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照相

露生自觉这辈子没有这样精疲力竭地演过一?场戏,但是快乐。到后台脱下戏服,哗啦啦淌了一?地的?水——舞台的?灯光太热,那全是身上攒的?汗。

他没有经历过很美好的?童年?,所以不知道这种疲倦其实是小孩子去儿童乐园玩疯了的?疲倦,但他好歹经历过一?些累死?人的?甜蜜,所以隐隐地觉得,这和那种疯甜也是一?样的?,使人腰酸背痛地沉醉。

演员们在沉醉的?余韵里,后知后觉地迎来了肢体的?酸痛,一?个月来的?辛苦疲乏,还?有这一?晚上的?高度紧张,原先都藏在心里,按在脚底下,等最终的?掌声雷鸣般响起的?时候,劳累混着眼泪和汗水,一?下子全冲出?来了。后面总统又讲话、胡适也讲话,一?句也听不懂;各界名流来握手合影,一?个也记不清。他们全凭着一?点演员的?本?能在含笑陪伴,唯一?记得是满怀的?鲜花,玫瑰、芍药和晚香玉,一?捧又一?捧,这个献了那个献,回去的?车上载满了鲜花,一?路上尽是这些甜蜜而浓烈的?香气,铺天盖地。

醒来的?时候仍是满屋的?鲜花,开了一?夜,味道饱满得要?溢出?来,求岳自万花丛中探出?头来,以父亲的?姿势攥住露生的?手,喜悦地说:“孩子生出?来了,很健康。”

露生原本?睡得手脚发麻,给他一?句话笑清醒了,拿枕头望求岳脸上砸:“你要?死?了,你的?嘴里没有一?句正经话!”

两人在明净的?阳光里一?齐放声大笑,露生瞥见他两个黑眼圈,不觉含情道:“你就这么守着我,一?晚上没睡?”

“我守着你?”求岳笑道:“我他妈是给你打?鼾打?得睡不着——白露生同志,平时看你很文静,打?起鼾跟小猪似的?!”

露生脸红道:“偶尔一?次累了……我一?向不打?鼾,你胡说。”

“我胡说?我恨没有个手机录你们这声音好吧?你不知道,一?晚上,就这层楼,此起彼伏,全是鼾!刚开始我寻思你这小鼾我也睡不着了,我去外面抽根烟,结果楼道外面更响!你们这种唱戏的?,中气还?比别人足——”

露生窘了,捂他的?嘴,求岳抓他的?手笑道,“干什么?有胆量打?鼾没胆量承认?我告诉你,以后在我面前?要?贤良淑德,不然我把你这事儿捅出?去,你粉丝全部粉转黑。”

露生歪着头笑道:“要?我贤良淑德?是怎么个贤良法?儿?我看你的?皮又痒了。”

求岳叹道:“我发现结婚之?后,才能识破婚前?所有的?谎言。以前?你怎么跟我说的??”他捏着鼻子学露生,“‘我伺候你一?辈子!’现在听听,‘要?我贤良淑德,你的?皮又痒了’——白小爷,大猪蹄子,你骗我!”

“骗你又能怎么样?”

“那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露生打?他笑道:“少胡说——叫人看了好笑话的?!”抬手摸摸求岳的?眼圈儿:“我吃饭,你去床上补一?觉,怪我睡实了不自觉,害得你一?晚上受罪。”

求岳笑道:“这个点儿了还?睡呢?晚上再?补也是一?样的?。”

恰好女佣也推着餐车敲门,露生接来一?看,都是午餐,揉着眼笑道:“可是我糊涂了,真是蒙头大睡——这辈子睡得最满足的?一?个觉了,连梦都不做的?!”

他们的?演出?大获成功,三五天之?后,戏评便纷纷地见诸报章。

数量相当多。内容则褒贬不一?。

这些报章由使馆的?外交官们汇总书写了报去国内,金总则充当临时的?翻译员,东一?句西?一?句,翻译给大家听。对于海外的?评论,伶人们起先自然在意,听得多了,不免好笑,因?为?艺术的?东西?往往越争越钻牛角尖,热门话题,剧评家们恨不得把一?身学问全往这话题上贴,一?会儿是“表演象征主义”,一?会儿是“女性形象的?寓意”,把金总译得满头问号。

露生索性道:“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横竖咱们并没花钱,喜不喜欢都是人家的?自由。这些学术上的?东西?,正反也都是好的?讨论,等回国再?一?一?计较不迟。”

求岳笑问:“还?有花钱雇人写这个的?吗?”

