全之间摇摆不定,露生也全听到了?——自己?也奇怪怎么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像鬼故事似的?,一盏茶喝下去,慢慢回想起来,原来荣公馆将他拒之门外?的?情形,很?像当年的?金公馆。

他几乎忘了?这种被人嫌恶的?感觉。

一生说起来虽然很?长,可一个人要被折磨得垮掉、或是伤口?愈合,其实都一样,不过就是两三年。这一瞬间露生有些恍如隔世,黄粱一梦的?感觉,以为自己?应该伤心垂泪,心中却?是静无波澜。想起刚才汽车上沈月泉和徐凌云的?神情,反而为他们?难过,难过他们?个个都是良善中的?良善,歉疚让他们?也连带着忧心。

再举头去看?洋房楼上紧闭的?窗户,不知该怨还是该怜——背水一战,谈何容易?有背一次,没有背第二次的?,这些人却?是背了?三番五次,就是个钢筋也拧折了?。战完了?日本战美国?,战完了?美国?还要战内斗,谁能禁得住这样你拉我扯的?折磨?这时候要他们?不恨、不乱、不愁,那可真就是个个都是圣人了?!

想到这一节,不敢想下去,想起蔡廷锴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终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怪罪自己?不应该因小误大。难怪这话没有说出口?,着实伤人!

他勒住自己?的?念头,不叫自己?跟这些无头乱想缠住,将茶杯重重放下——丫鬟来续水他也不知道,里头滚烫的?开?水溅出来,只听旁边“嘶”地一声,露生吓一大跳,回头一看?,文鹄在他背后甩手?:“我不能喝这个茶吗?”

露生诧异片刻,方?知他是伸手?来拿茶杯,却?给自己?烫着了?,心里的?乱头绪被这一惊全都吹散,定了?定神,“你怎么在这儿?”

文鹄:“我刚才就在这。”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门:“你也不许进去?”

文鹄无所谓地点点头:“金参议叫我回去,我本来要走,看?见你来了?,也不理我,我在你后面打蚊子,打了?好久。”

——这些黑帮子弟另有一种逻辑,不进去就不进去,在底下站着就是,反正金参议要是死在里头,这荣公馆就好等着血流成河了?。

露生瞧见他眼里的?戾气,不禁莞尔,“这里都是自己?人,守不守都一样的?,你跟我回去罢。”

“不在这里等吗?”

露生心中主意已定——荣家和金家有情无仇恨,求岳留在这倒无需担心,况且他坐在这又?不是为了?示威,只是要看?明局面如何。眼看?着天色渐暗,里面亮起灯火,仆人也端着饭菜进去,便知这事仍有转圜的?余地。

“回去罢,”他把茶杯放回盘子里,心中又?明亮一些,“看?来一时半会这里商量不出结果,无谓叫丫鬟们?跟着熬虫。”

口?里虽然说着回去,其实是在旅馆和荣公馆两头游荡,昼伏夜出,失家的?猫一样,文鹄尽职尽责地跟着白老板,感觉他受打击过大,很?有可能要疯。他不知此?时许多事情乱纷纷地堆在露生心头,却?是虱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加上一个求岳挂着他的?心,坐在那里想倒不如走来走去地想。

等看?到求岳从孙夫人那里出来,露生的?一颗心落了?地,他在月光里看?见求岳的?背影,骤然发现求岳瘦得这样厉害,一年多来的?奔波劳碌让他看?起来像个发育过猛的?少年,走起路来手?脚摆荡——露生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微风拂水一样的?柔软的?心疼。又?看?见荣德生伛偻的?背影走在求岳身边,心中更生出酸楚,荣公馆的?失礼全都不计较了?。

他心里的?主意到此?全都打定,这时候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文鹄只佩服荣公馆的?参茶,简直起死回生,没有这人参白老板只怕是要魂归离恨天。回到旅店,白小爷终于消停,停止了?昼伏夜出的?满地乱窜,他和司徒美堂派来的?保镖们?交接了?一下,放松睡了?一个小觉。醒来去外?面街上找了?个饭店,自己?先吃饱,听见满街里唉声叹气,人人无精打采,正像是把美国?前两年的?萧条剪辑了?一下,贴到中国?的?街上来了?。

文鹄挠挠头,怕白老板不思饮食,揣一份包子,溜回酒店。谁知走到门前便听见里面吵起来了?,好像是剧团里那个半大小子直着喉咙喊道:“又?不是你的?错!凭什么冤枉你!师父,你去找梅先生啊?去求求他,叫他帮忙!”