——这时候就有营销啦?!

“不仅有,而且多。哥哥你是不知道,我们到海外来表演,不过是惊鸿一?瞥,各种评论自然也宽和,国内却是指着这个吃饭,争得厉害,有时无错也给你挑出?错。更有一?种人,故意地给你抹黑,歪曲众人的?评价,黑的?说成白的?,嘴巴可厉害了。”

“你说孔二丫头?”

“她那个算什么?那只是雕虫小技,厉害的?人不像她那样露骨——梅先生演天女散花的?时候,不是穿了一?件孔雀裘吗?反他的?人就从这个孔雀裘下手,你不知那一?杆子铁笔多会编派,说他奢靡无度、又说他不尊正统,总之?一?溜烟的?大帽子往他头上扣,那才叫一?个百口莫辩、冤屈难诉呢。”

金总好奇:“那要?怎么解决啊?”

“怎么解决?齐如山先生,跟他们笔战了几?个月!”黛玉兽回忆追星岁月,当年?也是摇旗呐喊的?小粉头之?一?,这时候又想起鲁迅了,不由得冷笑道:“这人最是尖酸,只怕如今也要?说我。”

“又要?说?又是鲁迅?”金总想笑了,“他又要?说你什么了?”

“说什么?自然说我们花枝招展,献媚于洋人,又说我们腐朽糟粕,于救国无用?,拿鸳鸯春梦粉饰繁华,锦蛾绣蠹——凡我们出?国表演的?人,他哪个不说?要?说他这人却是另式另样的?刻薄,和那等编排人的?还?不一?样,想得出?那么多的?刁钻名目跟你惹气生!你若演得活泼些,就说你‘玩把戏、耍风头’;若不妨端庄些,便又说你‘太呆板、不生动’;你在国内演,他就说你是有钱人的?玩物,‘不进步、不爱国’,你来国外演,又要?说你崇洋媚外,‘更不进步、更不爱国’!究竟是表演唱戏还?是表演爱国呢?据我看来,要?伺候他们,也不用?抹脸穿衣裳,更不用?故事比方,只挂一?溜儿牌子,写爱国、爱国、爱国,进步、进步、进步,这些人就满意了!”

他这里说,求岳那头哈哈大笑,露生道:“你笑什么?”

“我说了你别生气,你去拿鲁迅的?书看一?遍——就你这个批判人的?调调,老鲁迅了。”金总爆笑:“这叫什么?黑得越狠感情越深。”

露生薄怒道:“你这人怎么不要?脸,人家骂你,你还?当光荣?”

“也不知道你对他怎么就这么深仇大恨。有机会一?起吃个饭,就你俩这对掐的?功力,你能记仇他会喷,一?顿饭估计能吃得很精彩。”说不定喷着喷着,还?能喷出?友谊来。

“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金总赶紧地作怂,又笑:“我其实还?蛮希望鲁迅能评论你一?个文章,万一?吵起来了,以后小学生都知道你,那多叼啊。”

“以前?你就说他有名,可见你虽然来自后世,后世的?人也未必都有眼光,不过是随波逐流。也不知这鲁迅干了什么沽名钓誉的?事情,百年?之?后竟然蒙骗到世人,倒把他尊奉起来。”露生亦自觉说上头了,抿嘴儿一?笑:“但愿他识趣,别惹我才好——即便不看我,也要?看着你。”

“看我啥?”

“看你一?片救国忠勇,也当让我三分。论单刀赴会、力挽狂澜,谁能及你?有你在前?,他怎么好意思说我呢。”

这话把金总美到了,金总快乐:“我懂了,意思就是老公我了不起,尊重老公也别说老婆了,是不咯?”

玩笑这话时,巡演已走到了洛杉矶。这段时日大家忙得打?跌,这忙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闲忙。蜂拥而至的?记者们的?电话,以及纷至沓来的?雪片般的?请柬,全是盼着能见他们一?面的?。

露生曾暗暗地设想过这段演出?之?后成功的?情形,觉得那应该要?用?声音来总结,这声音应当是舞台上悠扬的?鼓和笛,伶人们穿云裂石的?歌唱,以及台下一?阵又一?阵的?掌声——不料总结的?方向是对的?,总结的?内容完全不对。这声音是咔嚓咔嚓的?照相机的?快门,水银灯爆炸的?烟雾,以及宴会上觥筹交错的?酒杯的?脆响。

此时此刻的?比佛利山庄,已是明星璀璨的?豪门山峦,求岳遥指远方初具规模的?好莱坞影城,那一?道著名的?白色标牌矗立在山坡上:“就这儿,一?百年?内都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段——不谈商铺,我说住人。以后呢,我们在这儿修个别墅,我告诉你,开门就是杰克逊,关门就是布兰妮,往左成龙麦当娜,往右科比大鲨鱼,你想跟他们搓麻将也行,嗑瓜子儿也行,你要?想健身我叫NBA的?教?你打?篮球,你要?想唱歌我叫李云迪给你弹琴。”

露生头一?次听他嘴里蹦出?“二马”之?外的?名字,虽然是头一?次听说,看求岳那个眉飞色舞的?样子,也猜到这都是些什么人物了,知道他嘴里跑火车,畅想未来,先过嘴瘾。两人把犯傻当有趣,那一?个就说:“山清水秀,看着是不错,只是我住惯了榕庄街的?房子,这儿再?好我也不稀奇。”

“那照榕庄街那个盖一?个呗。”

“只怕太爷住不惯呢。”

“那再?照颐和路的?盖一?个呗。”

“两个房子,又要?闹别扭,你一?个人难分两个身,怎么住呢?”

“你怎么这么多家庭问题?”

露生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嫌弃了?嫌弃你就撂开手,现如今还?来得及。”

怎么生出?来的?这种娇声嗲语的?小作精,又会吵架又会闹,金总围着他笑道:“瞧你这个屁事儿多……我都给你想好了,外面照金公馆的?样子盖,里头按你那个小院子布置,哎你说栽花就栽花,你说种树就种树——这满意不满意?”

“说得轻巧,要?花多少钱?”

“为?你花钱还?不该?”

“你除了钱就没别的??”

金总开黄腔:“那你想要?什么啊?哥哥一?滴也没有了。”

露生嗤地一?笑,把脸转一?个方向,这个转那个也跟着转,两人在玩门之?外又新增一?个弱智调情姿势,跟花样滑冰似的?双人原地打?陀螺,偏他两个自己有滋有味,还?转得挺美。

远远地忽然有人问:“金先生在那边吗?”

金总的?调情又给打?断了:“干啥啊?”

从花园小道上探出?个服务生的?黑脸蛋儿,跟金总嘀咕了两句,两人说的?都是英语,露生笑问:“怎么了?”

求岳笑道:“可正好,前?两天叫的?照相馆来了!”

你可能没法?相信,他们在美国受了那么多采访、登了那么多报纸,居然没有一?张像样的?合照!

这说起来非常荒谬,却是偶然中带着必然的?因?素——如果你是一?个专业的?记者,你会发现金求岳和白露生没法?出?现在一?个相框里,倒不是他们的?相机有特异功能,发现了他们之?间超自然的?秘密,他们只是凭着专业素养,发现这两人的?气质其实水火难容。一?个是沉静、专注的?艺术家,懂得人情世故、矜持中含着温柔;另一?个是野性有胆魄的?混世魔王,讲话总是简单明了,有时粗俗得像下等人。

两种性格都尖锐、鲜明,按理说是摄影家最喜欢的?戏剧性人格——但你不能让他们俩在一?起,在一?起就像氢气和氧气,不但不爆炸,甚至变成了水,两个人都变得模糊不清,傻气从他们眼里冒出?来,艺术家不像艺术家了,变成个小猫咪,魔王也不像魔王了,变成个大傻狗。