白老板细弱无力的?声音道:“梅先生又?不是我亲爹,哪有件件事情都烦他的??你又?不知道这里面的?轻重,别再说了?。”

那小子哭腔又?喊:“我怎么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什么事都怪自己?,什么事都往头上揽,荣家把你关在外?头你也忍了?,他也不来看?看?你,不看?报纸把你骂成什么样了?!你为他做得还不够多,又?要为他卖命去!”

后面呜里哇啦,就快听不清叫的?是什么了?,文鹄和门口?守着的?大哥一起含着指头细品,觉得唱戏的?真不愧是唱戏的?,吵架都有生旦铿锵的?感觉,而且话糙理不糙,小的?那个便叫:“他们?得你好处的?时候没见来谢过你,有什么不顺心全都怪你,早知道不回来了?,回这破地方?到处受气!”

文鹄和大哥点头,对嘛,还不如去纽约哩。

大的?那个哽咽道:“你能不能少说一句?小祖宗,算我求求你,你别叫我再想这些事了?。”

文鹄和大哥沉默,白老板可真能逆来顺受。

场面脱离气氛地喜感,里面只管吵、外?面只管听,忽然听见里面破碎响声,两个保镖感觉不妙,一拳打开?门进去,地上一个破了?的?灯罩,满桌子的?报纸,承月通红的?脖子在一边站着,露生沉着脸,头也不抬,只管写字——想来是刚才怒极,把台灯推出去摔了?。

地上尚有好些写坏了?的?字纸,揉得一地都是。

两个保镖赶上来劝道:“你怎么不懂事?你师父气得难受,你还在这添乱,赶紧回屋睡觉。”

承月也不吭气,嫉恨地瞪文鹄一眼。

文鹄好笑道:“你瞪我干什么?”懒得搭理这小弟弟,也不要他答话,将手?一挥,大哥提小鸡一样把承月拎出去了?。

文鹄看?看?桌上的?报纸,把包子放下来:“白老板,你吃点饭吧,小孩子不懂事,别恼着自己?。”

露生刚给承月纠缠得没好气,放下笔道:“你算我们?家什么人?”

文鹄愣了?一下,迅速地联想到露生昨晚自怜自怨的?“我算什么”,判断这句“你算什么”属同类句型同类含义。白老板虽属男儿之身,却?有点女儿家的?脾气,他秉着好男不跟女斗的?原则说:“我受命保护你和金先生,劝你吃饭也是好意,你要是不领情,我去门口?站着就是。”

露生也愣了?,自己?迷糊了?一会儿,歪着头看?文鹄:“你以为我发脾气么?”

“难道不是?”

露生不觉失笑,揉着太?阳摇头:“哎,我谜怔了?两天,居然连话也说不妥了?——真是冒犯你。文鹄小兄弟,我是想问问你,你和你那三十个兄弟,眼下有什么打算?”

人在穷思竭虑之时,往往心想什么、口?中便说什么,凭你再怎么精细的?人也不免口?不择言。文鹄见他神情真挚,说话也爽快了?:“五叔发话要保你们?太?平,那当然是等太?平了?再说,这事白老板不用担心。蔡将军在洪门住了?半年,五叔说要保他,就半步不离保到如今,洪门说话算话,你们?也是一样。”

“半步不离?我见五爷的?时候,他离蔡将军可有十几步呢。”

文鹄:“……”

露生又?笑了?。

“咱们?从美国?回来,同路也有半个多月,彼此?为人都是知道的?。我身边这些人你也看?见了?,老的?老、小的?小,全是唱戏的?人,他们?一生也只懂得唱戏。虽有一个月儿和你差不多大,他性格毛躁、身子又?差,不是个办事的?人——因此?思来想去,我身边所能托者唯你,想来五叔爷深思熟虑,知道若有难处,我和求岳未必有可靠的?臂膀,才叫你来襄助。”

“是要叫我办什么事吗?”