这个问题在寻常人眼里倒还?不那么突出?,可悲的?是够资格登门的?摄影师哪个不是火眼金睛?他们的?镜头也跟他们的?眼睛一?样,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毒辣,因?此这问题在镜头里被无限放大,以至于达到了不可回避的?程度。

这多令人郁闷。

那个时代胶片非常珍贵,动态的?摄像机还?没能成为?记者们手中常见的?武器,摄影是媒体唯一?辅助文字来展现人物的?手段,这两个人又是新闻的?热点人物,门槛都快被踩断的?难得一?见,摄影师们好不容易才得到拍摄的?机会。因?此他们斟酌又斟酌,最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独照来表达他们最想捕捉的?形象——这其实是后世新闻学里颇受指摘的?一?个问题,记录是真实的?,记录的?角度却是经过裁剪的?。

最后拍摄出?来的?白露生,或颦或笑,但都像是第二个梅兰芳;拍摄出?来的?金求岳,丑化倒没有丑化,毕竟对手如果太挫反而是对自己的?侮辱(不拍合照的?原因?主要?来源于此,英雄的?美国人民接受不了干翻自己的?是个傻狗),金总在这样那样的?照片里鹰视狼顾,反正是美国人心中干翻华尔街的?那个魔鬼形象,总体点评就跟灭霸差不多,冷酷又迷人的?反派角色吧。

其余寥寥无几?的?合照,都是跟其他要?员的?官方摄影,两个人都距离甚远,呆不乎地目视前?方。

记者们不是没发现什么,恰恰是发现了,所以隐晦地屏蔽了。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能把两个人调和成同一?种色彩,如果白露生是梦露、金求岳是肯尼迪,那一?定会有一?大堆角度刁钻的?照片百世流芳,但很可惜,他们不是。离彩虹旗在这个世界上扬起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有耶稣的?国家甚至比裹小脚的?国度还?更保守,因?此记者们不敢把空气里流动的?某些东西?拍摄出?来,最后宁可选择呆板。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选择糊弄完事。

唯一?一?张可圈可点的?照片来自一?个匈牙利摄影师的?镜头。他打?电话求见两位中国先生,希望能以独立摄影师的?身份为?他们拍摄一?组照片。这个电话按理说金总根本?不会鸟,触动金总的?理由很俗,因?为?摄影师说:“我之?前?服务于《vogue》。”

金总心想,好啊,老子上辈子还?没上过窝瓜呢,上辈子的?金总是时尚毒药,时尚圈八百里外都能闻到金总的?俗臭,避之?还?唯恐不及,没想到这辈子倒有时尚圈舔|脚的?时候,当然恩准觐见。至于这人姓甚名谁那是完全没必要?记住,金总在心里给人取了个外号,就叫vogue哥,简称V哥。

V哥来了之?后先喝咖啡,果然也是一?脸懵逼,随后眉头紧锁,红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他争分夺秒地构思着画面和镜头。一?壶咖啡喝完,他在房间里简单地布置了一?番,出?人意料地让露生和求岳一?齐坐下。

金总:“你确定?”

科特兹头也不抬,在照相机的?布帘子里简洁地回答:“yes.”

照片一?周之?后洗出?来了,就是承月在纽约时报上看到的?那一?幅——金求岳的?大脸占据了整个画面,黑白摄影中常用?的?、逆光的?角度,并非鹰视狼顾的?形象,反是稍显倦怠的?若有所思,偶然一?回顾所抓拍下来的?真实。在他的?斜上方划过一?只手,姿态曼妙,是中国戏曲里颇富代表性的?兰花,捏着一?条丝绸手帕,帕子垂落在画面的?一?侧。

金先生的?目光也凝聚在手帕上。

手帕在光晕里。

不得不说纽约时报太有眼光,丢开了自家养的?一?群大触,选择用?这张照片登上头版头条。构图和用?光都无可指摘,关键是它太有创意,油画一?样含蓄地定格了人物最真实的?一?瞥,白露生以一?个道具的?方式出?镜,这只手精妙地剖取了他艺术修养的?截面——精通现代艺术的?人必然能领会这种妙处所在,德加的?背影和罗丹的?断手都是此道中的?翘楚,它比整幅的?人像更引人注目。

即便放在八十年?后,这也是超一?流的?大师级人像,普利策没跑了。

露生看了这照片,心中会意,暗呼佳作,然而金总审美还?是一?如既往地俗,金总大失所望并破口大骂,“狗窝瓜八十年?前?还?是这么狗眼看人低,他妈的?用?手出?镜,这种狗点子亏他想得出?来。”

露生笑道:“给你拍个照,祖宗十八代都给你骂遍了!到底哪里不好?我看这张好得很,最像你。”

金总委屈道:“哪里不好你不知道?!我要?的?是合影!合影!你是工具人吗只露个手?摆明了就是瞧不起你。我就说,那天他为?什么不叫我们摆姿势,你起来给我擦汗,他突然咔叽咔叽拍起来了,问他他还?自信得很——真信了他娘的?的?臭邪,害老子白期待了一?个星期,早知道白皮猪不干人事。”

露生心中替科特兹抱冤,却也明白求岳期待个什么,因?此两头都不好说,只能谁亲近说谁。金求岳就是大事上像人,小事上像狗,一?不满意就乱咬。含笑捶了他一?顿,说:“我又不是没有好照片,偏你会计较这一?张半张的?,回去了随你怎么照呢,难道这辈子就照这一?回?”

气就在捶人和亲嘴儿中间乱七八糟地消了,V哥费尽心血,连句谢都没得到,还?惨遭永拒登门。但这张好照片却实实地勾起了求岳照相的?兴趣——原本?已经照烦了、照怕了、腻得不能再?腻了,可是好东西?哪怕不在你的?审美层面里,它静静地就能够感染你的?心,呼唤起你和它的?共鸣,你的?心声是不管你的?嘴怎么骂的?,心会自说自话。

金总尽管讨厌科特兹的?这张摄影,却承认他拍出?了自己和露生温柔的?联系,还?拍出?了他们两心相知的?勇敢,不止是爱情上的?,还?有更崇高的?理想的?共鸣,他甚至用?一?条手绢神奇地把这种联系具象化了。可是金总就是这么俗,他不喜欢这样隐晦的?背面傅粉,他要?把这种感情浓油重醋地搞在明面上。

其实也有一?点懵懂的?直觉。科特兹的?照片太过于凝重,它多像一?幕电影,好像把他们两个人过去和未来的?时光都照在里面了。不是甜美的?喜剧,但也不悲,是一?幕正剧。

金总说:“总觉得哪里不太得劲。”

金总想要?甜的?。

他一?下子发现自己成长?于随时随地想拍就拍的?时代,导致对照相留念这件事情一?点概念都没有。他和露生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合照(他认为?的?像样)。

然后他就行动起来了。

露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来龙去脉,所以一?听见照相师来了,忍不住乐了——越想越好笑,等到听见那个照相师一?口滑溜的?京片子,他就更忍不住笑了,明媚的?笑意从他眼里飞到眉毛上,让几?十米开外的?照相师心头一?颤——白露生的?花容月貌现在已经是名播海外,但照面一?见,那种稀奇的?感觉还?是一?个劲地从初次见面的?心尖上冒。

未曾见有人能生得如此媚而不俗,像新鲜的?荷花一?样,端庄有风致。

可惜他拿的?不是小莱卡,他背着带三脚架的?大抽屉,只能眼看着那个笑容惊鸿一?瞥地绽开,转向金少爷去了。

金总害羞道:“笑个屁。”

露生抿着笑意,没抿住,用?手握着脸,轻声细气地问:“你怎么又干起这种事儿了?”

偏是这个照相师不会说话,跑到露生面前?奉承:“我祖上积德了,今儿能这么近瞧瞧白小爷,我这相机也积德,今儿能给您映留芳容——您放心,我照相的?技术是整个美国都夸好!凡是咱们中国人在这儿落脚的?,结婚生孩子、开业办大事,在我这照相,都满意!我跟您说,去年?三藩大学的?留学生毕业,也是请我过去拍的?合影——他们洋照相师不知道咱们中国人的?心,照出?来的?总不端正。您要?拍什么,尽管地吩咐我,我保许给您这绝代风华照出?来,一?点儿不像我倒赔您钱!”