露生摇摇头:“也算,也不算。你们?关二爷面前写的?话,有一点忠心方?可结拜,这话虽不文雅,道理却?很?通。因此?我要问问你自己?的?意思,问明了?,我才好打算。”

当下那三十个人,除了?五六个守在荣公馆的?,其余都在旅店。文鹄听他如此?这般,说了?一遍,略一思索,将人全都叫来,顿时黑压压将套房的?客厅全都站满。

满屋子的?大汉,那汗味儿酸臭真是难顶,露生眉头不皱,在中间环望一遍,行了?礼道:“叫各位好汉来,是想问明一件事。你们?和金家非亲非故,为一腔义气,送我和金参议回来这里。这是五叔爷他老人家仁义,原是你们?的?情分,并不是本分。”

“眼下我有件紧要的?事情,须得各位援手?。可我拿不准各位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待,也不知你们?想要我如何相待——我就索性挑明了?说,不知你们?愿不愿意投在金家门下?”

打手?们?互相看?看?,又?都看?文鹄——倒不是犹疑,他们?之中粤人甚多,其实是官话听不来,需要消化吸收一下。

露生没想到这一层,只道穷处求人,大概结局如此?,并不失落。他刚才盘算了?半天,现在断不能去找梅兰芳和姚玉芙,去了?不是把脏水往梅先生身上引?连给麒麟童俞振飞道歉,他也只能写信。

他指一指桌上未写完的?信,“你们?也知道我如今是千人指万人骂,连道歉也只能书信相传。可我又?有何辜?金参议为国?出生入死,如今遭人诟辱,又?有何辜?要是你们?别有志向,不妨现在就说明,我一般的?感激。金家现在还有些家底,可以供你们?自寻个好的?营生,这些钱过了?这次事情恐怕保不住了?,所以肯留下来的?,便是一起吃苦,而且眼下就要陪我吃一口?大苦。”

他清声向四面问:“请问各位好汉的?意思。”

这些人都是提着头过日子,听如此?一问,并不惊讶,心中却?生出赞叹。岳露二人的?遭遇,他们?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只道白老板这样唱戏的?美人,玻璃做的?,怕是娇滴滴地只会哭,却?不料他能出来料理事情,且是先问自己?投不投门——便知他不仅方?寸不乱,且有了?对策计较。哪里来的?这样聪明人物!

众人心中钦佩喜爱,七嘴八舌、官话白话,都道:“白老板,你门缝里看?人?来都来了?,哪有丢了?人走掉的?道理?还是你怕我们?不听指挥?”看?看?文鹄,又?说:“但有一件事,我们?仍是洪门弟子。”

露生点一点头:“正是这话,我要你们?拿洪门的?名号发个誓,要是有人此?时口?不对心——”

众人哄然道:“——打死就是!”

露生灿然一笑,“东南多人杰,这话果然不假。各位的?情意我记下了?。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金家走到今天这步,不过三年时间,若渡过眼前难关,我不敢许你们?大富大贵,日后但有用得上金家的?地方?,自然涌泉相报。”回头来问文鹄:“你是他们?领头的?,你呢?”

文鹄猜不透他要干什么,可他喜欢白老板身上这股豪气——真像五叔说的?那样,戏班子里委屈他了?!在一旁抱着手?笑道:“我当然不走,也跟你们?一起。”

他只是有点怕看?露生笑,跟着司徒美堂,他看?惯了?那些受迫害而出走的?人物,蔡廷锴如此?,蒋光鼐也是如此?,他们?往往先是愤怒,接着自暴自弃,最后才是无奈地笑,笑世界颠倒过来、并且颠倒得如此?容易。白老板是政治斗争里最无辜的?人,却?跳过了?愤怒和自弃的?过程,他秀润的?容貌让人联想起小孩子,摔倒了?仍笑,不是笑讽世人,更像是天真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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