这一?番话说的?马屁冲天,露生听他讲“结婚生孩子”,难为?情之?余还?有些受用?,看看求岳,忍不住又笑。

中国风味的?照相就在这马屁冲天的?吹捧和嘻嘻哈哈的?羞涩中,利落地展开。照相师取景极快——主要?是拜这两位说不完的?悄悄话,约了他九点钟来,结果他俩在花园里喷鲁迅喷得上头,照相师只好自己在花园另一?角打?转。

这师傅却也有些真功夫,原本?欲取好莱坞的?牌子作景,转了两圈,他发现比佛利山庄的?亭台楼阁,凑合凑合,倒也有真山真水的?意味。那一?个牌子不免落俗,谁来洛杉矶都这样拍的?,却不如鲜花嫩柳,亘古的?好景衬托美人。因?此就取定一?片柳荫,斜照进极好的?阳光,叫伙计们搬来预备好的?太师椅、海棠几?,摆设鲜花钟表,就请客人入镜。

金总坐下了才觉出?不对味儿:“怎么就一?张椅子?”

照相师从相机后面冒出?脑门:“不是合照吗?”

“是合照啊,你这搞一?个椅子怎么坐?”

照相师愣了一?下,心说您二位是要?各据一?席?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才那么拍呢,您离登仙还?有一?百年?,摆这姿势照相?这话说了怕挨打?,可是椅子又只带了一?张,现在要?变格式,只能再?去酒店里借——顿时和伙计们忙乱起来。

露生笑道:“你就让我站着罢,人家照相都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跟别人一?样?我要?平起平坐。”

“……你怎么是个傻子?”露生气得在背后戳他一?下,轻声嗔道:“我说站着就站着!”

“……”

求岳忽然回过味儿来,后知后觉地领悟了“人家”两个字不是普通的?人家,原来是那个“人家”——心中滔滔滚滚的?直男的?惭愧,还?有甜蜜,心说露生怎么这么知道我的?心?比我自己还?知道!他偷偷看一?眼照相师,好在师傅比自己还?蠢,趴在相机后面发呆,不知道眼前?这二位啥时候才能掰扯清楚——把露生的?手一?拉,笑道:“你早说嘛。”

露生红了脸,也笑,挣他的?手:“说什么?我没说什么。”

“甩我干啥?拉着嘛。”求岳硬把他的?手拉住了,向照相师道:“就这么拍吧!”

师傅心说这都折腾什么玩意儿呢?我刚才不就叫你们摆这个姿势?看看他两个挽着的?手,又觉得这姿势好像有点串戏,他实在懒得问了:“那二位架好喽!脸朝我这儿看,笑一?笑——”

哪用?得着你说笑,那两个笑得不能再?标准了,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也不过就这样了。

“笑一?点——再?一?个——”

这温柔的?姿势是民国照相里,最常见的?姿势,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名义上的?主次有别,其实远比分坐两席的?格局要?亲密。玻璃造的?银版不甚清晰,朦胧里是一?种宛如初见的?腼腆,手握起来,很端雅的?伉俪情深。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日起开始,隔日更新。每天晚上六点~

体量所限,日更压力比较大,隔日更新保证稳定。

为小金总和黛玉兽拍摄的V哥,即是世界摄影史上极富盛名的一代宗师安德烈科特兹。学摄影的小伙伴应该会对他有所耳闻。这位大师前半生籍籍无名,却开创了人物摄影的诸多先河,今时今日仍有许多摄影家将他奉为精神上的导师。他简洁强烈的风格在后来的数十年中影响了整个现代摄影行业。

金大狗虽然不识货,亲妈还是想给他留张好照相啦。

话说第二张照片眼熟吗?

有些人因为这照片吃醋得发疯不是没道理的。

不知道你们喜欢哪一张呢?=v=